史竹梅翻了翻身，丈夫不在床上，看来，他的胆量越来越大 了，已经到了不归家的地步。昨天晚上史竹梅太累了就闭了灯独 自睡下，最近丈夫李迅回来得越来越晚，史竹梅早已看出了端 倪，但她无法抓住原因所在，积蓄在她心中的怒气每当夜色上升时就会包围着她，但她绝没有想到丈夫会不归家。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钟了，史竹梅下了床，她身上的睡衣 被擦皱了，垂下来，丝绸睡衣总是会出现皱痕，就像生活出现皱 痕一样无法阻挡。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丈夫不归家这件事使 她的睡意消失，她已经四十岁了，跟丈夫同龄，她已经结婚十 年，由于夫妻双方都忙于工作，他们就商量着不要孩子，没有孩 子的婚姻家庭缺少波浪，到了四十岁，就连一丝细浪也没有了。 丈夫的生活似乎总是在家的外面，除了睡觉之外，他的生活似乎 在家的另一个方面， 一种遥远的外面。对此，史竹梅早就做好了 与丈夫谈话的准备，但每一次丈夫归家时都已是深夜，浓重的夜色会使人显得万分疲倦，她钻进被子里，只想用被子遮着屋顶上的灯光，她是那么困，她不想追究丈夫为什么这么晚归家。她一 直在等一个谈话的时机，但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丈夫竟然不归家。
她的身体是如此冰冷，丝绸睡衣使她的体温逐渐下降。她从 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命运，她知道丈夫不归家多数是有了外 遇。许多年前，当她与丈夫爱得死去活来时，她曾经试探过丈夫 会不会背叛她，当时丈夫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目光好像在望着深 不可测的远方。当一个男人出现这样的眼光时，这意味着这个男 人对生活是迷惘的。他不肯回答她，他更不可能对她发誓，因为 他做不到，即使在与一个女人相爱得死去活来时他也知道自己会 出差错，这种差错在男女关系上就是对另一个女人的背叛。她永 远记得那个瞬间，她丈夫的目光好像在望着深不可测的远方，他 没有诺言，没有任何保证，然后他们共同将婚姻延续着，直到此刻，他终于没有在这个晚上归家。
史竹梅不能再到床上继续睡觉了，她知道从此刻开始，她必 须尽快见到丈夫，丈夫肯定会回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反 正，只要他们的婚姻关系依然存在，那么他就会回来。史竹梅 想，如果丈夫背叛了她，不用他亲自告诉她，她只需抬起头来看一看他的眼睛，她就知道丈夫有没有背叛了她。
背叛一个妻子只需一个晚上就够了。史竹梅站在窗口终于看 见了蛛网。她已经四十岁，但因为没有生养孩子，看上去比实际 年龄要年轻许多。她的目光既看不出哀怨，也看不出仇恨，她好像正平心静气地等待丈夫归家，她明明知道他已经背叛了她，但她仍然在等待。
电话铃使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她似乎已经忽视了电话的存 在，其实，她可以给丈夫拨通电话，他身上带着移动电话。由于 生活中出现的墙垣洒满了锯齿状的阴影，她被弄晕头了，直到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你是李迅的妻子史竹梅吗?”电话中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 音，她在这一刻听到了她在这个早晨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你 的丈夫出了车祸……希望你尽快到出事地点郊县…… ”史竹梅将 头发梳成了发髻，然后给表弟打了一个电话，到郊县去只能让表 弟开车送她。郊县远在60多公里的郊外，她已经来不及思忖丈 夫为什么会到郊县去，为什么在郊县出车祸，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车祸，丈夫在郊县出了车祸。
史竹梅来到楼下等表弟来接她，从昨天下半夜醒来以后她一 直感觉到冷，是一种来自体内体外的寒冷，所以尽管是夏天，她 仍然穿了一件风衣，她那优美的颈项昂起来看着远方。丈夫出了 车祸，她突然问，他还活着吗?表弟的轿车来了，她轻快地敦促 自己，要快点赶到郊县。表弟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无法向 表弟描述。有很多时候我们的灵与肉在扑朔迷离中留下了悬疑， 这是一种让人费解而疼痛的悬疑。表弟安慰她道：“不会严重，事 情不会那么糟。”她想：但愿事情不会变得那样糟。她的眼睛凝视着前方，丈夫出了车祸，事情就是这样，丈夫并没有背叛她。
因而，史竹梅在车里推翻了丈夫对她的背叛，她就像一位灵与肉被封满了悬疑的人一样直扑远方，直到她寻找到了郊县。那是一座散发出橙色光芒的县城，马路上洒满了橙色的阳光。在一 条窄窄的马路中央，她看见了丈夫的那辆白色轿车被卷进了一辆 大卡车里面。她寻找着丈夫，交警将她带到一些血渍之前，那是 她丈夫李迅的血，交警对她说已经将她丈夫送到郊县医院抢救去 了。“抢救”这个字眼并不轻松，它让史竹梅意识到了严峻的东 西，这种东西放在橙色阳光之下是多么不合时宜，但它发生了， 包括马路上的血渍和已经被大卡车压扁了的那辆白色轿车……突 如其来的事端，没有任何时间让她去想象，她已经被带到了医 院，她到医院时丈夫已经停止了呼吸。丈夫被送进了太平间，医 生将一堆衣物交给史竹梅说：“这是你丈夫的遗物。”这是丈夫昨 天穿上的那套白色西装，她嗅到了衣服上弥漫的血腥味，嗅到了 一种灾难的气味。她抱着丈夫的遗物，她是爱他的，她比以往任 何时刻都要更加爱他。表弟搀扶着史竹梅来到郊县的旅馆住了下 来，他们得在郊县等待这场车祸的结果。史竹梅抱着丈夫的那堆 遗物包括他的手提包，丈夫出的车祸比她所想象中的要坏得多， 因而，可以说她的精神是完全坍塌了。她关上门面对着那堆衣 物，丈夫已走，他穿过的衣物便变得特别珍贵了。史竹梅伸出双 手抚摸着丈夫的衬衣，这件衬衣是她在今年春节时送给丈夫的。 在她看到衬衣上的唇膏时，她沉浮于一种凭吊， 一种痛不欲生的 凭吊之中，直到她看到了一个鲜艳的唇膏，那是口红的印迹，是 玫瑰色的口红，她难以面对这颜色，难以面对这个印在肩膀上的 唇膏。她的双手在战栗中展开了那件白色衬衫，除了印着那个唇膏之外，上面还粘添了血渍，是从丈夫体内流出的血。
是谁印在丈夫衬衣上的玫瑰色唇膏呢?她的悲恸突然之间变 成了质疑，对丈夫私生活的质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那个唇膏 之印是一个秘密，是一道栏杆，是损伤了她的阴影，是一种阴险 的唇膏。现在，她得重新面对丈夫的死亡了，这似乎已经不是一 场简单的车祸，而是另一种事件，是一场与一个女人有关系的事 件。丈夫已经背叛了她的感情，从这个唇膏上，史竹梅感到自己遭受了捉弄。那么，是谁将唇膏印在丈夫衬衣上的?
当然，这个人只能是一个女人。史竹梅于是开始打开丈夫的 所有遗物，除了唇膏之外，她在寻找另一种佐证，尽管衣服上到 处是血腥味。她伸开双手，抚摸遗物的每一角落，最后从丈夫的 手提包里，她发现了丈夫的电话本。她从未翻过丈夫的电话本， 现在她感到在电话本里隐藏着丈夫的许多秘密，当然她对男人的 名字不感兴趣，她只是找女人的姓名，也就是那种像女人名字的姓名。
现在她发现了一个名字：温秀雨，而且是郊县的电话号码。 史竹梅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在这个名字上，丈夫来郊县，肯定与这 个名字有关系。她想着那道唇膏，然后记住了这个电话号码。那 么，温秀雨会是谁?她在恍惚之中将手伸向了电话，电话很快通 了，但没人接，她对自己说：我会找到这个女人，如果她涂着玫瑰色唇膏，那么，将唇膏印在丈夫衬衣上的女人肯定是她。
那天下午直至晚上她一直拨着那个电话号码，丈夫的死亡加 剧了她的行动。她闭上双眼想象着丈夫驱车到郊县来约会这样的事情有多久了，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一场最大的欺骗，所以，丧夫的痛苦慢慢地减少，直到她听到了电话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哪一位?”她迟疑了一下说：“你是温秀雨吗?”“我是温秀雨。” “你认识我丈夫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丈夫是谁。”“他叫李 迅…… ”“哦，你是李迅的…… ”“妻子。”她回答得很肯定，她 竭力感受对方的反应，她感到温秀雨迟疑了一下说：“你要干什 么?”“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丈夫死了，他出了车祸…… ”史竹梅 死死地抓住电话筒，她就要昏迷了。然后面对她的情敌，她认为 温秀雨肯定是她的情敌——因为那个唇膏存在着，印在衬衣上的 唇膏印就像花瓣。电话挂断了，不知道是自己断线的，还是温秀 雨挂断了电话。史竹梅的手在颤抖，刚才她透露了丈夫的死，这 是出事以来她第一次向别人透露。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史竹梅感 到窗玻璃上似乎蒙上了一层层灰色的尘埃，她没有力气再一次拨 通温秀雨的电话，她要去亲自见她，这似乎给予了她力量，来自 情敌的力量，在蒙上了灰色尘埃的窗玻璃之间，是那团唇膏。对 于史竹梅来说，只有寻找到那团唇膏的女人——才能打开帷幕。 丈夫虽然死了，她却期待了解丈夫与那团唇膏的关系，哦，那颜 色勾画了一个谜团，史竹梅浑身颤抖。她穿上了风衣，已经十二 点钟了，她要去见那个女人，她不得不再一次拨通电话：“你是 温秀雨吗?我想见你，我想现在就来见你…… ”她没有想到温秀 雨是如此镇静，电话那边的声音说：“我也想见你，关于你的丈 夫，关于你……请你到我家里来。”她告诉了史竹梅她家里的住 址，她似乎为史竹梅提供了一种密码——她丈夫的去处，她丈夫约会的地址。
她出门了，躯体深处涌动着液体。史竹梅打了一辆出租车。 一路上，四分之三的街灯都灭了，也许是为了省电，因为夜已经 深了。史竹梅想着温秀雨的声音，握住电话筒时那声音向远处延 伸，而此刻，她在一刹那中已经勾画出了温秀雨声音所包围的面庞，她脸上的线条，以及那张嘴，深色鲜丽的玫瑰色口红……
再往右就是温秀雨告诉她的地址了，史竹梅下了出租车。夜 色像一轮圆圈越来越深地罩着她的身影，她似乎在夜色中追究一 种没有均匀感、没有停顿下来的、没有垂直感的神话，她感到身 体是如此虚弱，既没有强力，又缺乏韧性，有的只是那团唇膏给 她生活带来的混乱。她慢慢地上了楼梯，这是通往温秀雨房间的 楼梯，这是一座陈旧而窄小的楼梯，她无法想象丈夫就是顺着这 座楼梯上去与温秀雨约会的，她无法想象丈夫的激情和快乐会源 自这座楼梯。哦，这窄小的楼梯是灰暗的，也是陈旧的，是隆重 的，也是隐藏的。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罗伯 ·格里耶对场景的描 述：“右边拐角处，另一条相同的马路交叉而过：这是一条同样 没有车辆的马路，同样高高的灰色大楼，同样紧闭的窗户，同样 杳无人迹的人行道。人行道一角，亮着一盏煤气街灯，尽管现在 正是大白天，但这是一个没有光彩的白天，它使所有的东西变得 平淡而黯然无光。这一排排房子在大雪中并没有产生美丽的景 观，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大堆线条的纵横交错。不断降落的大雪使 这里的景观变得毫无生气。这糟糕的景色像是在一堵光秃秃的墙 面上乱涂出来的伪造的图画。”史竹梅寻找到了门牌号：508号。
这个数字让她感到在这门牌上面隐藏着丈夫的暖昧生活，她不知道丈夫是在哪一天开始了对她的背叛，她无法设想丈夫从什么时 候开始把她抛掷到了一个角落，因为有新的角落等待着她的丈 夫，门牌就是丈夫生活的另一个角落。她伸出手去，她刚敲门，门就开了，温秀雨已经做好准备等她的降临。
这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史竹梅想起来了，丈夫喜欢留长 发的女人。在街上如果有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从身边走过，丈夫 就会将目光移过去。丈夫说过一句话，女人只有留长发才像一个 女人。史竹梅战栗了一下，她面对的这个女人完全是丈夫所喜欢 的那类女人，留着长发，皮肤白皙。哦，她嘴唇上没有口红，她 也许刚洗过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上妆后的痕迹。噢，口红，她 需要看见的是口红，而这口红恰恰不存在，不让她看见，那么， 她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所谓意义，对于她来说就是澄清丈夫 衬衣上的唇膏；所谓意义，就是在已有的有限范围之内寻找到丈 夫背叛的证据。史竹梅却没有看见温秀雨嘴唇上的颜色，她为什 么把口红消除了?难道她已经知道我的意图?史竹梅想，不大可
能，丈夫的死讯是我告诉她的，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已经死了。
温秀雨给她沏了一杯热奶，滚烫的热奶上升着气雾。温秀雨 说：“我感到很难受，李迅的死太突然了…… ”史竹梅盯着那杯 热牛奶，她很想喝，但她不会喝她情敌的牛奶。她不知道用什么 样的方式去探测这个女人，于是她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停留在温 秀雨的衣架上。她看到了一根领带。深蓝色的领带，这种颜色是 那么熟悉，她似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看见过丈夫系着这样的领带。当时她想，丈夫已经学会了爱最时髦的领带，而且已经学会了去买领带，她不需要为他去操心了， 一刹那她似乎就已经感 受到了那种间隔的差异。而此刻，她在温秀雨的衣架上发现了丈 夫的那根领带，她站起来，她为自己终于寻找到了一种证据而战 栗。刚才她一直期待寻找到证据，丈夫与这个女人私通的证据， 应该感谢这根领带，丈夫留在衣架上的这根领带。她移动着脚 步，她来到了衣架前，她抚摸着领带的一角并把它拿出来放在鼻 前嗅了嗅，什么味道也没有，她熟悉的丈夫身上的那种味道也没 留下来，也可以说这是一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气味的领带。温 秀雨走过来轻声说：“你怎么了?这是我丈夫的领带…… ”“你有 丈夫了?”“对，他出差了，不然你会见到他…… ”“那么……哦， 你认识李迅有多长时间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他死得太突 然……而且是死在这座小城……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想你 是在寻找小尹?”“谁是小尹?”“这么说你不知道小尹是谁。好 了，我告诉你吧。小尹已经离开了这座小城，昨天晚上我和李迅 在火车站送走了她。小尹与李迅曾经非常相爱，李迅每周都会驱 车来看小尹，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但小尹还是决定告别 这种情感方式。终于，她要走了，我们去火车站送小尹，当时，李迅很痛苦……我想，正是这种痛苦使他出了车祸…… ”
史竹梅转过身去，她知道了唇膏的秘密。小尹是另一个女 人，是一个她现在无法看见的女人。丈夫为了小尹而背叛了她， 丈夫为了小尹的离去而痛苦，在痛苦中的丈夫出了车祸。在他们 离别时，他们曾经强烈地拥抱过对方，小尹在无意中将她的唇膏留在了丈夫的衬衣上。史竹梅想象着那个阴险的唇膏，想象着小尹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想象着她的丈夫在生活的某个地方把 她抛掷。她回到了旅馆，她感觉到那个阴险的唇膏对她已经没有 任何意义，是的，几个小时她寻找的意义现在已经变得没有意义。
她只睡了半小时，天就亮了，没有痛苦，没有悲恸，没有仇 恨，没有爱情，没有记忆——但她仍然将丈夫的尸体带了回去，那是一条通向殡仪馆的路。
那是一条看不见翅膀飞动的路，他闭着双眼，她的丈夫，那 个躺在身边的人不可能再躺在他们的床上，不可能再让她仇恨和 嫉妒，她好像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无意义。然而，在她将丈夫送 进殡仪馆的火炉之前，她突然之间看到了那个玫瑰色的唇膏，看 到了丈夫在死亡之前那一次激烈的拥抱。那个阴险的唇膏是不是为丈夫设置了一种陷阱——让丈夫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