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手指滑过的地方留下了少许的痕迹,这是一种难以说明 的痕迹,他就是这房间里最后离去的主人,他的手留下痕迹当然 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个人更多的秘密中的痕迹只会留在他们生 活的空间里,而房间是生活空间最隐秘的地方。他叫蔡清,是一 位自由职业者,他尝试过许多职业,凡是一个年轻人在青年时期尝试过的城市生活他似乎都已经体验过。
风吹开了他的一扇窗户,他关上门时听到了那房屋窗户的震 动。今天的风真大,是一种秋日的风,每到这种风降临时,窗外的秋叶会变得枯黄,而他已经29岁了。
他下楼,今天是秋天降临的日子,因为风已经将窗户吹开, 他迈着结实的步子下楼去。在楼梯的下面,他突然看见了一只天 蓝色高跟鞋,再往下走,他看见了穿那双天蓝色高跟鞋的女人, 她正站在风口,微微地侧过身,仿佛身体被风吹动着,她好像有 些冷了,因为秋风吹来了,而她穿得那样单薄,几乎是夏日的服装, 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虽然有长袖,在风中,那两只长袖舞动着。她问蔡清:“你刚才从楼上下来时,有没有看见我的猫?啊, 那只猫是黑色的,才出生三个月……黑色的……每一根毛都是黑 色的…… ”蔡清摇摇头。 一只黑色的猫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实在 太遥远了。而那个女人,看上去很瘦,完全是那双天蓝色高跟鞋 支撑着她的脚。为什么说是支撑呢?他感到那个女人的身体好像 没有骨头,如果没有那双天蓝色高跟鞋,她也许就会倒下去。他 摇摇头,他并没有看见那只黑色的猫。他再次摇头是因为他看到 这个女人太瘦,太瘦的女人总会让人产生怜悯心和同情感,至于 那只猫,那只黑色的猫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人从包里取出一 张名片,她说上面有她的电话号码,如果看到那只猫的话,请无 论如何都给她打一个电话。她就住在附近,她指了指右边的那排 房子说,我住在那边。蔡清看到了右边的那些旧房子,是朋友说 那些旧房子要拆迁了,但直到如今,旧房子仍然是可以看到的一 道风景。他收下了那个女人的名片,名片上除了有电话之外,还有她的名字,她叫孙迪。
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时,那双天蓝色高跟鞋使他想起这个女人 所寻找的那只猫,黑色的。如果那只猫依偎在这个女人的胸前, 那道风景一定让人感到别有滋味。男人感受女人的滋味是在想象之中伸展的。
我在另一个地方目睹了他们的场景, 一个穿天蓝色高跟鞋的 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对话被秋风吹拂到我耳边。后来,蔡清消失 了,叫孙迪的女人也自然离开了那幢楼,也许她要到别的地方去寻找那只猫。我无事可做,仍然在看罗伯 ·格里耶的小说:“突然间,从外面传来很长的一下喊声。那个心不在焉的玩纸牌的咕 咙,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下喊声,或者猛然间被提醒要遵守规 律,对这下喊声作了反应,可是这一反应有一种难以觉察的迟 滞。她规规矩矩地将脑袋低下来,自右向左转一转,然后将眼光 慢慢地投向那片闪闪发光的长方形纸片,纸片正面印着一个寓意 画中的人物;她准备好——从哪时起准备好的?——将纸牌摊在 牌桌上。慢慢地,有条不紊地,纸牌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然后摊 了下来,在另外三个玩牌的人眼中露出一直藏着的牌底,这副牌 的输赢就看这牌底了。”合上书,那只黑色的猫已经由那个叫蔡 清的人看见。事实上,自从离开那个年轻的女人之后,他就想着 让他顿生怜悯之感的那个年轻女人身上的那种瘦,而那双天蓝色 高跟鞋的颜色仿佛保留在了他眼睛里,因为他从未看见别的女人 会穿天蓝色高跟鞋。下班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打 开门他却听见了一声猫鸣,他自然想起了早上那个女人寻找的那 只猫。突然间,猫鸣声离他的手很近,他的双眼在屋子寻找了一 遍又落在了那扇被风吹开的窗口,原来那只猫就蹲在窗口。它到 底是怎样从墙壁攀爬上来的?他伸过手去,那只软体动物并不惧 怕他,它扑进了他的怀抱。他想应该给孙迪打一个电话,也许她 正在为这只猫的命运而着急呢。他一边抱着那只猫, 一边寻找着 那张名片,但找遍了他西装的衣袋和他的手提箱也没有那张名 片。他来到窗口,事实上不需要打电话,他可以抱着这只猫送还 给它的主人,从窗口就可以看见右边的那些旧房子,那多半是一些小阁楼, 一些看上去随时都可以坍塌的木楼。
他抱着那只猫下了楼,这时刚好是黄昏的到来,置身在黄昏 中的人是那么慵懒,蔡清也是这样,上了一天的班,他白天面对 着一群白痴似的人物听着他们的诉说。之所以将那群人称为白 痴,是因为他说话时,他在讲述他的广告策划时,那群人没有一 点反应,天知道那群白痴在想什么,而当他们张口说话时,他们 对广告的理解永远是一根无法抛出去的抛物线,弯曲而生锈。现 在,他从办公室回来了,他面对着这只古怪的猫,说实话,他无 法想象这只猫能够跟人生活在一起,他不喜欢猫身上的黑颜色, 但那个女人喜欢这种色彩,因为她是一个穿天蓝色高跟鞋的女人。
他老远就看见那个女人站在窗口打着哈欠,她并没有看见 他,她看着的另一个方向已经起了浓重的暮色。他想,她看来是 累了,她一定为这只丢失的猫担惊受怕了一天,此刻她打着哈欠,并没有想到他会把她的猫送回去。
他敲了敲门,怀里的猫叫了一声。他听到了鞋子摩擦着木地 板的声音,那是一双拖鞋,白天的那双天蓝色高跟鞋绝不会发出 这种声音。蔡清将那只猫交还给了猫的女主人,她穿着睡衣,露 着胳膊,她的两只胳膊真细,蔡清说:“你的猫从我窗口进屋, 也许它已经在我屋里待了整整一天……也许,它已经饿了…… ”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啰啰唆唆起来。叫孙迪的女人看了看他,她 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语,当她从他怀中接过那只猫时,她弯下头依 偎着那只猫。不知道为什么,他再一次对这个身体纤瘦的女人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孙迪邀请他进屋去坐坐,他没有拒绝。屋里很温暖, 一只红色的长沙发使这屋里的色彩顿时明亮起来。蔡清 刚坐下不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那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他到门 口停止了脚步,他掏钥匙的声音很响亮,随即门就被打开了。蔡 清无法把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与屋里这个瘦弱的女人联系起来, 但他可以感到进屋来的这个男人是孙迪的男朋友。孙迪给蔡清沏 了一杯茶,她仿佛并没有重视屋里的这个男人,她对蔡清说: “我刚住进来,你与我算得上是邻居了,今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蔡清站起来告辞,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对劲,自从那 个高大的男人开门进来以后,屋里的那层温暖色彩似乎就丧失了。
但蔡清确实没有想到那只黑色的猫会第二次蹿进他的窗口。 那是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他正伏在沙发上拆一封父母的来 信。他的父母生活在一座小县城,他们总是隔一段时间给他准时 写一封家书,内容大都是劝他早点成家。在父母看来,他29岁 已经是一个大男人了。他听见窗扉响了一下, 一道黑影随即闪进窗,是那只黑猫。他想起了孙迪。
他将那只猫轻轻地搂过来,那只猫顺其自然地进入他的怀 抱。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地告诫那只猫,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他想 应该尽快将这只猫送回去,猫的女主人孙迪一定在四处寻找它, 他就这样抱着那只猫下了楼。孙迪所住的那幢小阁楼有一抹淡淡 的灯光,也许孙迪并没有发现她的猫已经流窜到外面去了。他一 边走, 一边用手抚摸着那只猫的皮毛,突然他感到手指被一种东西粘住了,他将手举到一根石柱的路灯下,那盏路灯很低,他看到了被粘住手指上的是一些血渍。也许是猫受伤了,他又抚摸了 一下那只猫的身体,发现并没有什么伤口,那些血是猫的皮毛上 的。也许是这只猫在流窜之中携带上的血渍,然而这些血散发着 腥味,而不像是动物身上的血,倒像是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液。蔡 清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到了门口,他敲了敲门,门事实上没 有关严,但蔡清是外人,他要遵从外人的礼节。但等了几分钟还 是没有人来开门,蔡清将那只猫从门缝中放了进去,把门也关严了,然后才离开。
现在,他想赶快回到家,他的手上还携带着那些血渍。让这 种情景升到一块屏幕上去,让读者看到他指尖的血渍,然后再进 入一段文字中去看看罗伯 ·格里耶所描述的场景:“大多数观众 起初以为这个嗓音十分清澈的女子发出来的惨叫,是剧情的一部 分。过了显然好一会儿,也许是十或十二秒钟,模糊的说话声和 其他声音混合起来的嘈杂声,才开始响起来。在这一片混乱声 中,大家发现乐池上方的包厢的中间走道上,横躺着一个年轻妇 女的尸体,这时大吊灯已经亮了,光线正好照在女尸上。那女尸 身穿一件玫红色的平纹细布衣服,刚刚被人用匕首刺死。离她最 近的人都害怕得直立起来,本能地后退一步,所以他们没有看见 她的在最后袖口中紧紧蜷缩着的右手,握着一块又圆又滑的石 头…… ”这里也一样,第二天中午,躺在床上的蔡清听到了一阵 警车的声音。这是星期天的早晨,他用枕头盖住耳朵的两侧, 一 团黑色的影子却在这时蹿进了窗扉,他再次被惊醒了。是那只猫,是孙迪养的那只猫。蔡清看着那只猫趴在窗口,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不想理会那只猫,准备继续睡觉,但那只猫受到他 冷漠以后开始了鸣叫, 一只猫的鸣叫彻底干扰了他的睡眠,最后一点睡意看来就这样消失了,他不得不起床来对付那只猫。
他看到那只猫身上的一缕缕血渍已经变干,所以当他伸手抚 摸它身上的毛时,他感到猫的皮毛已经变得僵硬。蔡清想这只猫 总是流窜到他屋子里来,他今天将这只猫送回去时一定要想法跟 孙迪谈谈,要让她管住自己的猫,别来干扰他的日常生活,因为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让动物住在家里的人,尤其是对于一只黑色的猫,他从来也不欢迎。
那只猫蜷缩在他手臂上,眼睛却在张望着那幢旧阁楼,蔡清 也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辆警车停在阁楼下面,楼下还围着许多 人。蔡清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气氛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他 的出现突然使人群哗然起来,他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 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目光,也许他抱着那只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也许是那只猫让那群人联想到了许多事情。他来到了孙迪的门 口,事实上他早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刑警,但他仍然往前走。他 来到门口后,站在门口的刑警问他:“你知道孙迪已经死了吗?” 蔡清不自然地摇摇头说:“孙迪,孙迪怎么会死呢?”刑警说: “你是孙迪的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蔡清仍然摇摇头。刑警 说:“你怀里抱着的是孙迪的猫,既然你不认识孙迪,那么,孙 迪的猫怎么会在你怀里呢?”蔡清好像并没有听清楚刑警刚才的 问话, 一股血的味道从门口飘来,他想:“孙迪怎么会死呢?我昨天晚上送这只猫回来时,她的门还没关严,这证明当时她还活
着,死是怎么一回事,它能让人如此快地就不存在吗?”
蔡清仍然怀抱着那只猫,由于他的出现,刑警们似乎寻找到 了一个契机,这就将荒谬的生活推到了这样一个极限。刑警们带 走了他,说是他与孙迪的死亡有关系。“关系?”蔡清重复着这个 词,他无法设想自己与孙迪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他坐在轰鸣的警 车里,他对自己说,如果说我与孙迪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我 怀抱着的这只猫的关系。他没有一点点恐惧,如果说有恐惧存在 的话,是因为孙迪的猝死,那个瘦弱的女人突然死了。死亡让他 感到恐惧,而不是事件本身让他感到恐惧。他仍然抱着那只猫, 他庆幸自己没有放下那只猫,要不他就无法说清楚与孙迪的关系了。于是,他紧紧地抱着那只猫,这是唯一的证据。
到了一间办公室,便开始了笔录。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位年轻 的刑警,他们与他的年龄相仿,但他认为自己缺少他们那锐利的 目光。 一个刑警专门负责记录,另一个刑警开始了提问:“我们 知道你认识孙迪是从你怀中的那只猫开始的…… ”“不错,因为 这不是我的猫,这只猫是孙迪的猫!”“那么,这就意味着你熟悉 孙迪…… ”“其实,说不上熟悉孙迪,我认识孙迪是最近以来的 事情……哦,大约是两周以前……我下楼去…… ”“你下楼去干 什么?”“我想我是去上班,我下楼梯时看到了一只天蓝色的高跟 鞋…… ”“那只天蓝色的高跟鞋与孙迪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 系,因为那是穿在孙迪脚上的鞋子,孙迪就穿着一双天蓝色的高 跟鞋站在楼下。她看上去很纤瘦,风一吹似乎就会倒下去…… ”
“你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感情?”“怜悯,那么纤瘦的一个女人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一只猫,颜色是黑色的猫。”“就是你怀里的那 只猫吗?”蔡清肯定地说:“就是这只猫!”“后来,我在我的窗台 上发现了这只猫,我将这只猫送还给了孙迪…… ”“那你现在为 什么还抱着这只猫呢?”“昨天晚上这只猫又蹿到我窗口来,当时 我把它送回到孙迪家里。” “昨天晚上几点钟?”“大约十点来 钟…… ”“你看见孙迪了吗?你进屋了吗?”“孙迪的门没有关严。 我敲了门,没人来开门,我等了一会儿便将那只猫从门缝中放了 过去…… ”“难道你没有发现别的异样的东西?”“如果说有异样 的东西存在的话,那就是昨天晚上我的手指在猫身上粘上了血腥 味…… ”“哦,你没有想象这是人的鲜血粘在猫身上了吗?”“我 知道这是人身上的血味,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就是说,我 根本没有想到会出什么事。” “你与孙迪的事,来往限于此吗?” “谈不上什么来往,如果有来往的话是因为这只猫…… ”“孙迪是 被人杀死的,你看见别人与孙迪来往吗?”“我第一次给孙迪将猫 送回去时,在她屋里看见过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用钥匙开门进了 孙迪的屋子…… ”“还有呢?”“后来我走了,孙迪出事我就不知 道了。”蔡清说得很肯定,刑警的目光一直看着他,蔡清安慰自 己:“没有什么可怕的。”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蔡清很快就被放 出来了,那只猫被刑警带走了。临走时,刑警对他说:“如有什么事,我们会通知你,希望你积极配合我们调查这案件。”
蔡清终于走出了公安局大门,这是他头一次与刑警打交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头一次被卷进一桩人命案中去。那个纤瘦的孙迪被人杀死了,蔡清想不清楚哪一个人肯对她下毒手,他一看见她就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怜悯之情,她怎么会被人杀死呢?
有一天他站在窗口,现在没有那只猫来干扰他的生活了,现 在他平静地站在窗口,他突然看到一辆强大的推土机开进了那些 旧房子里去,看上去,住宅区的人们是已搬家了,推土机发动马 力进入了那些岌岌可危的房屋之中。蔡清突然想起了孙迪,不知道她的死因有没有调查清楚。
下午他经过被推平的一片废墟时突然看到了一只天蓝色的高 跟鞋,它在废墟中跃出,显得像一道影子,那是孙迪的影子。 一 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使蔡清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那只天蓝色的高跟鞋。
蔡清不明白是谁杀死了穿天蓝色高跟鞋的这个女人,他在诘 问的同时紧紧握着那只天蓝色的高跟鞋。有些问题只有到了离你 远去之后才会变得清晰起来,关于孙迪,这个名字仿佛从断裂的 土墙上斑驳而下的灰尘,他开始厌烦这段记忆,事实上,他早已 忘记了这段记忆,如果没有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再次发现那只天蓝色高跟鞋的话。
他不知道应该将手里的那只高跟鞋放往何处。很简单,如果 你不需要它,那么抛弃它就可以了,重要的是他握着的是记忆, 对一个已死的女人的全部感觉,抛弃它显然是不容易的。他想了 许久,决定将它交还给公安局,他记得那间做审讯笔录的办公 室,就在那栋楼上,于是,蔡清将那只天蓝色高跟鞋放进了一个牛皮信封里面。当他敲开门时,面对他的是那位年轻的笔录刑警。他记得他,但对方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他只好从牛皮纸信封 里面拿出了那只天蓝色高跟鞋,对刑警说:“这是死者孙迪的鞋 子。”“死者孙迪的案子早就已经结了。”蔡清愕然地睁大双眼问道:“是谁杀死了孙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