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郎紧紧地偎护着手中的那只布袋,里面有一只闹钟,肖郎 为什么用布袋装一只闹钟呢?也许布袋让他更能用手触摸到闹钟 的身体,因为布袋是柔软的,只有柔软的布袋才可以让手直接伸向那只闹钟的身体。
我观察肖郎已经很久了,这是在一次旅行的路上,肖郎大约 四十岁左右,也许更年轻一些,而他的身份我却揣测不透。在他 走进那家小客栈时,我看见他用手摸了摸身上斜挂的一只布袋, 这是一只枣红色的布袋,是一只我们生活中难以看到的布袋,正 因为如此,我才开始观摩背枣红色布袋的这个男人。他属于在城 市与乡镇生活中行走的那类男人,但我发现在旅程中他从未放下 过布袋,似乎那只布袋是他的护身符,他紧贴着那只布袋,即使 趴在这家小客栈的前台做登记时也背着它。我为什么会看见布袋 里的那只闹钟呢?肖郎登记完毕以后,他站在需要攀缘的楼梯 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一个服务员正趴在柜台上,我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将手伸进了那只布袋,那只布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我知道秘密总是无法看见的,那只枣红色布袋里一定有他 独自的秘密,但我看到了一只钟,准确地说,是一只闹钟, 一只已经过时了的闹钟。
哦, 一个男人斜背一只枣红色布袋,而布袋里唯一装着的仅 仅是一只过时了的闹钟,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我猜想他从哪 里来,他不属于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男人,他眼睛闪烁,对过往 的时间似乎心领神会,但他又属于那类保守的男人,仅仅从那只 布袋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如何得保守,生活在二十世纪末期的男 人很难有勇气斜背一只枣红色的布袋,而且里面装着一只古老的闹钟。
肖郎上楼去了,他大概是从那只闹钟上看到了时间,流动的 时间似乎使他掌握了自己的一些秘密。他上楼的脚步很轻,我看 到了他脚上的布鞋,原来他除了斜背一只布袋之外,还穿着布 鞋,他脚上的布鞋跟城里人赶时髦穿的布鞋又完全不一样,看来,他确实是一个保守派,他似乎在过去的时空中生活。
还是让我读一段罗伯 ·格里耶的文字吧,在这样的旅程中, 只有格里耶让我能够战胜拘谨,战胜那种内心的恐惧,同时也战 胜那些来自外围生活的谜团。于是我认真地躺在床上,这是一张 简易的床,它由几根木架随意地搭成,看上去并不结实,但躺在 上面却又很踏实、很舒服。罗伯 ·格里耶写道:“其实,说得更 确切些,这属于一种转瞬即逝的记忆,你相信我们眼下遇到的事 情已经在我们身边发生过了,就好像‘现在’分成了两部分。 一模一样的两半从当中分裂开来: 一个现时的真实加上一个虚幻的真实……但这个虚幻马上变得模糊……我们想抓住它……它在我 们的眼睛后面来来回回,像透明的蝴蝶或磷火在飞舞,我们简直成了它们的取笑对象…… 10秒钟之后, 一切终归烟消云散。”
读到这里,我听到了敲门声,手指像是弯曲着,敲门的声音 很轻,我拉开了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那个斜背一只枣红色布袋 的男人,他说:“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想问问你,现在几点钟 了。我本来不想敲门,我到了楼下大厅,大厅的墙上没有钟,而 服务员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只好来敲你的门。我的钟停了, 我不知道时间,我在等人,我的闹钟突然停了…… ”他的表达很 清楚,也自然有些啰唆。我的表不在手腕上,刚才上床看书时, 表就被我取下来了,我请他进屋,他进来了,他现在倒没有背那 只包,我告诉了他时间,现在是13点40分,他喃喃自语:“已经 13点40分了 …… ”在这声音中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原来他就 住在我对面,我想着他到了对面的客厅,然后掏出了那只闹钟, 他要重新拨动发条和分秒针。哦,我虽然看不清那只闹钟的颜色,但我知道那是一只十分古老的闹钟。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躺在床上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有人正在 敲肖郎的门,很显然敲门的手是一只女人柔软的手,而且是一只 极柔软的手。我继续看下面的文字:“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水洼, 黑乎乎的泥浆是铁锈的灰粒,显然是被前一场雨水冲进这个小坑 的。男孩正好跌在水洼边缘,他那寒惨而干净的衣服还算幸运。 也许他为了使我避开这个水洼——当时我正快步朝它走去——他才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但愿他那一跤所引起的后果不很严重。”
对面的那道门早已打开了,什么样的女人会敲开那道门,什 么样的女人会来与这个背着一只枣红色布袋的男人会面呢?这种 好奇比任何一次都强烈,我拉开门,来到过道上,这座楼的过道 深处有一团暗红色的尘影。那是一处拐角,阳光照在那里,光线 便发生了变化。我走上前,因为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从那团光 线中传来。确实,在拐角处站着那个斜背布袋的男人,他正面对 着一个老女人,那个女人是那样老,可以做他的母亲,也许就是 他母亲。我止住了脚步,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他们在低声谈话, 肖郎说的一句话被我听到了,声音就像是从灰尘中传来的:“我 一直背着小时候你送给我的这只钟,那只布袋装着这只钟,母 亲,你当时就那样离家出走。从我12岁时,我一直背着这只钟 在寻找你…… ”在这声音里,故事好像已经完全清楚了,关于那只钟和那只枣红色布袋的来历,这一切应该是很清楚了。
然而,我刚转过身,便听到了一种声音,是一种倒下去的声 音,我转回身,便看见肖郎的母亲倒在了地上。她晕眩地倒下去 的暗影就被那团红光笼罩着。肖郎下去用手臂托起了母亲的头, 我听见他叫了一声:“母亲…… ”我急忙走上去帮助他,他感激 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小时候就知道母亲有身体晕眩的毛病…… ”
他的眼睛变得潮湿,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男人明显的潮湿。
他背着他的母亲穿过了过道又下了楼,我跟在他身后,他突 然回过头对我说:“麻烦你将我房间里的那只布袋拿来。”他背着 他母亲在楼下等我,那只布袋对于他来说似乎十分重要。当我将那只布袋递给他时,他伸出一只手来将布袋挂在了脖子上。 一路上,他就那样挂着那只枣红色布袋将他母亲送进了那座小镇医 院。医院要让他母亲住院治疗,并说明他母亲的大脑需要彻底检 查。他站在医生的旁边,脖子上奇怪地垂挂着那只枣红色的布 袋。当医生说话时,他本能地伸手摸了摸那只布袋。我想,也许 从12岁那年母亲出走之后,他就私下带着这只钟在寻找母亲, 所以说,那只钟循护着他的血液。医生走后,他坐在旁边的椅子 上看着他母亲的那张面孔,低声对我说: “谢谢你陪我来医院, 我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衰老,是什么东西让母亲衰老的?见到母 亲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在我12岁那年,母亲是那么漂 亮,她有着黑黑的发髻,修长的腿……现在,母亲完全是另一个 人,我要去寻找那个使母亲衰老的人…… ”他将面颊贴在了母亲 的面颊上,那一刹那,病房中是那么寂静,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是从布袋里传来的声音, 一只过时的闹钟旋紧之后所发出的声 音。我站在这间病室,我不认识这母与子,但我知道他叫肖郎, 而且知道了那只布袋和那只闹钟的来历。现在当我听见肖郎的声 音以后我发现肖郎是被时间羁绊住了, 一个停留在12岁时的记 忆中的男人,此刻不能接受母亲已经变得衰竭了的面庞。而正像 他刚才所讲的一样,他正在而且将准备去寻找那个使母亲衰老了
的人,那么在肖郎眼里,这个人是谁呢?
母亲的过去无疑与一个人有关。肖郎除了在医院之外,那几 天大部分时间都外出去寻找那个人。母亲已经在这座小镇生活了 漫长的时间,经过周密的寻找,肖郎知道了当年母亲与一个叫陈伦的男人有关系。对肖郎来说,那个叫陈伦的男人当年一定诱拐了自己的母亲。
陈伦就是与母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另一个男人。肖郎斜背着 那只枣红色布包,穿过了铺着石板路的一条又一条小巷,他很难 想象母亲就在这样的小巷中穿过,然后变老。他想起了故乡的另 一座比这座小镇要大三倍的小城。那时候,母亲是小城中公认的 美人,父亲是一位机械师。 一个迷惑的夏日午后,那是肖郎的暑 假,他看见母亲穿上了一件白底透红点的上衣,母亲将那只布袋 和钟交给肖郎时说:“郎儿,母亲将这只钟送给你,今后你就会 知道黑夜什么时候降临,白昼在什么时候来临,时间对于你来说 十分重要…… ”从那天午后开始,母亲便消失了,小城市里的人把母亲的这次行动称为离家出走。
肖郎听着布袋里的那只闹钟的声音,它使清晰的石板路线变 得模糊起来,它使时间朝着一条小巷,由尖细变为低沉。他看到 了陈伦老人, 一个比母亲显得更为年迈的老人,他正站在小巷深 处,几个老人围着他,也可以说是围着他手里的拐杖,他说: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年轻的时候…… ”
肖郎知道了这个男人就是当年诱拐母亲的那个男人,然而, 他却无法去面对他,因为没有一个人为他让开路,也没有一个老 人注意到他,他们正围聚在一起,站在小巷的阴暗潮湿的阳光下 靠讲故事来打发现有的时光。他站在小巷深处,眯着双眼问自 己:就是陈伦这个老人让母亲变老的……然而,尽管他知道了这 个真理,他仍然问自己:那么,他是用了什么魔法让母亲变老的?
他回到医院,母亲已经从昏迷中睁开了双眼,那双睁开了的 眼睛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伸出手去抚摸儿子身上那只枣红 色的布袋说:“肖郎,把那只钟拿出来让我摸摸它…… ”肖郎就 从布袋里将那只钟掏了出来。我似乎又开始阅读罗伯 ·格里耶的 文字:“事实上,整个大厅站满了盲人,很可能也是假盲人:和 我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穿着各不相同(总之,和我的打扮接 近),他们都戴着一样的大墨镜,右手拿着一样的探路棍,每个 人的左手都被一个和搀我的那个男孩非常相像的小孩拉着…… ” 我看着他母亲捧住那只钟,在从前,在肖郎12岁时。这只钟也 许是一只崭新的钟,是母亲用来守候时间的钟,而此刻对于肖郎 来说,这只钟仍然停留在他12岁时。哦,“他们的脸向着同一个 方向,都朝讲台。每一对——一个盲人和他的向导——之间都隔 着一些距离,而且距离基本相同,好似人们悉心地将一组同样的 小雕像排列在一只只划定界限的格子内。”肖郎母亲的手显得那 样虚弱。突然,那只钟从她的手中滑落,“当”的一声, 一只钟 从床上掉在地砖上。肖郎愣住了,他大声说:“我的钟,我的 钟。”病室中没有一点声音,肖郎绕过床脚抓住了那只钟,那只 已经停止时间的钟,我大声对肖郎说:“快叫医生,你的母亲已 经没有呼吸了。”肖郎这才拉开门对着走廊叫道:“医生,我的母亲已经没有呼吸了。”
肖郎的母亲死得很平静,自从他母亲的尸体被许多陌生人带 走以后,肖郎就背着那只包、那只枣红色的布袋和那只钟从人群中离开了。他没有去参加母亲的葬礼,有好几天时间他背着那只布袋独自站在夕阳下面。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告诉我,他一直 没有解开那个谜底:那个在他12岁那年诱拐母亲出走的男人到 底是如何让母亲变老的?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我很想告诉他,但 一旦面对他身上的那只布袋,我都会想到那只钟。尔后,我的语 言丧失了说出的力量,我开始保持沉默。肖郎以为我没有听见, 又大声说:“我真的想解开这个谜底,那个男人让母亲变老的谜 底。”我没有回答他,我认为他会尽快离开这座小镇,但我没有想到他又去找陈伦老人了,于是,发生了下面的事件。
陈伦老人自从老伴去见上帝以后,他就丧失了在小巷深处讲 故事的乐趣,他开始躺下来了,躺在那间房子里,拉上了窗帘。 肖郎就这样闯进了他的房间,肖郎说:“12年前,你把我母亲带 走了,不,是你诱拐了我的母亲,你记得吗?”不知道为什么陈 伦老人在那一时刻突然丧失了听力,他大声说:“你说什么?我 并不认识你…… ”肖郎已经逼近陈伦老人的床边,他看到一张垂 死挣扎的面庞,他又想到了母亲的死亡,于是他拿出了布袋里的 那只钟说:“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怎样让母亲变老的?”他一边说, 一边将那只钟放在老人胸 前:“这只钟已经停止了时间,我已经不需要这只钟了,我把这 只钟送给你,由你还给我的母亲吧!”他说完就离开了。就在那 天下午,陈伦老人在床上断了气,他死的时候就抱着那只钟,老 人的子女下班回来后发现了那只钟,知道有人来过,他们推断是 一个陌生人用一只钟害死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当即报了案,因为他们从来不认识这只钟。然后,当天晚上所有在客栈的旅客都被提审过,当他们将那只钟放在我面前问我认不认识这只钟时,我 说我认识这只钟,这是肖郎的钟,他们又问,肖郎是谁?我指了 指对面的房间。肖郎早就已经离开了,我把肖郎和那只钟的故事 告诉了他们,可他们不相信,他们让我描述肖郎的音貌,我想了 想说:“他很平常,但他身上斜背着一只枣红色布袋,里面有一只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