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走了她是因为他已经从头到脚地观察过她，她曾经是他 的妻子，曾经是他枕边说话的对象，曾经是他怀中被奴役的尤 物，刚刚几分钟前， 一切变了，他放走了她，他和她共同撕毁了 那张契约证书。他在许久以前已经从头到脚地观察过他的妻子， 他知道不离婚是不可能的了，她在变，从头到脚都在发生重大变 化。 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如果变化起来简直让男人晕眩，她把 结婚戒指早就退了下来，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然而过去她即使 在沐浴时也从不将结婚戒指退下来，当一个女人忽视结婚戒指时 也就是不拿婚姻当神话了， 一场失去了神话意义的婚姻必然已经 丧失了颜色。而接下来的变化让他感到冰凉，妻子的身体在床上 逐渐成为一堵墙壁，她没有兴趣做爱，甚至连性欲也没有。她筑 起了自己的墙壁用来拒绝他，这种变化对一场婚姻来说意味着最 后一道裂缝已经在他们之间循环。他再一次注视着妻子，她仍然 那么年轻，而且比过去任何时刻都对男人有一种诱惑，他想。她一定知道自己的魅力在递增而不是锐减，所以她要推翻旧的婚姻，开始新的生活，这一点他早就意识到了，虽然他还没有发现 妻子在婚姻生活之外不贞的轨迹，但他知道妻子即使暂时还没有 别的男人，但已经有新的希望在等待着她。当妻子将准备好的离 婚协议书递给他请他签字时，他正站在窗口看着对面一个人缓慢 地下楼梯，那道楼梯仿佛面向一个黝黑的地方，他突然觉得那个 地方有些像地狱，他知道妻子已经准备好一切，包括台词和无可 置疑的回答，他看到了那个地狱的进口，他转过身来，在离婚协 议书上签字时，他深信自己已经诞生了一个离婚男人的阴谋，这种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比仇恨更加持久。
他来到我面前，把这种想法告诉了我，他刚刚同妻子从街道 办事处离婚出来，他难以相信自己那么快就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 字，他对我说：“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是哪一类男人，在这之 前我想，要是我妻子突然提出离婚，我用什么来对付她，但我一 直都没有想象出来对付她的办法。她将离婚协议书拿到我手上 时，我感到这是一块烫人的石头，它已经开始烫痛我的手了，我 来到窗口，尽管感觉到捏着离婚协议书的那只手的疼痛，我迷惘 地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那道楼梯， 一个陌生人正在下楼，他仿佛要 下到看不见的深处去，那个地方那么阴森恐怖，我想到了地狱。 我转过了身，我知道我签完字后，我会目睹到一件事，我的妻子 也会下楼去，我设想她下楼的姿势及楼梯的最后一级，那个地方 好像是地狱……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一个刚离婚的男人嘴里 说出来，当时并没有引起我的警觉，他希望妻子下到地狱里去是一个离婚男人的怨恨所致，我奇怪的只是他的那种感觉，那种瞬间的感觉使他毫不费力地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并且使一桩 复杂的离婚案变得如此简单，这一切感觉来源于那道楼梯，正像他的话那样，楼梯下面是看不见的地狱。
他离开的时候我正在关窗户，天空中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乌 云，似乎快要有暴雨来临，他突然问我：“你猜，我前妻现在在 哪里?”我关上了窗户说：“你仍在关心她的去处，说明你仍爱着 她，至少是暂时忘不了她。”他严肃地看着那道已经关上的窗户 说：“我想，我那么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是因为我想看到她 下地狱的姿势，这是不是一种邪恶的念头?”“不，是一种阴谋。” 我将“阴谋”这两个字说得很肯定。他看了我一眼，重复着这两 个字说：“是的，也许是阴谋。然而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如何 制造这种阴谋，我错过了去跟随她的影子，我知道，我现在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想知道并且看见我的前妻现在在哪里。”
他突然打开门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就下楼去了，他下楼的脚 步声是那么急促。楼梯，每个人都在下楼梯，他为什么会感觉到 楼梯深处是地狱，而我为什么感受不到这一切?因为他有一个离 婚男人的阴谋和嫉妒。离婚了，两者早已没有关系，他却仍在关心着他前妻此刻在哪里。
罗伯 ·格里耶最著名的小说是《嫉妒》,他在小说中设置着 种种场景：“现在，A从对着主廊的内屋门进了卧室。她没朝敞 开着的窗户看，从那里——打门口起——她能瞥见露台的这个 角。现在她回转身来把门关上。她总穿着一件浅色的立领紧身连衣裙来用午餐。克里斯蒂娜又一次提醒她穿稍微松些的衣服，这样可更好地抵御炎热。然而A却抬头微微一笑：她并不觉得燥热 难当，她曾领教过比这热得多的温度，譬如在非洲，在那里她的 健康状况一直很好。同时她也不畏寒冷。她不管到哪儿都能适应。当她的头转动时，头上的环形髦发便柔顺地抖动一下。”
离婚男人叫史新，他是一个建筑设计师，所以他对一道楼梯 也会那么敏感。他离开我下楼去的那天下午，有一种目的追逐着 他，走在路上时，他的脸仿佛被刺人的昆虫之翼蜇了一下，就像 他讲的那样，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想知道或者看见他的前妻 现在在哪里。现在是星期一的下午，昨天他前妻对他说，明天是 星期一，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去离婚。星期一，他的前妻肯定会 在办公室，但他突然否定了，他想起来了，半年多前，就是他妻 子在床上用身体开始筑起墙壁的那些日子，他曾经听他妻子说 过，她想辞职，有一家医药公司聘请她去当推销员，薪水是原单 位的三倍，原来，他妻子是不会在原单位守着办公室了。史新骑 着自行车望着城市上空的建筑物，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他的前 妻。突然之间有一种十分模糊的记忆力使他想起了某个早晨，那 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妻子上班前，他问她带雨披了没 有，她拉开窗帘看了看说，她要到星桥街去，他问妻子去干什 么，妻子放下窗帘没吭声，那时候妻子已经与他展开了冷战。当 时他并没有思忖星桥街对妻子意味着什么，但现在想起来妻子没 有吭声意味着那是一条有意义的街。星桥街在东郊，是伸向郊外 的最后一条街，史新想：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街道呢?在那么远的街道上，他的前妻会不会出现?如果出现了，他的前妻与那条街有些什么联系?他不由自主地、本能地将自行车的车身拐向了车 边的马路，左前方矗立着一幢大楼，这是他设计的写字楼。他突 然想起了那个叫马兰的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助手，他设计这幢楼 房时她一直待在他身边，那是三年前，那时候他刚结婚，当时看 上去他的婚姻是如此稳定，马兰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她当时梳 着一条马尾辫，头发茂密，当她问他问题时，总是微微一笑，那 种微笑曾经打动过他。有一次马兰拿着两张票，邀请他去听音乐 会，他想了想，找个理由拒绝了，原因是他当时想起了新婚不久 的妻子。他现在为什么会想起马兰来呢?他骑着自行车，越来越 缓慢的车轮仿佛使他醒悟过来他已经彻底自由了，三年前他认为 的一场稳固的婚姻早已离他而去。不知不觉，自行车已经进入了 东郊的最后一条街星桥。为什么叫星桥呢?是因为这街上确实有 一条河流通过，所以就必然有一座桥，传说站在星桥上可以看见 牛郎和织女的身影，但随着城市的现代化污染加剧，如今站在星 桥上已经看不到夜晚的星星了。史新来到了桥上，街上的车鸣不 停，通往郊区的大卡车从不间断地从他身边经过，这是一条喧嚣 的街，怎么会与他刚刚离婚的前妻有联系呢?他抬起头来，在他 的目光触及街道对面的那排老房子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背影， 她正站在木窗上举起一块毛巾擦那扇木窗户，那毫无疑问是他的 前妻，他知道他前妻的娘家并不住在这里，也许这是她刚租到的 房子，因为她到现在还没住房，离婚时他们都没有谈到过住房问 题，也许……突然有一个男人也爬上了另一扇窗户的窗棂上，他使用着另一条毛巾……哦，也许这就是她要积极离婚的原因，他现在看到了他的前妻离婚以后的情景，她自由了，她正和那个男 人构筑新的巢穴，那个男人对她微微一笑。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没 有听到，但他可以设想他们正在谈论他们之间的未来，突然，他 在眺望中看清了他的前妻踩着的那扇窗棂，从设计师的目光看上 去那是一扇危险的窗棂，他的前妻踩在窗棂上意味着她每时每刻 都有危险，也可以说那是一扇已经腐蚀了的窗棂，稍不留意那扇 窗棂就会下滑，也就是说，那扇窗棂已经无法承担他前妻身体的 重量。但他的前妻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一切，她已经从窗棂上攀 到屋子里去了。他嘘了一 口气，不管怎样，今天看到的情景证明 了他的前妻在离婚以前已另有情人，在她用身体在床上筑起一堵 人墙之前她就已经背叛了他。当时，他怎么就不会想到他的妻子 之所以对他那么冷漠，是因为她在背叛他， 一点一点地背叛他， 所以她早就在精心策划这场离婚事件，而离婚之后也就找到了她 新的巢穴，住在那扇窗棂下塌的老房子里，那扇窗棂受不了她身 体的重量，如果他前妻再踩上去，那扇窗棂必然下陷，这就是他 看到的现实。他推着自行车往回走，他已经离婚了，他的前妻愿 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跟他已经没有一点法律约束的关系了，让 她投入别人的怀抱去吧!让她的纤纤赤足踩在那扇腐朽的窗棂上用毛巾擦洗玻璃吧，唯愿她不要掉下来。
回去的路对于刚离婚的史新来说是如此寂寞，仿佛他独自一 人走在废墟上，他想起了马兰，那个头上扎着一束马尾辫的女 孩，他想起了他衣袋的电话册上还留着她的电话号码，因为那幢房屋设计完毕后，她就调到另一个设计院去了。史新朝着一家电话亭走了进去，我看到了他的故事， 一个已婚男人的故事。
在罗伯 ·格里耶的文字中，建筑已经脱颖而出。这个已婚而 又离婚的男人是一个建筑师，他使我想起了这些文字： “白天， 这两种颜色的对比——木头的本色同尚未剥落的淡淡的油漆—— 组成了轮廓与棱角的锯齿差不多的复杂的图案。残存的油漆像一 块块分散的岛状地带分布在栏杆的扶手椅上。栏杆柱子上的油漆 一般都集中在柱子的当中，这些地方呈凹形，手摸在上面可感觉 到木头纵向的小裂缝。在柱子的边缘， 一些鳞状的油漆很容易被 剥下；手指甲只要插在漆皮边缘下面，手指节稍稍弯曲，不费什么力气便可将油漆剥下。”
史新看上去已经拨通了那个女孩的电话，在电话亭里，他的 脸上有了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女孩告诉他，听到他的声 音非常高兴，已经有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们开始约定见 面的时间，他没有想到离婚的第一天晚上就可以跟一个可爱的女 孩子用餐见面。从电话亭里出来后，史新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 福，自从他的前妻在床上用身体制造人墙后，他已经有好长时间 没有让幸福洋溢在脸上了，这样一看，根本看不出史新在今天上 午离了婚，他似乎是一个满面春风的男人。他骑着自行车回了 家，上楼梯时他有一种上天堂的感觉，身体轻盈地上升，完全没 有离了婚的那种寂寞之感。他没有想到，男人是那么脆弱，在某种时刻，他们尤其需要温情。
现在，那个头上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将给他带来一场离婚以后新的约会，他幻想着这场约会，无疑，这是他与前妻离婚后给他带来期待的一个女孩，是的，有了她，生活完全可以重新开始。 他进了沐浴的地方，他想彻彻底底地洗一个热水澡，把这场失败 婚姻的痕迹都清洗干净。他出了浴室后开始在衣柜里寻找那套一 直没有机会穿上的银灰色西装，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代表着一 个年轻建筑设计师对房屋建筑材料的酷爱，他还用前妻留下来的 摩丝为自己刚洗过的头发定了型。然后，他刚想打开门却听到了 敲门声，这是熟悉的敲门声，是他前妻的手指像一道钩子发出的 声音，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前妻可能是回来取东西，衣柜里还挂 着她的衣服。他开了门，他前妻看他一眼说：“哦，我回来是想 请你今晚与我一起用餐，我们已经离了婚，就最后坐在一 起…… ”他理解他前妻的意思，离婚以后坐在一起用餐仿佛在举 行一场仪式，为他们的往昔干杯，也为他们自由的未来干杯，他 迟疑了一下说：“我今晚恰好有一个约会，我们可以再订时间， 好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清楚、如此平静地面对他前 妻，并没有一点怨恨，这一点他前妻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她向他 点点头说：“好吧，你什么时候有空就给我打电话。”她把电话给 他留下来后就去他们俩过去的卧室收拾东西了。他先出门了，不 知道为什么，他想急切地见到那个女孩子，他想告诉那个女孩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今天已经离婚了。
他到了餐厅，离约会的时间还差10分钟，他想着那个女孩 的模样，想着她梳着马尾辫发型，脸型像大学生，稚气而又单 纯。他望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得见进出的每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进来了，她穿着黑色高跟鞋， 一件白色套装，样子有点像那个女孩，只是头发不是马尾辫，而是短发，女人已经进餐厅来了。他 的目光与那个女人的目光相遇了，三年时间过去了，她的目光已 经变得成熟起来，她对他微笑了一下，她说时间真快，他点点 头，她问他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变化，他说发型变了，她神秘地 一笑：“我已经结婚了。”他诧异地看着她说：“结婚了，你是在 开玩笑吧?”“不，我半年前就结了婚，我丈夫与我在一家设计院 工作。”“哦，结婚了，这就是你说的变化?”“对，已经有三年不 见了，我们都应该有一些变化，你说对吧?”他笑了笑说：“每一 个人都在变，我也在变…… ”他没有说他今天已经离婚了，他看 到女孩的眼睛已经不像三年前那样稚气，里面有一种神秘的光在 闪烁，他们说话，用餐，几个小时后他们的约会结束了，女孩 说：“见到你，我很高兴。”他也说着同样的话语。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在街上走了很久，他是真正的单身汉了，他自由了。
几天后，他洗衣服时看见前妻留在洗衣机上的电话号码，他 把那页纸拿起来，那天黄昏他站在露台上向远处眺望，他看见一 个女人正站在对面的窗口梳头发，画面似乎被记忆中的一块倾斜 的木窗所变幻着，他想起来了，那是星桥街上的一幢老房子，那 是他前妻的一道风景线。他前妻站在快要塌陷的旧窗棂上清洗玻 璃的场景突然扑面而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那是一扇快 要坍塌的木窗，是一扇危险的窗棂，如果她再攀上去，也许就会 掉下去……他不由自主地从露台返回客厅，前妻给他留下的那张 纸条就在他手上，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他拨通了那串电话，他要亲自告诉他前妻，今后千万不能踩上窗棂去擦洗玻璃，那是一扇危险的窗棂，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这是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他挂断了电话，他在房间里来回地 走，他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他前妻现在所面对的男人，那个男人已经像最初的他一样占据了他前妻现在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给他前妻打个电话，除了上面这件事外， 他还得与他前妻约一个见面用餐的时间，为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干杯的时间。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他前妻拨通了电话，是他前妻的声音，他 前妻大概还在睡梦中，她被吵醒了，听到他声音后她说：“喂， 是史新吗?有什么事?”他轻声说：“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今后 你擦洗木窗时，千万不能站在窗棂上，那扇窗棂已经腐烂，快要 坍塌了，很危险…… ”他前妻突然挂断了电话。他觉得自己被误 解了，但是他无话可说。他重新来到露台，想起他前妻提出离婚 那一天，他就站在这里，他看到对面一个人正在下楼梯，他曾觉 得楼梯的深处不可知，也许是地狱。他现在又看到了那道楼梯， 有一个穿着粉红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正在下楼，她身上的那团颜色 使他的意识发生了变化，但他想：也许前妻会记住他的话。 一只蚊子飞来，电话铃响了，他去接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