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钟将母亲的那张遗书从黑匣子里抽出来时已经是下半夜 了, 一张古旧的纸上写着一句话: “请替我去杀死伊的女儿伊 玫。”伊就是那个当年同母亲一块站在寒冷冰川中策划着乌镇的 盐巴生长的妇女,废钟的记忆早已模糊了,因为母亲的黑匣子上 面注明着打开黑匣子的日期,从母亲溘然长逝的那一年到现在为 止已经二十多年了。这就是废钟阅读遗书的那个下半夜,时间已 经过去二十多年,然而废钟才能按照母亲的时间——这被拖延的 时间已经使废钟慢慢忘记了母亲的死亡,只有那个用绿色的绸布 包紧的黑匣子仍然放在废钟的皮箱里。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废钟 在一个梦突然中断时想起了皮箱里的那个黑匣子,他用指头推算 了一下日期,时间正好是母亲指定他启开黑匣子读遗书的那一 天。母亲为什么要让他在二十多年以后才阅读放在密封的黑匣子 里的一行字,伊的女儿又是谁?母亲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杀死伊的 女儿?废钟百思不解地坐在椅子上,面对这封迟缓了二十多年的
遗书,它的降临使废钟的整个思绪全打乱,就像植物和星云被一张蛛网罩住一样。他点燃一支烟,眼前缓缓升腾起那年他离开母 亲墓地的那个飘着细雨的下午,站在墓碑前,他已经悄悄地告诉 过母亲,他将去遥远的另一个地区去生活,因为生活在乌镇已经 不大可能了。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真正结束了。就在这时, 一只手轻轻地拍他的肩膀,他转回头,伊就站在他的身后,伊撑 着一把黑雨伞,身穿一身丝绸黑衣,挽在头上的那个发髻就像一 团乌黑的云彩。伊没有说话,她似乎与母亲在墓园中静静交谈, 在废钟的印象中,伊已经消失无数年了,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消 失的。在后来的那段时间里,伊与废钟站在那片有丘陵环绕的墓 园之外开始道别,伊从怀里掏出一些锃亮的硬币放在废钟的手里 说:“你可以在困难的时候使用它。”说完伊便撑着那把黑布雨伞 先离去了,那时的伊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而站在那片红色丘陵山冈上目送她离去的那个少年才刚刚16岁。
母亲的遗书是一张令废钟费解的文字,他觉得母亲就像在时 间的河流中交给他一把刀,母亲游历的河流是一条已经死亡的河 流,而在这把锈迹斑斑的刀上却写着母亲未湮灭的仇恨和恐怖。 废钟站在窗口,他已经陷入了母亲那句弥漫着劫数未尽的语言之 中去,母亲的声音使他觉得害怕,继而是迷惑。他在窗口看到拂 晓的早雾像一条玻璃制作的飘带尖锐地摩擦着他的身体,他像以 往一样看到了那个广场上做早操的老太太们,他告诉自己一个细 节,多少年前在母亲的墓园中与自己告别的伊,如今已经是一位 开始衰老的妇女。而母亲遗书中让自己必须杀死的那个伊的女儿在哪里,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没有看见过伊的女儿,伊似乎是独来独往,既没有家庭又没有男人跟她在一起,而母亲的那句遗言 是那么坚定,那是一句总结了自己一生的仇恨之后留下的一句话。
母亲让废钟杀死的这个人叫伊玫,那么说,母亲一直被这个 名字折磨着,这就是说,在母亲生前伊玫就已经存在了。她的存 在使母亲一直在一个充满仇恨的决定中挣扎,那是用一把刀刃杀 死她身上的那团火焰,用时间稍稍推算一下就可以完全清楚,如 果当时伊玫已经存在的话,那她一定是一个婴儿,是一位裹在襁 褓之中,令母亲仇恨、恐怖而战栗的婴儿。但是,生活在母亲身 旁一直没有机会和时间离开母亲的那位少年的印象中却并没有这 样一个婴儿的存在,在记忆中,已有的不能推翻的记忆中只有一 位冰冷的妇女,她优雅地与母亲来往,她的衣服永远是灰调子的,她就是伊。
废钟将母亲的遗书重新装进黑匣子里封存之后,决定重返那 座与母亲生活了十六年的乌镇去,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够寻找到 伊和她女儿的线索。有一点废钟很清楚,他的这次行动跟母亲的 仇恨没有丝毫联系,跟母亲那永是冥灭的可悲的偏执相比,他显 得是那么沉静。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母亲在最后一些日子里精 神颓丧的那些噩梦,母亲曾在深沉的梦乡中从床上爬起来砸碎过 一只又一只价值昂贵的花瓶。母亲一生中酷爱鲜花,她可以用积 蓄了很久的硬币去换取一只绘有飞禽的花瓶,几十年来在母亲的 卧室中陈列着不下十五个大小不一的花瓶,母亲在各个花瓶中插上鲜花,香气使母亲在早先的日子里像美丽而又炫目的一朵玫瑰。然而,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母亲的面庞上出现了阴影,那些阴 影使母亲在冰凉的暮色中抬起头时像一朵衰败的玫瑰。母亲就是 在这样的日子里开始卧床不起,而那些仇恨总是在轻轻地撞击着 她的肉体。废钟想起母亲的静脉血管来,血管就像熄灭的火焰正 在进行徒劳无力的挣扎,其秘密的严重抗议就是寻找一个人在二 十多年以后杀死伊的女儿伊玫。母亲寻找到了她的儿子废钟,现 在,无数的岁月已经在黑暗中简短到一句话,但是,废钟却没有 承接母亲内心的仇恨,相反,那位在母亲墓地之外将一把盘缠费 塞到他手心的妇女伊却使他感受到他的内心被处于永恒之中的记忆笼罩住了。
母亲将杀死一个人看作是补偿躯体内遭受损伤的这种观念曾 经在好几个世纪的民风中影响着人们保持完美的宁静的内心世 界。废钟去那座地图上的小镇时为自己总结了上半辈子的很多经 验:第一,废钟当时用伊放在他手心的一把硬币通过了一条商贸 交易的河流、在那条河流的中心,他看见一位妇女的身边站着三 个孩子,这位妇女已经很苍老,很显然她的年龄并不太大,是饱 经风雨的流浪生涯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要老得多。她身边 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孩,他手里拿着一只碗,他的目光使少年 的废钟既不能背转身去,也不能面对那孩子抛到地平线上的一根 绳子,那目光在所有的重量上添加了砝码,最简单的词就是饥饿 和粮食。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她并不像她的兄长那样忧虑; 她正盯着一个货郎的身影,卖货郎的腰上挂满了漂亮的玩具, 一只淡绿色的孔雀羽毛忽而开屏,忽而合拢。女孩的目光被卖货郎的玩具所吸引,她跟着卖货郎在人群中走了三圈。第三个孩子很 小,几乎辨不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很可能是一个男孩,他就站 在那条河流奔腾的欢乐和忧虑之中。在河流上观望到的这个场景 使少年的废钟看见世界旋转的最根本的原因,从而也使少年废钟 跨越了这条河流。第二,在此后的日子里他遇到一个可以成为他 妻子的女人,那是在一座大城市的马路上,他与她相遇,第二天 他们结婚,但是这种婚姻并没有使他感受到他必须永远停留在那 座大城市的永久性,他与她站在街边办事处的一家四合院里,面 对着办事员怜悯的目光解除了婚姻。第三,废钟背着一只包来到 他现在的城市,包里除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外,还有母亲留给他 的一个黑匣子。在这之前,黑匣子里的那句话没有出现之前,他 几乎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他跟所有人来往:老人、妇女、儿童 和陌生人,通常,他们都在他房间里无声地坐下来,他跟老人在 一起是为了在与老人的交流中证实自己有着强大的说服力,每一 个老人都在过着已经过去的生活,他们会跟着一些阴凉晦暗的建 筑物移动,而废钟便说服他们活着的好处就是恰到好处地忘记过 去。他跟妇女的交往是他一生中最惨败的时刻,那些女人会因为 一桩杀人案而双眼发呆,因为每天都会有杀人案,从外面的一片 打喷嚏、钝器碰击、咒骂的声音中传来,有一位妇女在与他性交 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啊,我们都会死去。”这是他 心情灰暗的时刻,因为他不喜欢死亡,但是在这些女人的气息 中,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中,她们总是惧怕死亡,并为此制造出一种虚幻的寂静。而他跟儿童交往几乎是为了一个朴素的道理,那就是为了活下去。
废钟在火车站买了一张票,这是一列小火车,火车将经过乌 镇并在那里停留三分钟。废钟手里攥紧那张硬纸,他已经好久没 有这样的感觉了。他坐在候车室里,他放在座椅旁边的那只包代 表他的旅行是深不可测的,那是一只软皮的长方形包,由于废钟 游移不定的目光,那只包似乎也同样进入了他游行的实质,进入 了一种难以辨明的往事之中去。废钟点燃一支烟后告诫自己:母 亲的那句遗言是多么荒唐,我根本不可能去杀死伊的女儿伊玫。 他突然感觉到去乌镇是同样荒谬不堪的,也就是说,他正在与自 己身上的某种东西背道而驰。也正是这时,废钟坐在候车室的椅 子上看见, 一位妇女正在走来,毫无疑问,这位妇女的形象唤起 了他根深蒂固的记忆,在他16岁时经过的那片墓园的山冈上, 伊的出现以及伊放在他手心的那笔盘缠,至今为止他仍然清晰地 回忆得起来,伊消失之后那些硬币的响声;毫无疑问,他此刻看 见的这位妇女跟伊当年的年纪差不多,好像稍稍年轻些,但是她 的衣着举止跟伊的打扮不一样,她身穿一件黑色的皮风衣,她出 现在这座候车室的时候,废钟在提醒自己 她似乎就是伊,但 不可能,伊已经苍老了。这种提醒是突然到来的,如果没有她, 废钟就不会留在那间候车室里,因为在这个女人出现的前一分钟,废钟已经决定中断这一趟旅行了。
后来他跟这个穿黑皮风衣的女人一块上了那趟小火车。已经 是下午了,他们随着人流走向月台的时候,他们中间总共相隔五个人,废钟走在后面,他通过前面五个人的帽子、头、肩膀的幅度仿佛走向那片山冈的深处,那段历史使他在此刻坚决地走向那 座小镇,虽然他的困惑是那么深,他无法准确地找到母亲二十多 年前的仇恨的具体原因,对于废钟来说走向这趟火车更多的不是 母亲的那张遗书,而是前面的这个女人,这个穿皮风衣的女人的 背影正在帮助他穿越极其冗长的历史,或许准确地说,正在帮助
他省略那段令他费解的历史。
他看见那个女人正在上火车,她在上台阶的那一瞬间,细心 的废钟发现了一个复杂难辨的事实,这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伊玫。 事实上从一开始这个问题就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但是废钟一直拒 绝回答这个问题,他这样做是为了回避母亲一生中那些纷乱的历 史。他一直告诫自己:母亲在患病的那段时期仿佛躺在一把十分 锋利的屠刀上面,母亲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在散发着越来越腐烂 的肉体的血腥气味中她为自己在噩梦中炮制了一件又一件纷纷扬 扬的事件。她肯定在某一次梦中看见了某个人死去,而那个人有 可能就是伊的女儿伊玫,这样的事实历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有 一个人曾经在梦中无数次在劫难逃,醒来时他的母亲坐在床边安 抚他,而他就在这时掐死了他的母亲。废钟陷入了一片难言的怅 惘之中,对于往事,那些正在消散的往事,他的态度是含糊的, 当往事在消散的过程中变得混乱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绕开那段往事,多少年来他一直试图这么去做。
几个小时的路程他都没有看见那个身穿黑皮风衣的女人,废 钟没有去车厢中寻找她。在这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时间里,废钟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他闭上双眼面对着从火车的过道上吹来的阴冷的风好好地睡了一觉。他没有梦见任何东西,他在梦中几乎 只是空气。当他从梦中醒来时,列车播音员已经告知了下一站的停靠点——乌镇。
废钟想起来,他首先感到时间这么快就让他接近了那座小 镇,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列车正在丘陵深处行进,那些隐现在小树林中的闪闪烁烁的村庄就像一张邮票那样小。
后来,在废钟从窗外收回目光时他看到了那个穿黑皮风衣的 女人,其实她跟他就在一个车厢,她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上,废钟 现在能仔细地看清她的面庞,如果时光不提醒他的话他很可能会 把她当作伊。事实上,她并不可能是伊。她的面庞有着伊给废钟 的全部记忆,那张克制力极强的安详无比的面庞,冰冷的目光和 冰冷的皮肤。废钟现在突然想起母亲在卧病不起的那些日子里, 伊曾经消失过,她消失的时间不算很长,这就是废钟在墓园的山冈上看见伊时的惊讶,那正是伊的归期。
后来,废钟便跟穿皮风衣的女人在乌镇火车站一同下了车,下车的人只有废钟和她。
穿黑皮风衣的女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她的双眼环视了小站 一圈后看了看站在她身旁的废钟,轻声问他:“你知道这儿的旅 馆在哪里吗?”很显然,这座小镇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很可能 是头一次来这里,她的声音一方面使废钟回想起另一个女人的声 音,那声音似乎是从飘忽的视野中结束的,而这个女人的声音到 达你耳边时是那样清晰。从这种声音里废钟在记忆中回忆乌镇的旅馆,他好像在布满阴影的站台上看到了乌镇小巷深处的人群,而旅馆就呈现在十字街头的中心。
他带着穿皮衣的女人来到乌镇的旅馆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们在服务台前站了一会儿,彼此都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通向街边的那道门。
在填写名字的时候废钟的注意力高度集中,那个女人在登记册上写上了两个字:伊玫。
废钟的双眼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湿润,母亲留给他的黑匣子 在眼前晃动,他在那个女人写上自己姓名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乌镇 就是母亲与伊这两个女人花费了一生的时间用来掩盖内心的恩恩 怨怨的历史的地方。他在登记册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穿黑皮风衣的女子并没有看他写字,因为他的存在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天晚上他们经过这家小旅馆时彼此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废 钟来到了乌镇的街道上,他在寻找昔日的住宅和母亲早年跟伊经 营盐巴的那家商店。当他走上街道时,他已经寻找不到昔日的任 何一种痕迹,记忆里在风雨中伫立的每一座矮小的楼层都已经变为了新的建筑。
大雨几乎是在废钟听完那位盐店老人的叙述后猛然降临的 当时他走到了乌镇的老街, 一家旧式建筑的盐店展现在眼前,废 钟走到店铺前是为了看一看那些雪白的盐巴,回忆一直使他充满 激情。当他站在店铺前时,那位老人却认出了他,他轻轻地唤出 了废钟的名字。那是一个十分秘密的名字,除了母亲知道之外,几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废钟迅速进入了母亲叫唤这个名字的年代,那时候他经常环绕着一屋的盐巴捉迷藏,母亲用那个名字叫唤他时他就回过头。
后来,废钟来到了老人的屋里,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请相信我的话,你的母亲在临终前是不是给你留下过一封遗 书?”废钟没有说话,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母亲的气息中挣扎,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母亲将手中的那只黑匣子放在他手里时周围 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场。老人又说:“我是你的父亲,在你出生不 久,我就离开了你母亲,那时候我离开你母亲的唯一理由是厌 倦。我在外面流浪并生活在我喜欢或并不喜欢的女人中间,有一 次我回家去看望你和你母亲的路上碰到了伊。当时伊正跟你的母 亲共同经营盐巴生意,伊独自一个人在路上跟一个北方来的盐巴 商人谈生意时碰到了我,我几乎是毫无选择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我并不知道伊是谁,而伊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们仍然在一起生 活了一段时间。 一年后伊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名叫伊玫,就在这 时候,伊突然失踪了。后来,我才知道伊又回到了你母亲的身 边,伊在那段时间神思恍惚,你母亲察觉了伊的心事,你的母亲 是一位喜欢探究别人隐私的妇女,这种不良的习惯使她变得经常 神经混乱,这也是我当时离开她的原因之一。当伊在一个暴雨之 夜前来看望我和伊玫时,你母亲也悄悄地跟踪而来,当时我们居 住在另一座小城,伊不知你母亲也来到了小城,在我们幸福地相聚时,你母亲目睹了整个过程…… ”
废钟最后问老人:“伊玫现在在哪里?”
老人说:“我早已经让伊玫离我而去,多年以前我跟你母亲的最后一次相遇中,你母亲曾对我吐露过她的计划。我不准备看见伊玫,她的母亲早已经死了,伊就跟你的母亲埋葬在同一片山 冈上。我今天有幸见到你,孩子,我想问问你,你母亲有没有让你去杀死一个人?”
废钟站起来,他听见暴雨已经降临很久了,他决定离开这个 老人,无论他讲述的事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无论他是他的父亲 抑或另一个人,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十分残酷的人,其残酷 的程度就是可以在历史中抛弃那些阻止他生活的东西。他呢?最 想做的事便是将母亲留给他的那个黑匣子取出来,二十多年来那 个黑匣子跟随他走遍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大海、码头、雕塑 之国,甚至去过刑场,当行刑队的子弹射穿那个罪犯的胸膛时, 他背着那个包从山冈跑下了山坡,黑匣子就在里面滚来滚去。现 在,他必须将那个黑匣子取出来,他想到有一个地方能湮灭那个黑匣子,那就是母亲的墓地。
他就在这样的心情中离开了老人,既没有告别,也没有说再见。
第二天一早,废钟便起床了,他在小旅馆的走廊碰到了穿黑 皮风衣的女人,只经过了一夜,他们之间好像经历了许多事情, 她向他点头时目光却是陌生的。废钟站在走廊上目送着她的背影 时告诉自己:我已经决定,永远不与她面对面地去追忆我们的长 辈制造的那些秘密。我已经决定将母亲留下的这个黑匣子埋在山 冈上以后就离开乌镇。因而,这个穿黑皮风衣的女人永远不知道 我会是谁,而她又是谁。废钟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他回到房间里背上那个包就出发了。
二十多年前废钟曾经在这里与母亲告别,并站在野草起伏的 山冈上目送着伊的消失。废钟看见两个女人的墓并排着,许多的恩恩怨怨在这里早已斑驳。
废钟将黑匣子埋进了母亲的墓畔,在那些潮湿的泥土中,他 感到母亲的仇恨已经到此结束了。到目前为止,那种伴随了废钟 二十多年的秘密失去了它的砝码,并丧失了那句话的意义。所有 的宁静都在此刻到达他的肉体深处。他抬起头来,看见两个人在同一时刻来到了墓地。
他经过那穿黑皮风衣的女人身边时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们 的目光只轻轻相遇了片刻就分开了。时间使这座墓地成为活着的 人中间的每一个证据,当废钟抬起头来与那个老人的目光最后一 次告别时,他迅速想起了一本完整的合上的书页。他果断离开了 那座掩埋着死人的墓地。他追赶着那趟经过乌镇的火车,到目前为止,只有那列小火车会将他从乌镇带走。
废钟追赶一辆小火车的欢乐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他为这种 欢乐找到了最为本质的源头,二十多年来没有一件事像今天这样 使他感觉到一个人如果活着的话就一定要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 衡,每个人都必须学会机智而勇敢地抛弃使人胆怯的那些东西, 诸如那个黑匣子,你如果不抛弃它,那么它将永远像魔鬼般追踪 着你,如果你抛弃了它……没有一种快乐像废钟此刻经历的这辆小火车的速度一样使一句可以变成灾难的声音失效。
废钟上了火车,当列车的启动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分钟时,他从车窗看见了那个穿黑皮风衣的女人正匆匆忙忙地从月台上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