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开治离开我时，我有一种不测的预感，他已经让疯狂占据 了灵魂，我站在楼梯上目送他下楼的姿势，他像一团深黑色的影 子，他的声音似乎在楼上回荡着：“我不知道丫丫为什么会背叛 我。”刚才门已经被我关上，我此刻握着手里的钥匙，由于紧张， 钥匙已经潮湿起来，这有点像罗伯 ·格里耶所描述过的场景： “新发生的一件意外事件阻止我集中精力去想这个问题：我做了 一个无意识的手势，中止开门，却再一次看一下我的手掌，仿佛 白瓷的门把手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什么痕迹似的，我这才醒悟到 我表面上的改变主意，有其真正原因，原来门把手是旋转了，门 却没有打开。我将观察我的手指，这种毫无用处的动作推迟到以 后去做。我没有时间纠缠在一件……我摇了摇门扉， 一点不错， 门是上了锁的(啊!真怪!),这时候我看见亮晶晶的小钥匙插在 锁孔内。真奇怪，钥匙在手里是滚烫的，可是并没有阻止它正常地完成它的使命，也许恰恰相反，啊!真怪!”
我握住钥匙时，事实上我一直在想丫丫，正像罗开治所说的那样：丫丫为什么会背叛他?丫丫是我的女友，是我把丫丫介绍 给外科医生罗开治的。所以，罗开治碰到问题时只好来找我，而我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丫丫了。
丫丫的长相正像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 有一双单眼皮。我认识丫丫时，她还是舞蹈学校的学生，从舞蹈 学校毕业那年，丫丫才18岁，她走到我身边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她已经被分配到了市歌舞团做舞蹈演员。丫丫站在那排台阶上， 她完全是一个向往生活的女孩子，她那纤长的四肢似乎也在跃跃 欲试，啊，她才18岁，她将要在这个年龄尝试着走进另一扇门 里去。我突然问丫丫是不是恋爱了，丫丫便说：“我好想恋爱， 我还从未真正恋爱过，你认识那么多人，你应该为我介绍一个男 朋友。”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我想起了罗开治，他已经从医学 院毕业好几年，现在是D医院的外科医生，我为什么会想起他 来?也许是他已经成熟，他会引导18岁的丫丫，将她引入真正 的爱河之中去。紧随着他们见面，约会到恋爱之后，我就很少与他们见面了。
罗开治为什么说丫丫会背叛他呢?丫丫最近认识了另一个男 人，他是一个商人，当罗开治停留于给丫丫送玫瑰花时，那个商 人在丫丫生日那一天突然送给丫丫一辆红色跑车，丫丫接受了那 辆跑车。这种情节是一种时尚情节，漂亮的丫丫已经不是刚从舞 蹈学校毕业的18岁的女孩了，那时候她期盼着生活，站在台阶 上期盼着有一个男人去爱她，而现在呢?除了爱，丫丫还在追求着物质，所以说，在这个物欲世界中，有一个喜欢丫丫的男人送给了丫丫一件生日礼物， 一辆红色的美丽的跑车，丫丫幸福地接 受了那件礼物。接下来，丫丫肯定会想打开一扇新的门，因为她 还没有嫁给外科医生罗开治，令罗开治疯狂的是丫丫与那个商人 幽会时，他看见了他们在接吻，所以罗开治疯狂地说：“我不知
道丫丫为什么会背叛我。”
丫丫，为了这件事我想去见丫丫。我想去见驱着那辆红色跑 车的丫丫。我似乎看见丫丫正握着那把金属车钥匙，她的视线是 红色跑车穿越过的条条街道和高速公路。我抵达她的住处正碰上罗开治与丫丫的一场面对面的战争。
罗开治站在墙角，他不顾我的来临在责问丫丫：“你喜欢那 辆红色跑车胜于喜欢一切，对吗?”丫丫坐在沙发上，我进屋时 她向我点点头，她好像在午休，穿着睡衣，听见罗开治按响门铃 之后她起来了，也许战争才刚刚开始，她困倦地看着罗开治不吭 声，罗开治继续说下去：“丫丫，你用沉默对待我没有用，我刚 才的话你听见没有?你对那辆红色跑车的喜欢是不是已经超过了 对我的爱?”丫丫一直没说话，但是我看见她的胸脯在起伏着， 她突然脱口而出：“罗开治，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是的，我想 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 ”“但你已经跟了我有两年时间，男女 之间发生的事在我们之间都已经发生了，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 从来也没有爱过我?”“对，我想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那么， 你爱那个商人，你爱上了那辆他送给你的红色跑车?”丫丫站起 来，我已经看到挂在她脸上的两行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的，我爱那个商人，我爱上了那辆他送给我的红色跑车，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已经背叛了我，你已经背叛了你的诺言。”“背 叛…… ”丫丫嚅动着这个词：“不错，我确实应该背叛我所有的 生活。是的，我必须背叛我原有的生活…… ”丫丫对罗开治说： “请你出去，我已经与你毫无关系了，因为我确实已经背叛了 你…… ”罗开治听到这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丫丫扑 上前将门锁上，她似乎在说：“天啊，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没有 时间继续在这些生活中，我要背叛所有的现实，我想穿过一扇门 到一个新的世界去，去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她在收拾东 西，我问她到哪里去，她低声告诉我：“那位商人同罗开治一样 在纠缠着我，但我并不爱他们，正像罗开治说的一样，我爱那辆 红色跑车，如果没有它给我带来的那些意想不到的感受，我还认 为罗开治就是我的世界，我唯一的世界。那个商人慷慨地将那辆 红色跑车送给了我，商人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我，然而，当我驱车 独自一人穿越街道进入高速公路区域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 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现在决心背叛我原有的生活…… 你想与我同行一段吗?那种意想不到的感受，出了高速公路就是 一段石灰岩，我的跑车车轮擦着粗糙的砾石…… ”我挡不住丫丫 的这种诱惑，我对一个年轻女人的了解是这么少，我们之间的距 离是这么大，所以，我想陪她走一段。丫丫说：“那位商人也许 会找我，我们得赶快走。”丫丫拎着一只箱子，她在下楼，她走 路时像一只猫一样不会惊动任何人，她的红色跑车就在楼下，在 阳光照耀下，红色是一种散发着叛逆精神的颜色，丫丫就在那团红色里开始了她的另一种人生，而在这之前，我所认识的丫丫却是一个用身体跳舞的女孩，渴望着恋爱的女孩，是那辆红色跑车 改变了丫丫的生活，红色跑车是物质，是速度，它在篡改丫丫的 舞姿，正像“背叛”这个词一样，丫丫喜欢上了这个词，所以她要走了。
跑车的速度是从丫丫那双纤细的手上游移而出的，这种魔法 使20岁的丫丫从一种过去的状态中挣脱而出，速度就在丫丫的 手上，我侧过身看着那双手，与过去不同的是，丫丫在转移方向 后，背叛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对一个人的背叛还是对一种生活的 背叛就是从她转移方向盘的时刻开始的。这是一种魔法， 一个会 背叛生活的女孩发展的魔法，她突然说：“不对，好像有人在追 踪我们?”谁会在这紧要的时刻追踪而来，是外科医生罗开治还 是那个商人?丫丫毫无疑问地说：“是商人，我已经看见他那辆 白色的轿车了……奇怪，他为什么要追踪而来呢?难道他已经看 到了我的阴谋?”丫丫又使用了另外一个词“阴谋”,如果说她确 实存在着阴谋的话，她想带着这辆心爱的红色跑车背叛他们。丫 丫看着路的前方，她的神态使我想起我的阅读来：“一个十分年 轻的女子向他走过来，她的双臂无力地向前伸，臂膀从透明的薄 丝长袍或者睡衣大口短袖中露出来。她轻盈得像幽灵似的赤着脚 在地上挪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凝固不动， 一种难以察 觉的微笑在她的嘴唇上露出，可是她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在 做梦。她在一瞬间把头转向一边，对着一扇没有关紧的门…… ”
丫丫握着方向盘，此刻她已经将车子拐进了一个路边的旅馆，她眯着双眼，从车窗的镜子里触摸那看得见的风景中的另一辆白色轿车，丫丫说：“他在后面，他的轿车已经进来了…… ”
丫丫下了车，这是丫丫，她已经不是两年前从舞蹈学校刚毕 业来找我的丫丫了，她拎着箱子，戴着墨镜，假装没有看见一 切，她紧握着我的手，压低声音说：“他会放弃盯梢的，因为我 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 ”确切地说，那个男人应该放弃这一切， 因为我跟丫丫在一起，他会把丫丫的过去当作是一次小小的旅 程，这样看来，丫丫有了我便有了一次布局，那个男人忽视了这 样的布局，所以，当我们住进旅馆时，掀开窗帘时并没有看到那 辆白色轿车。对此，丫丫的头向着墙，她似乎在为自己编织一个 更加美丽的阴谋。我们拉开了窗帘，丫丫突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 字，我来到窗口，我不认识站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他拎着旅行 包。丫丫说，那个拎旅行包的男人叫周里，是她小时候的邻居， 他是一位摄影家，丫丫低声说：“小时候，我曾经暗恋过他，在 我上舞蹈学校之前，他是我暗恋的男人…… ”我完全没有想到像 丫丫这样的女孩子小时候也会暗恋自己的邻居，丫丫说她已经有 许多年没见到他了，后来他们家搬走了。丫丫从见到这位叫周里 的男人时心情就很不平静，从昨天到今天，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像此刻这样生活在梦境中。我对丫丫说，你可以到服务台去问问 周里住几号房，你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面了，可以去聊聊天。丫丫用一种做梦般的眼神看了看我便出去了。
偶然性使丫丫在一个旅馆看见了自己多年以前所暗恋的男 人，对，这确实是一个偶然。丫丫出去后我想着那个追踪她的男人，他的身份是商人，他送给了丫丫一辆红色跑车，这意味着他要来占据丫丫的生活，而丫丫又非常喜欢那辆红色跑车并接受了 那件礼物，这同样意味着丫丫在无形之间已经被那辆红色跑车束 缚住。对，这束缚，我想着那辆红色跑车除了给予丫丫速度和自 由之外的那种束缚，我想着丫丫推开这种束缚的方式是驱车在路 上，这似乎是一种编织着无数玫瑰图案的梦境……而此刻，丫丫 一定找到了周里的房间号，她在做梦，她去寻找少女时期的暗 恋，对一个人的暗恋可以让人终生难忘，因为一个故事并没有发 生，是啊，如果周里与丫丫在昨天曾发生过故事，那么丫丫就不
会称它为暗恋故事了。
我抬起头来，对面有一幢楼房，我看见了一道窗户中的窗帘 在轻轻拂动，我看见了丫丫的身影，看来，周里就住在对面，丫 丫正在会见那个被她所暗恋的男人。这个故事在此刻出现，在丫 丫竭尽全力将罗开治和那个商人抛在身后时，她却对那个她暗恋 过的男人充满了诗一般的梦境。这就是丫丫现在的生活，任何人 也无法去告诉她些什么，丫丫将回到从前的一个轮子上去旋转， 带着梦一般的躯体去旋转，我想我应该离去，因为丫丫现在有了 周里，我想如果他们的见面愉快的话，他们会一块同行，我想， 就让丫丫独自去体验路上的故事和那辆红色跑车给她带来的生活吧。
我下了楼，穿过大厅，来到了旅馆门外，我想搭一辆过路客 车，却看见一辆白色轿车隐现在树丛中，这一定是跟踪丫丫的那 辆车，那个商人的车，原来他并没有离开，这就是丫丫所碰到的那个商人，那个男人，木偶似的男人，狡黠的男人。他并没有像Y丫所想的那样放弃这一切，他既然已经用那辆红色跑车来束缚 住了丫丫，哦，年仅20岁的丫丫，跳舞的丫丫，有一个男人仍 然在你身边，他如果窥视到你正在会见另一个男人，他也会因此 而疯狂起来，如果他疯狂了，你就会无处躲藏。我已经决定去找 丫丫，我要把这种潜在之中的危机去告诉丫丫。我听到了一阵脚 步声，那是丫丫的脚步声，丫丫同那个男人走出来了，那个男人 个子高大，看服装就知道他应该是一个摄影师，他们出来干什 么，想一起散步吗?我就站在一道树影中看着他们。丫丫有没有 看到隐现在树丛中的那辆轿车，她有没有感受到来自车上的那双眼睛的束缚?也许她看见了，她却无视它的存在。
突然丫丫拉起那个男人的手臂转身进了旅馆，他们不打算去 散步了，丫丫想绕开那辆白色轿车和车上那个人的目光，丫丫被 束缚着，她不想让自己暗恋的男人出现在那个人的视线中，但就 在这一刹那， 一辆红色跑车突然溅起了路边水潭中的泥，现在， 我看清楚了，丫丫的身边坐着另一个男人，是那位摄影师，红色 跑车就像被雷电所照耀的所驱使的一种速度，转眼之间，跑车已 经消失在马路上，紧接着是树丛中的那辆白色轿车疯狂地驶上了 马路。我被这种情景困在了路上，困在了这个小旅馆，丫丫的箱 子留在旅馆里，可以设想在这之前她没有计划要带着周里走，我 想，促使她突然离开的原因是她看见了隐现在树丛中的那辆白色轿车和那双眼睛。
丫丫的故事使我停下来了，好像是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站在旅馆的窗口发现公路上的汽车被堵塞的情景，每辆车都停泊下来， 一辆接着一辆，像一条巨大而不能舞动的长龙，有消息从前 方传来，但都与车有关系，有一辆红色的跑车出事了。这辆车是 丫丫驾驶的红色跑车，我想，除了那辆车之外，这条公路上再找不 到一辆红色跑车了。出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丫丫的那辆红色跑 车能出什么事情?我向旅馆的服务员借了一辆自行车，蹬着环形链条，我睁大双眼，想在凝固不动的公路深处搜寻到一团红色。
我终于穿过这条停泊着几百辆汽车的长龙，我看到高速公路 外的一座石灰岩壁矗立在最前方。丫丫曾经说过，当她将车驱上 石灰岩石的路上时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突然一种既涣散而又 凝固的光线使我看到了一辆白色轿车，隔着大约50米，我已经 看到整个车身向前倾出，这正是追踪丫丫的那辆白色轿车，正是 那辆车堵塞了后面的车辆，我蹬着自行车的环行链条，想起这样 的情景来：“突然间鸟儿飞起来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猛击着又 高又长的草，鞭打袍子下面的肉体，掀走了太宽的帽边……在狂 风中整个身体都晕眩了。谁说这是在梦中?不，这的确是我，这 一次真的是我。我抓住老朋友的手，我向屋子走去，我拉住她在 小路上走，在荆棘之间，乖乖的荆棘在我们走过的时候都倒下 来。我们睡在倒伏的草中。她脱下淡蓝色的薄纱和金色的阔边草 帽，脱下白色的鞋子，玫瑰红的花冠；懒洋洋地躺在凌乱的床 上，假装睡着了，我凝视着她。慢慢地，我的手又伸向她的肉体……首先，如果这真是梦，就不应该有颜色?”
我终于登上了石灰岩石的顶端，这正是那辆白色轿车的整个车身向前倾出的地方，我想，那是一片悬崖，当我站在石灰岩的崖上，我听见了崖深处的河水的咆哮声，这正是那辆红色跑车出 来的地方，但我已看不到一点红色的痕迹，有人告诉我，他们站 在石灰岩上时看到一辆红色跑车从悬崖边掉了下去，告诉我的是 一个面色黝黑的石匠。他形容那辆红色跑车就像风一样快，眨眼之间已经看不到了。
丫丫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急于了解的人生是那么破碎的 短暂，她渴望速度，期待着在石灰岩上看到美丽的风景，她想摆 脱一切羁绊，但那辆红色跑车给予了她速度和白色的空间，同时 也给予了她肉体和精神的消亡。我在石灰岩上碰到了那个年轻的 商人，正是他，送给了丫丫一辆红色跑车，他同时带着他的爱和 男人的占有欲想束缚前面的那个年轻女人，如果没有他，丫丫也 许不会坠入悬崖，而没有他，丫丫也许是另一个女孩，我想象不 出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总而言之，陪伴丫丫的还有她在少女时 期暗恋的那个男人，他为什么出现并愿意跟随丫丫而去，这都是无法解释的宿命。
下午四点钟，下了一阵小雨之后，我看到石灰岩上的一条彩虹，这也许正是年轻女孩丫丫希望看到的石灰岩上的美丽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