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S是B的丈夫，但S的妻子已经在昨天晚上正式向他提 出了离婚。B朝他冷漠地一笑说：“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了。”他隐隐约约在妻子B的眼睛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的隔膜， 事实上，这种隔膜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产生了。那时候，他知道B 认识了一个叫张坚的男人，张坚是一位广告商人，而B在认识张 坚以前已经涉足化妆品的广告事业。她有一张鹅蛋脸，皮肤的质 地像瓷器一样细腻，嘴唇丰满，所以她自然是做化妆品广告模 特，依赖于她娇好的面庞，她做的广告上了路牌。就在这时候， 她认识了本地区最有实力的广告商人张坚。S是B的丈夫，B的 一切生活方式，B的虚荣心，他都了如指掌，但他从不过问B的 事，也从不问妻子今天到哪里去，明天从哪里回来。S是一名事 业单位的小车驾驶员，B嫁给他是因为在他追逐B的那些日子 里，他总是利用那辆小轿车带着有强烈虚荣心的B在大街上兜 风，这一点S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年B刚17岁，刚进入美学校念书。两年后，B毕业了，她就顺其自然地嫁给了S。结婚以后，B才真正寻找到了做广告模特的世界，那是一个奇特的夏 天，B越来越大胆地改变自己的发型及夏装，有一天她高兴地带 着S到一张路牌下面去，她告诉S,路牌上的那个人就是B自己 时，S看到了自己妻子的满足感。但从那以后，妻子B就开始忙 碌起来，她总是很晚才归家，但还没有到彻夜不归家的地步，直 到她认识了张坚。事实上在这过程中，S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下班以后他总是开着那辆单位的轿车跟踪B的身影，当他有一天 发现B与张坚走进一幢公寓楼时，他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他问 我：“张坚与我的妻子B到那幢公寓楼去会不会发生别的事情?” 我问S:“在你看来，如果发生别的事情，这些事情应该是什么?” S张开了嘴对着话筒，但那似乎是一个无音的深洞，他想了想， 始终没有将结论告诉我，他不可能追到公寓楼上去，对于S来 说，他绝对不可能上楼去，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驱车在路上追B 的身影，但是，能够追踪到B的影子的次数真是太少，S为这事苦恼，直到B向他提出了离婚。
“离婚 ……我们为什么要离婚?”S走过去责问妻子B,B轻 声说：“你不要高声说话，邻居听了会笑话我们。事实上，你早 就在跟踪我，你明明知道我已经对你不忠，你为什么还要保持我 们的婚姻呢?”B坐了下来，那把柔软的黑沙发是B经常坐的位 置，她总是蜷曲在上面为自己涂指甲油，有时候也会翻翻刚到的 时装杂志，她似乎不害怕一切，面对着S,她似乎已经掌握让S 心痛的原因，所以她想用力揭开S的伤疤，但S说出的话却让B措手不及：“不错，我早已发现你对我不忠，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婚姻生活，在这个家里，你仍然是我的妻子，所以，我 不同意与你离婚。”“如果你这样，你就走着瞧好了，有一天你会 让步的，你准会同意离婚的，不过，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 就与你分居，我不会住在家里了。”S走上前去想阻拦B离家出 走，但在这样的时刻，他总是一个软弱的男人，他的手臂甚至抵 不上B一根手指的力量，所以，B就这样离家出走了。S知道，B 已经做了广告商张坚的情人，她自然会到张坚的公寓楼上去与他 同住，但就在这时， 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涌了上来，他为什么不 破坏他们之同的幽会呢?他确确实实想到了破坏这个词，他早就 调查清楚，张坚早已成婚，而且有一个孩子，但张坚极少住在家 里，张坚的妻子从不干预张坚的生活，因为她仅是一个单位的资 料员，她无法想象张坚除了与自己的婚姻生活之外，还会有别的 生活。所以，似乎她是一个最幸福的女人，张坚每到节日就会送给她一份礼物，而且从不让她经历经济的拮据。
S拿起了电话，开始拨打张坚妻子单位的电话，他在电话中 告诉张坚的妻子，张坚今天晚上要与一个女人通奸，在一幢公寓 楼上，事实上，张坚与那个女人已经通奸很久了……他没有忘记 告诉张坚的妻子，那幢公寓楼坐落在阳光小区的第4幢1501房， 拨通电话以后， 一直是S在说话，S说话的频率很快，他不想让 对方插话，也不想听到张坚妻子的任何声音。做完这件事以后， S给我来了电话，他问我做这样的事是不是很下流，是不是很卑鄙，我刚想回答，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能坐在这扇窗口继续阅读罗伯 ·格里耶的小说了，尽管我已经读到了最精彩的文字：“不!这一切都是假的。既没有长 满羊毛的绵羊，也没有在草地上的你追我赶。外边什么也没有。 而在这儿，在屋里，我是孤单一个人，安安静静，没有被人伤害 过。人家管我叫瓦纳德，我不在乎，我的真名叫苏珊，我赤裸着 身体，可是没有被人玷污过。我跪在凳子上，我觉得自己清白而 且冷酷，我的眼睛是空洞的。只有您，用发窘的眼光注视着我的躯体。”
我要去会见S,因为S已经在寻找人类最底层的东西，也可 以说是一种暴力，是一种邪恶，是用嫉妒来破坏一切。他正在利 用张坚的妻子来破坏这一切，这会让人联想到悲剧的根源。在男 人与女人之间，悲剧的根源来源于不忠、厌倦和嫉妒及占有欲， S利用着这种古老悲剧的根源。试想，如果张坚的那位沉浸在幸 福生活中的资料员闯入那幢公寓发现了张坚与B的通奸，那么，她将怎样承受生活上这种强有力的欺骗?
S已经出门，他当然不会留在家里，B已经走了，在他看来 B肯定是通奸去，在他看来，B所通奸的男人只有张坚，这使他 驱车来到马路上。他是不会轻易离婚的，除了具有破坏的力量之 外，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他坐在车上，车身面对着第4幢 公寓楼，张坚的妻子果然来了。S告诉我，我赶到时，张坚的妻 子已经上楼去了，那个资料员，毫无姿色的资料员的命运也就是 S的命运。S说：“我已经看见她去乘电梯，但电梯人太多，她又 退了出来，她在电梯外面寻找楼梯，就在那时，我断定她就是张坚的做资料员的妻子，那时候已经是11点钟，我本来想阻止这一切，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估计张坚的妻子此刻正站在门口按 响门铃。嘘，S睁大了眼睛说：“你看见B了吗?那就是B,她穿 着睡衣从电梯口出来了……看上去她气喘吁吁……张坚的妻子一定抓住了他们在通奸，瞧，她已经逃出来了…… ”
S是那样幸灾乐祸，我似乎是头一次看见这个小车驾驶员的 另一种嘴脸，我低声提醒他说：“快去追你的妻子，她现在非常 脆弱，而且她不知道她会到哪里去 ……如果你出现在B身边，也 许你们的婚姻会有新的希望 …… ”S侧过头听我说话，我想他也 许是被最后一句话感动了，他突然看到了希望。S已经朝着阳光 小区之外的那道铁轨走去了，阳光小区已经靠近郊区，在漆黑的 星空下伸展着两根铁轨，火车的轰鸣之声正在传来。S用我想象 不到的速度已经穿过了黑暗来到了B身边，B并没有想卷入到铁 轨下面去，这时S的手臂揽住了B的腰。在黑暗中，B转过身来 扑进S的怀抱，我站在远处，这个结局我已经想到了，S紧紧地 揽紧了妻子B的腰肢，后来，他把B抱进了轿车。我想，在这过 程中B已经忽视了S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总而言之，B在这样的时刻，确实需要S的怀抱。
B重新回了家，S从没有责怪过B,他确实从内心原谅了B, 并深信B已经看透了她与张坚通奸的悲剧。S告诉我，B回到家 后曾经告诉过S,如果S没有出现，她不知道会不会卷进车轮下， S没有同B发生什么事，为什么穿着睡衣出现在轨道边缘，事实 上，S已经庆幸自己制造了一幕戏剧，这使B重新回到了S的怀抱。有一段时间，B似乎厌倦了外出的生活，她足不出户，晚上躺在S的身边，当她伸出双手去抚摸S裸露中的肩膀时，她也许第一次感受到这才是她最安全的港湾。
那是S跟随单位领导出差回来的日子，B突然消失了，而且 连衣柜里的衣服已被带走了，最为重要的是，B一行字也没留 下。为了寻找B的留言，S寻遍了每一个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 那天下午，是S最绝望的时刻，他给我打电话讲了这个过程后不 断地问我：“请告诉我，B会到哪里去呢?”我安慰着S:“第一， B不会有生命危险；第二，B仍然生活在这座城市；第三，B并 不适宜与你生活，你应该放弃 …… ”听到这里，S挂断了电话， 他当然不愿意听我的第三条劝诫，S从来不清醒地面对他与B的关系，他总认为B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寻找B变成了S的责任，当然他不会将车开到那幢公寓楼下 去了，他深信B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到懦夫张坚的怀抱了，在这一 点上他自认为是了解B的，也就是说，是了解女人的，那么， 一 点线索也没有，S的B会到哪里去呢?他只好又重新回到唯一的 那幢公寓楼下，通过那里面的交叉花园深处的停车场，他坐在车 上眺望着那幢公寓楼，看来，S身上有一种像椭圆形一样旋转的 惯性，他之所以重新回到这里，是因为他已经在椭圆形的轮盘上 转了一圈，我们已经看到他那双无助的目光，男人在一个女人离 家出走之后显得如此被动。他看着漆黑的夜，看着陌生的人从电 梯口闪出来，每一张面孔都是如此陌生，他们之中为什么没有B 的面孔呢?试想，如果B从电梯口出来，S会怎样对待这件事呢?
我唯愿B永远不要从电梯里出来，因为B过去的情人张坚住在楼上，B如果从电梯里出来就意味着B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 去。唯愿这种现实不要降临，那么我希望S在哪里寻找到他的B呢?
罗伯 ·格里耶为什么会沉浸在这样的叙述之中：“至于我， 在同他交叉相遇的时候，我只同他点一点头。然后，我连想也没 有想，就回过头去望了他一眼，我惊异地发现，他也回过头来， 在走了几步以后就停止行走，以便能从容不迫地观察我。我在窘 迫中，很想尽快恢复常态，就抓住近在我手边的门把手，想打开 一扇新的门，这一次，是在长走廊的右边墙上。这是不是右边第一扇门呢?我记不起以前曾经见过别的门…… ”
B在S的窥视中终于从电梯口闪现而出，而且身边有另一个 人，他就是张坚。在这样的时刻，在等待之中已变得疲惫的S一 动不动地注视着B和张坚，他不明白B为什么又投入了张坚的怀 抱。后来他寻找到的唯一原因是这次出差让B有了机会，B并不 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憔悴，她穿着一套黑色的晚礼裙，S从未见过 B这样光彩照人，他第一次忘记了他的角色和位置，第一次变成 了一名局外人，注视着B,就像注视着另一场新的仪式。当B跟 随张坚进入那辆黑色的轿车时，他才意识到B已经被另一个男人 带走了。我看见了S的委顿和垂头丧气，但他似乎不甘心，因为 B是他的妻子，是他生命不能缺少的一部分，他发动了轿车，车子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张坚的黑色轿车已经拐进了夜色之中，S才追上他们，这是一条郊外的路，是一条通往乡村的路。突然有人挡住了S的视线， 一个站在路上的女人正伸出手臂来招手，是一个陌生女郎， 一个搭车女郎，S的轿车似乎已经冲过去了，最后却停了下来。 依靠一种本能，他让一位路边的女士搭上了他的轿车，S没有看 清楚她的面庞，S问她到哪里去，S刚发出声音，那女人便叫出 了S的名字，S侧过头看她，S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他上汽车 技校时的同班同学，她叫文妍，笑起来时脸上有一对酒窝。她问 S这些年过得好不好，S说不好也不坏，文妍说她经历过一次短 暂的婚姻生活，由于双方的性格不和谐，婚姻便解散了。文妍告 诉S,能不能送她到火车站去，文妍解释说她本来搭一个朋友的 车进城，后来那朋友的车抛锚了。S想了想，在这个过程中，他 的懊丧及愤懑早已随同车窗外的什么东西随风远去了，他听着文 妍温柔的声音。上汽车技校时，男同学们总喜欢听她的声音，尤 其是心情不好时听文妍的声音就像看着冒烟的丝线被风吹了，被 那凉爽的风抚触着，S也是这样，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忘 记了转动那滚烫的方向盘，如果没有碰到文妍，他会加快速度， 他会追赶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而此刻，他扭转方向，拐上了进城的路线。
他不时侧过头来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文妍，他们毕业以后就没 有再见过面，她仍然那么年轻、秀丽。文妍坐在旁边，给他讲一 些他从未听过的事情，看来，她是愉快的，她保持着那么恬静的 状态，S那颗疲惫不堪的心似乎也被感染了。通往火车站的路对 于他们来说似乎是那么短暂，S将文妍送到了月台，他问文妍什么时候回来，他到火车站来接她，文妍眨动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对S说，她三天后就回来。火车的车轮转动后，S还久久地站在月 台上。他独自驱车回家，回家的路是那么寂寞，他重新想起了妻 子B的离家出走，他还想起了张坚的那辆黑色轿车，但他放弃了去追踪他们，他头一次主动放弃了这样的游戏。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S驱车去火车站的路上看见了B,她拎 着一只箱子，走在火车站外面的那片广场中央，他被B的那种忧 郁姿态所吸引了，B穿了一件长到脚踝的灰色风衣，秀发蓬乱地 披在肩上，她似乎在独自犹豫、徘徊、等待，过了一会儿，突然 来了一群人，他们举着照相机和摄像机，他看见了张坚，在张坚 的带领下他们进了火车站。S紧跟在后，S想，也许B要出门， 但他们为什么带着照相机和摄像机呢?S明白了，B是广告模特， 也许他们要到外面去拍广告。他想，B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广告模 特，她拎着箱子，穿着长灰色风衣的模样确实是那么迷人，她是一个不错的模特，但她却是一个十分不称职的妻子。
一列火车已经进站，文妍就在火车的第8节车厢，S站在月 台上，在他抬起头看那辆火车进站时，B也看见了S,B就站在S 身后，现在S回过头来了，他的目光与B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张 坚走上来了，张坚对B说：“火车上的旅客下车时，你就拎上箱子，你是他们之中的一位旅客…… ”
果然是在拍广告画面，S看着那群人举起摄像机时，B拎起 了那只箱子。啊，真怪，在这样的时刻，B为什么总是回过头来 看他?已经到第8节车厢了，文妍的双手从车窗里伸出来，她那温柔的声音使S抬起了头，紧跟着，文妍从门口的铁梯上下来了，她来到了S的身边。
S面对着文妍时眼睛却在看着B,B正在进入广告模特的角 色，B显然已经看见了站在S身边的文妍，她笑了笑。S不知道 B笑什么，也许那是导演张坚的安排，B拎着箱子走在人群中，她穿着灰色长风衣，目光中充满等待和期盼。
S将文妍带到了自己的家，他本来不想这样做，但是为了报 复B,他还是把文妍带回去了。尽管如此，夜色里，文妍还是给 他带来了一个温馨的夜， 一个S从未经历过的夜。然后是第二 天，第三天，后来S再次驱车去寻找B,在寻找B的路上，他看 见了路边的广告牌，那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B穿着灰色长风衣 走在人群中，上面有一句广告词：穿蛇牌风衣，让你领略一路上从从容容的风景。
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B,总而言之，S一定会尽快寻找到B, 他要尽快与B解除婚姻关系。S驱着车，又来到了那幢公寓楼下 面，这是他最后的寻找处了，他看着电梯的出口处，他希望B从电梯口闪现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