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则刚把头垂下来准备吻女友方岚的前额,他突然嗅到了一 股气味,那是一种腐烂的气味,他抬起了头,跃入眼帘的是一块 三角形的斜坡,那股腐烂的气味正是从斜坡上飘荡而来的。方岚 仰起头来看吴则,她看见了吴则的视线,也看到了那块三角形的斜坡,她低声说:“这气味好难闻。”吴则说:“我们走吧!”
这是女友方岚告诉我的一件事,她纳闷地说:“气味就是从 三角形的斜坡上飘忽而来的,那是公园深处最远的一片斜坡,进 公园的人很少有人走那么远,我们却走了进去,吴则喜欢到人少 的公园深处去散步……奇怪的是,那片有绿树浓荫的三角形斜坡怎么会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呢?”
我对方岚说:“仔细想一想,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气味?” 方岚闭上了双眼,很不情愿地回忆说:“就像变味的肉……就像被一群苍蝇包围着的腐烂之肉……好像是一具尸体的气味。”
我告别了方岚,她的后一句话使我决定马上出发到公园深处去,我戴着墨镜,昨天晚上我还在临睡前读了一段罗伯 ·格里耶的文字:“这回我确实害怕了。我睁开了眼睛,摘去墨镜……起 初是由于我尚未适应的强烈光线所引起的目眩,继而,周围景物 各据其位,渐渐清晰,固定,就像景象在一张雪白上光的照相纸 上渐渐显出……然而这是一个梦幻、重复、令人焦虑的场景,它是存在于内部世界之外的,而我还未走出这个内部世界…… ”
寻找到了方岚所说的那条小径,两边种满了带齿轮的热带植 物,偶尔会看到一棵正在盛开着的粉红色夹竹桃,这条小径上几 乎没有别的人,再加上今天是星期一,来公园散步的游人很少, 整条小径几乎只有我一人在行走,而我却在慢慢地向那块三角形状的斜坡靠近,那块散发着尸体味道…… 的斜坡。
我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一个男人走在前面,从 背影看去我认出了那个男人,他就是方岚的男朋友吴则,他朝着 三角形的斜坡走去,也许他也是一个好奇者,他想独自来看看三角形斜坡上到底是什么散发出腐烂味?
他回过了头, 一片树枝挡住了我的身形,他没有看见我,也 没有听见从脚下所发出来的声音,因为我有意放轻了脚步,在这 点上充分体现出作为一个窥视者所特有的谨慎。吴则走在我前 面,大约20米之远,现在他显然已经换了一种姿势,他的身前 倾,因为他已经走到三角形的斜坡上去了。慢慢地我已经看不到 他的身体,因为一片浓荫挡住了我的视线,看来,这个世界除了 我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许是男人和女人还在无形之中捕捉那些 网中飞来飞去的蜘蛛,此刻,我停住脚步,我想避开吴则,我不想与他共同参与一件事。如果在三角形的斜坡上确实有一具尸体存在,那么这关系到一件重大的人命案子,是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因为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
我藏在树荫之中等待吴则快些过来,过了许久我终于看见他 用手帕握住嘴巴出来了,他好像还蹲在地上想呕吐,这样看上 去,三角形的斜坡上一定有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吴则走得很 快,他似乎想尽快摆脱那片三角形的斜坡,看得出来他的脚步有些错乱, 一阵风吹过,他已经从小路远去了。
现在轮到我进入那片三角形的斜坡上去了,我的心跳慢慢地 加速,这是我独自一人伸出手去触到一种已经死亡的东西,我看 到了罗伯 ·格里耶描述的场景:“永远不动了。在未开着的门下 面,有血流出来,我早已说过,早已说过了。 一只天蓝色高跟鞋 被最后的浪花卷上岸来,放在一排参差不齐的海藻之间,海藻的 出现正标志着涨潮。再一次,我慢慢地向前走。千万不要惊动那 只年轻而懒惰的蜘蛛,它正在假装睡觉呢。大概是些想象手势, 在孤寂中把它捕捉在无形的网的网眼里,或者,可能捕捉 它…… ”三角形的斜坡离我越来越近,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三角 形斜坡上有一具尸体,此刻,我正在走向那具尸体,那具已经腐烂的尸体……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我起初还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巴,后来我 便放开了手,因为离那股臭味越近,也就越来越靠近那具尸体 了。在浓荫之中突然有一片折断了的树枝, 一阵热风吹过,荡来 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然而,我已没有任何退路,我不会掉转头去,我只会向前走,终于,我看到了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上面涌动着许多蛆,那是一具女尸……她的头偏向一边,我没有 看到她的面庞,但看到了她的长发,那浓而密又有些卷曲的长发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她就是潘小虹。
潘小虹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她的长发披在肩上,蓬松而油 亮,这是她肩上的一道风景线,那个女尸肩上的那团长发确实像 潘小虹肩上的那团长发。我想,这是我降到人世以来,嗅到的最 难以忍受的气味。当我从公园深处走出来时,我看到了一群公安 警察,他们的警车停在门口,他们正迅速地涌进公园的大门,也 许,他们是来处理那具女尸案件的,也许,是吴则给公安局打了电话。
我决定尽快离开公园,那股异味应该尽快从我身边消散,否 则,我会昏眩下去。我回到了家,站在镜子面前,我好像是一个 女鬼,看来,公园深处那块三角形斜坡上的女尸已经快把我的魂 拉走了。经过了喘息,直到温水沐浴之后,我好好地睡了一觉才回过神来。
事实上,我很后悔没有看到那具女尸的面庞,因为只有依据 面庞才能推断这个死者是谁,她为什么会死在公园深处的三角形 斜坡上?我现在关心的是这个女尸的身份,但很显然,警察已经 将那具女尸带走了,我不想卷入警察的工作之中去,我是另一种 人,带着我个人的推断在推理这件人命案件。现在,那团黑发似 乎被三角形斜坡上的热风吹动起来,这使我再一次想起了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潘小虹的那团长发,我决定去会见潘小虹。
到了歌舞团的住宅区,我突然忘了潘小虹住哪一幢房子,我只好去问守门人,那个慈祥的老头告诉我说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 见潘小虹进出大门了,歌舞团最近一直没有排练任务,也许潘小 虹旅行去了。我刚出歌舞团大门,又碰到了歌舞团的舞美设计者 赵林,他很诧异我会到歌舞团来,我问他最近有没有看到潘小 虹,他想了想说:“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潘小虹了。”我问 他,潘小虹会去了什么地方呢?他想了想有些神秘地告诉我: “吴则一直在追潘小虹,而且他们过去确实相爱过,后来潘小虹 抛弃了吴则,有段时间,吴则经常来纠缠潘小虹,她可能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
潘小虹的这段历史我一点也不清楚,她怎么会与吴则相爱过 呢?吴则貌不出众,漂亮的潘小虹怎么会爱上吴则,尽管她已经 中断了与吴则的关系,吴则已经有了另外的女朋友方岚,但我仍然无法将潘小虹与吴则联系在一起。
我无法寻找到潘小虹。在城市的某一角落,我吹着风,看着 一对情人接吻,我很想见到潘小虹肩上的那头卷曲的黑发,现在 我想着她与吴则的历史,突然吴则出现在三角形斜坡上的身影被 放大,我不断地回忆着他的身影,我不断地想着这种偶然,“红 色的水漂,现在,在长廊的方格子地面上逐步扩大,在昏暗中发 出闪耀的光芒;它的不规则而弯弯曲曲的边,贴着高低不平的地 面流过去,划出一串新的曲线,现在仿佛要碰到那只高跟鞋了, 那只鞋躺在一只黑色的方格里,是仓皇逃走时遗留下来的,或者 是看歌剧很晚才回家,匆匆忙忙地脱衣服,眼睛已经闭拢,神志有点不清, 一脚就把鞋子踢下来,偶然留在那里的。”
方岚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她大概比吴则小6岁左右,她 过去并不认识吴则,在很短的时期内,两个人却恋爱上了,也许 是吴则在失恋的日子里非常需要爱情。我给吴则打过一次电话, 因为他跟潘小虹恋爱过,他应该知道潘小虹喜欢去的一些地方, 第一次他没在家,第二次拨通了电话,我刚说到潘小虹的名字, 吴则就说:“你问潘小虹干什么?我不知道潘小虹到哪里去了, 你别问我。”吴则迅速挂断了电话,我觉得有些异常,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呢?
三角形的斜坡,我想起了三角形的斜坡,吴则独自一人去过 三角形的斜坡,那个死者是谁?我抑制住我的恐惧,随手翻开一 张晚报,这是我今天带回的晚报, 一段黑色的文字突然跃现出让 我惊骇的消息:警方在公园深处发现了一具女尸,据有关人员调 查,那具女尸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潘小虹,她已经失踪一个多星期……
潘小虹,果然是潘小虹,在三角形斜坡上的那具女尸果然是 她。这么说,吴则知道潘小虹已经死了,但他为什么在电话中不 告诉我,而且言辞那么慌张。我随即给方岚打电话,她是一家公 司的广告人,我给她打电话时她正站在大街上和她的同事悬挂广 告路牌,她对着移动电话大声说:“什么?你想跟我谈谈,好的, 我们晚上见,在离你家最近的那家茶馆,对,就是那家路边的茶馆。”
我之所以要见方岚是因为只有方岚可以帮助我,在一种转瞬即逝的记忆中,方岚可以提供她与吴则在一起的信息。此刻,每一种信息对于我来说都极其重要,它可以带来吴则的另一种形 象,让我身临其境。我久久地注视着窗口,在一些用感觉去触摸 事件的日子里,我通常喜欢面对窗。看着楼下那些陌生的人群, 与我毫无关系的人群,他们会给我带来用感觉去触摸的一种不会 移动的地点,比如,那块三角形斜坡。吴则独自一人去三角形斜 坡,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嗅到了那股腐烂之味?除此之外,他有什 么目的?而且蹊跷的是,在那三角形斜坡上的女尸竟然是消失了 一个星期的潘小虹,而且潘小虹曾与吴则恋爱过,按照人们所说的那样,是潘小虹抛弃了吴则。
晚上八点钟我准时来到了路边的那家茶馆等待方岚的到来, 方岚在五分钟后赶到,她坐在我对面,眼睛很明亮地看着我说是 不是要给她物色新的男朋友,这开了一个很好的话题,我急忙 说:“你已经有了吴则,我怎么还敢给你介绍新的男友呢?”她笑 了笑说:“我今天才知道一个重要消息,市歌舞团的美女潘小虹 死了,她曾经与吴则恋爱过,这件事吴则从未告诉过我 …… ” “对,潘小虹死了,你还记得你和吴则到过公园深处吗?那天吴 则刚刚吻你,有一股异味从一块三角形斜坡上飘来……你还告诉
过我,那是一具尸体的气味……那具尸体正是潘小虹…… ”
方岚惊愕地看着我在叙述,她突然说:“也许吴则还听说过 这消息,他要是听说……他会难受的……哦,潘小虹怎么会死在 三角形斜坡上呢?一定是有人掐死了她 …… ”“掐死?方岚,你 是怎么想象出这个情景的?”“我爱看侦探电影,而且,吴则也喜欢陪我一块看许多英国的推理片,好像是一个月前我和吴则看到过一种场景,那个男的把那个女的掐死了,在突然之间,几乎只 用了很短的时间,那个女人就死了……那情景太残酷了,那个男 人显然不知道自己会掐死那个女人,他以为那个女人不会 死…… ”这个信息是如此重要,我看着方岚的那张面孔,我问 道:“吴则看到那个场景有什么感觉?”“他嘛,好像并没有什么 感觉。不过,他安慰我说, 一个男人掐死一个女人一定有很多理 由…… ”方岚垂下头:“我还没见过潘小虹,她真的那么漂亮 吗?”“是的,尤其是她的秀发,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秀 发…… ”方岚突然大憎地说:“难怪吴则不喜欢我留短发,他总 是命令似的说,快让你的头发变成长发吧!”这对于我来说又增 加了一些信息,事实上,吴则一直怀念潘小虹,他忘不了潘小 虹,包括她那头美丽的秀发。方岚吁了一口气说:“现在,潘小 虹死了,我能够想到吴则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会怎样得痛苦,真 该死,她为什么会死在三角形斜坡上,而且尸体已经腐烂,那 么那个掐死她的人是谁呢?”只有男人才会拥有掐死人的力量, 这多数是受了那部英国推理片的影响。现在,我似乎也看到了 潘小虹被掐死在三角形斜坡上的那一瞬间,是的,那双手已经 伸向了潘小虹那纤长的脖颈,不知不觉,我同样受到了方岚的 影响。我们的心情被这同一想象弄得很阴暗,方岚突然问我约 她出来干什么,我笑了笑说,今晚感到空虚,只是想与她聊聊天。
方岚想了想说:“到我家里坐坐吧,我叔叔去美洲时给我捎来一瓶美洲咖啡,你不是最喜欢喝咖啡吗?”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邀请,但正中我的目的,我答应了,便跟着方岚一块骑自行车 来到了她家。我们上楼时,恰碰到吴则也来找方岚,这又是一个 我希望看到的情景,方岚伸出手去搂了搂吴则的胳膊说:“想我了吧!”
进屋后,方岚头一件事就是忙着给我沏咖啡,她不断地说那 咖啡如何纯正,吴则坐在我对面,他的眼圈有些发黑,气色苍白,但他面颊上仍然散发出笑容。
给我们沏完咖啡后,方岚坐了下来,她看了看吴则,又看了 看我,我知道方岚此刻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把潘小虹的死告诉 吴则。为了宽慰他,方岚挪了一下位置,坐在了吴则旁边,她低 声说:“吴则,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潘小虹死了 …… ”吴则 脸色变得愈加苍白:“潘小虹死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她为什么死了?”现在,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块三角形斜坡,吴则 钻进了那片浓荫,他明明知道潘小虹死了,现在他开始抑制着恐 惧,因为他必须面对我将戏演下去。方岚继续说:“还记得公园 深处的那块三角形斜坡吗?还记得那股异味吗?”吴则突然从沙 发上站起来,那只咖啡杯被他碰掉了,浓烈的咖啡色液体流向木 地板,他颤抖地说:“你们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方岚说: “你别难受,所有的人,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知道潘小虹死 了 ……你还记得那部英国推理片吗?一个多月前我们俩曾经看过 那部英国推理片,那个男人掐死了那个女人,在草地上,芳草起 舞 ……我想,潘小虹肯定是被一个男人掐死的,是的 ……你想起来了吗?”我知道,方岚说这些话时,吴则已经快要崩溃了,他已经用背面对着方岚的声音,但方岚仍然在说下去:“现在她死 了,她有一头秀发对吗?难怪你要我留长发,现在,我知道了, 你为什么喜欢长头发 ……吴则,别难过,我理解你的那种情感…… ”
吴则快要疯了,他没有想到在方岚的声音中有一种推动他疯 的力量,他突然抱住头大声说:“别说了,是我掐死她的……是 我…… ”他拉开了门,那道铁门忽然被关上,他疯了似的下楼去 了。方岚对着我大声说:“他是疯了,他为什么说是他掐死了潘 小虹?”我拉着方岚的手跑下了楼,我知道,他疯了,他被方岚 刚才的话摧毁了,我们跑下了楼,楼下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我们 看见了夜色中的那条马路,丧失了理智的吴则无视正在穿行中的 货车的车鸣声,紧接着他被卷进了车轮……血腥味扑面而来,方 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说: “天啊,他真是疯了,潘小虹让他疯了。”
这个故事与那块三角形斜坡有关系,很多时刻,我会独自闯 进那块三角形斜坡,潘小虹死了,是吴则掐死的,我肯定地说: “不错,掐死潘小虹的人就是吴则。”我这样一说,方岚就会回忆 与吴则在一起的很多情景来,比如,在公园深处,方岚一定要去 那块三角形斜坡上去,吴则就搂住她说:“别再往前走了,前面 已经没有人,万一要出事,没有人会救我们。”还有,在他们的 恋爱过程中,吴则经常消失,有时候是整夜地消失,当方岚问他 到底去了哪里时,他说在朋友家玩牌。对此,方岚告诉我,在与她恋爱的日子里,吴则肯定忘不了潘小虹,而且经常找机会与她见面。有一点方岚还没有明白过来:既然他那么爱潘小虹,他为 什么要掐死她呢?方岚永远不明白的是,潘小虹抛弃了吴则,而
吴则却想占有这个女人,所以他掐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