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的左轮手枪
书名:再回首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249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在成为年轻女囚之前,蔚红有一件宝贝东西藏在没有人能够 看见的地方。蔚红是杂戏团的钢丝演员,她可以骑着自行车在钢 丝上行走,也可以踩着钢丝自由地伸出各种姿态,她年仅20岁,不过已经是杂戏团的老演员。
除了走钢丝之外,蔚红喜欢喝酒,就是在一次酩酊大醉中, 蔚红向我吐露了内心的秘密,她低声地倾诉着:“这个世界上我 什么都不害怕,我是杂戏团最好的走钢丝演员,我怕谁?然而, 我却害怕我最宝贝的东西…… ”蔚红说到这里似乎有了克制力, 不过,蔚红的话却使我感到在她生活中有一件东西,那件东西是她的宝贝,她的感官为此在戒备着那件东西。
蔚红突然之间成为我窥视的对象,当她骑着自行车走了很远 到达一所郊外的旧房子里时,我也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她身边,那 是一所无人居住的旧房子,我站在楼下可以看见秘密的蜘蛛网已 经封住了旧房子的每一道窗口,而蔚红似乎已经爬上了最后一段楼梯,也许这就是走钢丝的杂戏演员蔚红在这里聚集仇恨的地方,也是唯一的地方。蔚红离去之后,我已攀缘上楼,没有钥 匙,我是从一道窗口爬进去的,灰色的蜘蛛几乎密布了我的脸, 我用手帕擦干净脸上的蜘蛛,顺着那道楼梯上去我来到了阁楼顶 上最小的房子里,里面塞满了戏剧脸谱和戏剧中的道具,我不知道这座老房子的用途,我也不知道蔚红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突然看见了一只打开的箱子, 一只生满锈迹的武器 左 轮手枪,这也许是戏剧演员使用的道具,但它是唯一使我的视线 凝固其上的道具,哦,罗伯 ·格里耶说:“我环顾四周。除了躺 着的男孩无别人。所以,起先我想这场令人悚然的戏是他自己一 手导演的:他假装昏迷,但当我转过身背对他时,他便动了。我 挨得近近地细察他的脸庞:凝固的面部线条像蜡像的脸一般,脸 色还是那样苍白。他像一块墓石上的死者卧像。”我突然醒悟到, 因为我用手接触那把左轮手枪时,我明显感到了上面的余温,也 许是蔚红上楼时曾经用手抚摸过它,但这是一把彻底锈死了的左轮手枪, 一把完全废弃了的手枪。
后来我发现,每隔几天,蔚红总要骑上自行车到这所旧房子 来抚摸这把锈迹斑斑的左轮手枪。有一次,我比她先到,我藏在 另一间房子里,我正在用呼吸感受那些枯燥的蜘蛛味道,而且我 正在回味罗伯 ·格里耶小说中的一个奇怪的场景,他说:“她从 哪里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走到这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朦 胧的微光下,我还是看清了她那条老式样的白色连衣裙,上身部 分十分合体,宽大的裙身打着褶祠,裙摆鼓起,但有些硬邦邦的, 一直盖到脚踝。”
蔚红来了,她对别的房屋不感兴趣,无论那些房屋之中藏着 什么样的好东西,她所感兴趣的只是那间阁楼上的小屋,也就是 那间锈迹斑斑的左轮手枪所在的房间,有意思的是,蔚红这次不 是单独一人来,而是带了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与她年龄相 似,大约20来岁,小伙子紧跟她身后,看得出来,小伙子是第 一次到这阁楼上来,我的房间紧靠他们房间的隔壁,我听到了蔚 红的声音,她说:“20年前,你的父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与我的 母亲发生了关系,他们发生了关系,但并没有真正相爱……不 过……就是在这屋子里,你知道吗……在这间屋子里,你的父亲 与我的母亲发生了关系……现在……走过来……请你过来抚摸我好吗?”
我屏住了呼吸,这并不像蔚红所说的话,在我的年轻朋友之 中,蔚红是一个严谨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恋爱,也没有相处男 朋友,她更不是一个开放型女孩,此刻,她却说出了让我感到惊 讶的话。但我无法去阻挡已经进入20岁的蔚红的多彩生活,毕 竟她已经是一个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了,她可以掌握自己的生 活,然而,蔚红为什么要模仿母亲当年的生活呢?而且我知道, 蔚红并不是这个父亲所生的女儿,虽说她的亲生父亲曾经抛弃过 她的母亲,但那仅仅是传说,是像所有传说一样的已经遥远的故 事,但为什么蔚红要与这位父亲的儿子发生第一次性关系呢?那 个小伙子没有经受住诱惑,他接受了蔚红的诱惑并走过去开始抚 摸蔚红,蜘蛛网被他们的拥抱所腾起的味道从隔壁房间扑面而
来,这个走钢丝的杂戏演员蔚红就这样与这个小伙子发生了第一次肉体上的接触。
夕阳下山以后,蔚红带着那个小伙子离开了旧屋,我走进隔 壁的房间,有意思的是那锈迹斑斑的左轮手枪消失了。我想,肯 定是蔚红把那把枪带走了,但她为什么要带走那把锈迹斑斑的左 轮手枪呢?要知道那是一把彻底废弃的手枪,连枪栓也无法推 动,枪口已经彻底锈死,甚至连子弹也无法拽装上,那么,蔚红为什么会带走那把左轮手枪呢?
那段时间,我几乎看不到蔚红在走钢丝,到杂戏团去找她 时,她的同伴说蔚红病了,我只好去敲开她的门,她确实好像大 病了一场。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训练自己的勇气。我说训 练勇气干什么,她说她要做一件事。我说做什么事,她说她的母 亲已经快死了,等母亲死后她就能做那件事了。这样的对话看上 去毫无意义,但却是我与蔚红的一次激烈对话,从对话中我感到 蔚红确实在等待去完成一件事。我就对蔚红说:“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去了那废旧屋子。”
蔚红说:“我始终感到有人在我身后,原来是你。你都看见 了,我把那支生锈的左轮手枪带回来了。20多年前,我母亲跟我 父亲在同一个剧团,这是我父亲使用的道具,当时这把枪虽然是 道具,却是真的左轮手枪。据我母亲讲,当父亲抛弃她时,她想 把一颗子弹放进左轮手枪射死父亲,但在那个时期,对子弹的控 制极其严格,母亲寻找了一座城市也没有找到一颗子弹,父亲就那样抛弃了母亲和我。”
蔚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那是一个极度厌倦的哈欠,她说她终于找到了她生父与一个女人生的孩子,他与她同岁,那个小 伙子是一个中学的外语教师,而且他也在追求她。蔚红讲到这里 就大笑起来,她的笑是那么残酷,我总觉得在她的笑中潜藏着一场阴谋。
蔚红给我削着一个苹果,我问她母亲患了什么病,蔚红一边 削苹果, 一边说:“我母亲一生患的病与父亲抛弃她有直接关系, 如果没有这种记忆,母亲会活得很长,因为我们家族中的人都很 长寿……但母亲却患了肠癌,她快死了…… ”蔚红挥动着那把刀 说:“我一直想为母亲做一件事…… ”我把她手中的那把刀收起 来,我对蔚红说:“你是钢丝演员,你知道什么叫危险。蔚红, 听我的话,别让你母亲的仇恨再遗留在你身上,你的一生刚开 始。”蔚红喃喃地说:“你的话有道理,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会记住你的话,但愿上帝赋予我理智。”
我似乎暂时忘记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左轮手枪的存在,离开蔚 红时,她在颓丧中保持着平静的姿态,似乎她的面庞被一面镜子 澄明地映照着,那些漂浮中的枯叶已经被一阵落潮所载走。我扶 着楼梯下来时却与一个人相遇,他就是那个小伙子,那个爱上了 蔚红的外语老师,我想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蔚红的门口,无疑是出 现在蔚红的面庞已经被一面镜子澄明地映着的时刻,正像蔚红所期待的那样,但愿上帝给她理智。
我们通常的理智一贯载动着我们的衣钵,在那漂浮于躯体之 上的时序中,我们有时候像是一只巨大的贝壳,想一想我们就是那只巨大的贝壳被潮汐载动于水上、沙滩上,到了最深沉的还未凝结的血液之中,我们依赖于我们的理智,守卫着我们的肢体的 大门,而心灵却是悬挂起来的乌篷船,它的自由、它的遭到伤害 的痕迹在某一个时刻脱落着,那是一个最危险的时刻,所以,蔚 红面临着去体验那个最危险的巢穴,上帝真的会给予蔚红理智吗?
不,上帝熟睡的时刻,蔚红正躲在房间里用磨砂布清除那支 左轮手枪上的锈迹,这些事情我没有猜测到,或许在某个瞬间, 关于蔚红和那支左轮手枪,我会隐隐产生一丝不测的预感,但随 后又被我推翻了,因为我深信那个走过千百次钢丝的演员蔚红, 对危险的分寸掌握得很精确,她绝对会放弃对那支锈迹斑斑的左 轮手枪的联想,因为那把枪是一堆废物。然而,当蔚红举行完了 母亲的葬礼,当她在墓地上看到了那片环绕着坟墓的玫瑰花,蔚红却寻找到了那支锈迹斑斑的枪口的裂缝。
她开始寻找大量的粗糙的磨砂布,越是粗糙的磨砂布才越能 消除左轮手枪上的锈迹,这些事我当时完全没有预测到,这些事 情是蔚红成为女囚之后隔着监狱的栏杆告诉我的。她拒绝会见任 何人,包括我和那个钟情于她的外语老师。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徘 徊在蔚红楼下,他尊重蔚红的决定没有上楼去敲门,我想,蔚红 也许还在独自节哀,在这过程中,上帝也许会慢慢地培养蔚红的理智。
但事情完全是以相反的时态进行着,蔚红拒绝别人,是因为 她已经投入全部时间,投入全部激情,用磨砂布消除那支左轮手枪上的锈迹,她置身在白昼和长夜之中,当她用大腿夹住那支枪,磨砂布会发出嚓嚓的声音,锈味浓烈地上升,蔚红想呕吐, 她克制着慢慢地习惯了那锈味。日复一 日,当那支枪口突然在一 天半夜变得光滑起来时,蔚红将一颗石头塞进了冰凉的枪管,那 颗石头像子弹一样大小,她又慢慢地扣动着枪栓,那枪栓开始时 已经被锈迹锈死了,现在竟然也可以上下拨动了,对于蔚红来 说,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突然将那支枪举起来对着 镜子,这个动作让蔚红的双手寻找到了沉重的、冒险的、充满仇 恨的时刻,多年来母亲的仇恨已经凝固在她身上,她体内的血液 变得滚烫,正是这样一种时刻的到来使上帝离开了她,因为上帝无法赐予她足够的理智。
接下来是疯狂地寻找一枚子弹,她沿着夜的城市行走,她想 遇到世界上无所不能的人,她给予那个人金钱,那个人就可以送 给她子弹。所以,她在城郊的一所空屋子里与一个男子结交并获 取了三枚子弹,因为一枚子弹对于她来说太少,两枚子弹仍然不 能保证那决定性的一刹那,只有三枚子弹才能让她这个从未玩过枪的钢丝杂戏演员经历枪口带来的最血腥的游戏。
游戏在她想象中展开着,它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网络,它已经 把一个20岁钢丝杂戏演员的心灵全部困住,她所置身的危险性 可以说明她将疯狂的仇恨载入一个悬崖边缘,但我忽视了这一 切,有些游戏在开始之前是看不到游戏规则的存在的。在那漆黑 的夜里,蔚红独自蹬着自行车不时出现在那所挂满蜘蛛的房子 里,她在房子里回忆着与那个爱她的中学外语老师的性,带有目的的性游戏是她提早布置的一种圈套,其目的是让那个年轻的身体受到爱的折磨,此刻,她伫立在阁楼上,她已经把那支左轮手 枪带来了,大量的锈也已消除,她紧贴着那枪面,那冰凉的气 昧,令人颤抖的气味并没有止住她的仇恨,她没有带子弹来,她 想着那三颗不易而来的子弹,她还想着母亲,从年轻时代就被抛 弃的一生,她那可怜的母亲……她的双眼开始变得潮湿,这是她 唯一感到双眼潮湿的时刻,她扣动枪栓,从那一刻开始,她的脸上在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情景。
我曾经去过那所老屋,但每一次都与蔚红失臂交错。在一个 星期天的下午,我意外看见了蔚红,她身上背着一个包,她笑眯 眯地看着我,我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她要去见她的外语老师。在她的微笑中,我再一次忽略了她为自己设计的那场阴谋。
然而,半小时之后我身上潜在的那种东西突然上升着,我眼 前飘动着:“血像红色的小溪般流出来,不久就从没有关闭的门 扉下面黑暗的缝隙中流出来。 一阵热风吹过,海浪又淹没了潮湿 的沙滩,海浪过后露出了珍珠色的新鲜贝壳,炎热的阳光闪耀了 一会儿,周围都是带碘味的各种漂流物,带麝香味的盐田,还有 细长的海星,肢体破碎,向各方慢慢地张开。”这样的情景使我意识到要出事了。
当她赶往那所老屋时,楼下停着两辆自行车,很显然蔚红已 经将她的外语老师带来了,我屏住呼吸上楼,但是已经太晚了。 蔚红已经将那支左轮手枪举了起来,我大声喊:“蔚红,你那样 要偿命的。”蔚红说:“你别过来,你别阻止我,我必须替我的母亲来复仇。”她已经将那个浑身颤抖的外语老师逼到墙角。
枪声响起来时,在钢丝上度过了无数年时光的蔚红第一次感 到自己那纤弱的身体已经不能平衡现实生活中危险的钢丝绳,她 看见第一颗子弹已经射进了那个外语老师的胸膛,她惊恐之中又 射出了第二颗子弹,接下来是第三颗子弹,就这样她用那把锈迹斑斑的左轮手枪为母亲复了仇。
“海浪重新滚滚而来,把一切都带走:金黄色的海藻和它们 的碘气味,血滴,精细的舞会鞋和海鸥的叫声……我再一次向前 走,走过一连串关闭着的门,沿着没有尽头的空荡荡的走廊走,走廊永远不变的干净和清洁。”
蔚红手中的左轮手枪终于从她手中滑了下去,顺着她大腿直 线滑落的一刹那,我突然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厌倦,对仇 恨的厌倦,但已经太晚了,那个年轻的外语老师的面颊就像蜘蛛 一样灰白,而从他身上的白衬衣上面裸露出来的三个洞口正好流出鲜血,他不可能再活着,他已经死了。
蔚红让我陪她到公安局去,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归宿之地, 她似乎对我说:“已经没有上帝给予我理智了,唯有手枪会帮助我进入另一个阶段。”
她变成了女囚。我第一次去探监时,她给我讲述了她用磨砂布消除手枪上锈迹的那些几乎没有阳光照耀的日子。
我第二次去探监时,她告诉我她梦见了她的母亲,在睡梦中 母亲用一双怨气重重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始终没有合上。蔚 红在我临走时恳求我下次来一定给她带一枝红玫瑰来,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祭坛,她似乎已经准备好要去走一次最后的人生钢丝绳。
第三次去探监时,恰好是蔚红即将被送往行刑场的头一天, 我给她带去了一枝红玫瑰,她将那枝玫瑰放到鼻前嗅了嗅,她对 我说:现在她终于已经彻底摆脱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左轮手枪上的 锈味。她告诉我: “明天将有子弹射穿我的心脏。”她眨了眨眼睛,那朵红玫瑰花留在了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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