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师葛德现在终于到了下班的时间了，表弟在一次晚餐聚 会中是带着嘲讽的语调这样讲述他们公司里的会计师，他四十多 岁年纪，脸上从来没有笑容，身体骨瘦如柴，也从不跟人打招 呼，但他却是私营老板最信得过的会计师。表弟说，公司里的青 年人都觉得像会计师葛德这样的人的生活乏味透顶，但表弟却用 一种我们意想不到的口吻告诉大家，其实，会计师也有微笑的时 刻。到了下班的时间，他步行回家，有一次表弟看见了会计师， 瘦弱的会计师沿着一条老街急促地行走着，当他拐弯以后，表弟竟然在会计师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拐弯以后……所以，这就是线索，为什么拐弯以后，会计师的脸上就会有笑容呢?
从窥视别人的窗口，罗伯 ·格里耶的书被风吹开了，那是第 13页，上面写道：“突然间，从外边很近处传来很长的一下喊声。 那个心不在焉的玩纸牌的姑娘，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下喊声，或者猛然间被提醒了要遵守规则，对这下喊声做出了反应，可是这一反应有一种难以觉察的迟滞，她规规矩矩地将脑袋低下来，自 右向左转一转，然后将眼光慢慢地投向那张闪闪发亮的长方形纸 片，纸片正面印着一个寓意画中的人物；她准备好——从哪时起 准备好的?——将纸牌摊在牌桌上。慢慢地、有条不紊地，纸牌 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然后摊了下来，在另外三个纸牌的人眼中露出一直隐藏着的牌底，这副牌的输赢就看这牌底了。”
在我的窥视下及表弟的引导之下，会计师现在已经拐过了 弯，他所面对的只是一条老街，只是一条在盛夏中盛开着硕大的 梧桐树叶的老街，只是这座城市千方百计地保留下来的一条老 街，正因为如此，会计师喜欢从这条老街回家，拐过弯，他会在 一个小卖部买一盒三五牌香烟，事实上他买香烟时已经操着这座 城市的南方口音，当店主将那盒三五牌香烟递到他手上时，他的 脸上堆满了笑容，午后，他缓步走着。为什么拐过了弯，进入老 街以后，他就会变成另一个男人，而不是私营企业那个不苟言笑的会计师呢?
表弟说：“如果想了解他，我可以陪同你前往，跟随这位枯 燥无味的会计师的身影，看看他究竟为什么拐过弯以后就会露出 笑容。”表弟还说，应该选择一个周末的晚上，因为人们到了周 末才会忘记时间和秩序，有的人甚至还会没有停止地奔跑，他们 会去享受或者维护他们现实生活中的善恶和幸福的秘密，尤其是 像会计师这样看起来乏味的男人，在他的生活之中一定会有让人 发笑的东西存在。表弟不愧是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他说了一大堆激情洋溢的哲理之后就像我一样对那位瘦弱不堪的会计师隐藏在背后的生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周五的一个下午，那是五点来钟，会计师像往常一样已经拐 过了弯，确实，他的脸似乎被微风轻抚了一下，刚刚拐过弯，进 入那条老街，会计师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仿佛上紧了的琴弦或 者上好了时间的闹钟突然松弛下来，那笑容没有任何意义，但却 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他又朝着不远处的那家小卖部走去 了，“要一盒三五牌香烟。”他的南方口音仿佛从湿而闷热的空气 中发出来的，店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眯着眼睛朝他微 笑了一下，递给了他一盒三五牌香烟，他伸出手去，他手指的骨 结像是裸露出他四十多年的一些生活，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而且很洁净，尽管香烟已经熏黑了他的部分手指。他将那盒三五 牌香烟揣进包里， 一盒三五牌香烟似乎给他的星期五晚上带来意 想之中的快乐，似乎在他的微笑中，那些熟悉的气味飘走了，他 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走完了老街，进入了另一道弯口，那儿有 一家鲜花店，店名叫“买一束鲜花去约会”,他来不及犹豫，就已经朝着花店走去了。
表弟皱了皱眉头，像会计师这样从头到脚乏味无比的男人也 会走进花店。那么，他到底是给谁送鲜花?我知道，这个故事开 始有了线索，这线索就是他手里的那束红色玫瑰。表弟躲在暗处 伸了伸舌头，他轻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公司的会计师手里会举起一束红色玫瑰。”
就在这时，我还看到一个意外的动作，会计师将头探过去，嗅了嗅那束红色玫瑰的气味，天啊，确实，这是一个暧昧至极的.动作，这个动作通常由女人来完成，但我没有想到，它竟然在一个男人身上发生，而且是在会计师身上发生。
哦，故事，故事，在会计师这个动作里面隐藏着一个非常暖 昧的故事，那束红色玫瑰被会计师握在手中，是小心地握着，看 得出来，他是一个细腻的男人，这种细腻来源于他对待那束红色 玫瑰的态度。现在，会计师抽出了一张100元的钞票递给了花店 店主，那束红色玫瑰的价格是100元。他是唯一手握红色玫瑰的 男人，那时候也许还不到男人们买花的时间，也许一小时或者两 小时以后，抱着鲜花，特别是抱着玫瑰去赴约的男人们自然就会多起来。
那么，会计师自然是去践约了，而且他是一个浪漫至极的践 约者。他抱着胸前的那束红色玫瑰，把浪漫主义时代的温情延续着，他已经走出了老街，现在，他的脚步突然加快了。
表弟说：“瞧瞧我们的会计师，瞧瞧我们这位乏味的会计师，他怎么会在一刹那之间变成一个迫不及待的情种呢?”
我忍住笑，因为笑声会惊动那位会计师，我让表弟也暂且忍 住笑，因为这不是笑的时刻，只有忍住笑我们才能跟踪他，无论 他到哪里去，我们都可以跟踪他。我想起了罗伯 ·格里耶的另一 段话：“她注视镜子太久了，镜子就会把她分成两个人。 一个是 不太可能是真的情人，另一个是不能接近却又处处相似的人，她 的生于寂寞、梦想和爱冒险的手：加倍的双手，加倍的双眼，加 倍的双乳。我曾经梦想过加倍的双嘴，有加倍的双唇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段话来，事实上，这些话与此刻的生活互不相连，那么，难道是我正在幻觉中看见了一个女性，她是会计师的情人，会计师将去赴约，他将把鲜花送给他的情人。
然而，那个女人是谁?
能够接受会计师怀中的那束红色玫瑰花的那个女人，她必须 非常了解会计师的生活。在她眼里，会计师绝对不是在私营企业 被公司里的年轻人称为乏味的那位会计师，在她眼里，会计师除 了可以给她赠送最时尚的玫瑰花之外，还是一个会抽三五牌香烟 的男人。除此之外，会计师还是一个在星期五的晚上前来践约的男人。
应该到会计师的目的地了，表弟说：“等着吧，会计师准会 从一座楼梯上去。”天啊，生活真是复杂透了，会计师竟然抱着 那束红色玫瑰，从一座楼梯上去，送给他亲爱的女人，这样的事情我为什么不会做呢?
会计师确实沿着楼梯上去了，是一座公寓楼的楼梯，将近六 点钟的夕阳垂照着那座楼梯，因而，我们可以看见会计师的身 影，那身影有一会儿像被颜料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但转眼之间就 没有了，因为，他已经沿着楼梯上去了。我们紧随其后，沿着会 计师葛德所走的楼梯攀缘而上，会计师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 在顶楼，他的脚步声才停止，我们屏住呼吸，因为会计师葛德就要伸出手去敲门了。
确实，我们听到了来自楼上的敲门声，我们屏住呼吸，门被 打开了，表弟小声地说：“我们的追踪到此为止。门已经关上了，会计师葛德的约会生活已经开始了。”
我们只好退回到楼下的那片草坪上来，表弟说：“毫无疑问， 我们的会计师有一个情人，这有点像天方夜谭，但会计师确实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投入了情人的怀抱。”
表弟意外地在公寓楼对面发现了一间酒吧，表弟说：“我们 去酒吧坐一会儿，你发现没有，坐在酒吧里可以眺望对面的这座 公寓楼，我们也许会透过窗口看见那位会计师呢?”这确实是一 个不错的主意。我同意了，因为我认为，直到如今，我还是没有 解开会计师的谜，那束玫瑰花显然是送给一个女人的，而且是一 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因为只有非常年轻的女人才会在红色的玫瑰 花中寻找到时尚和诗意。那么，谁是那个年轻的女人，谁会接受会计师怀中的那束红色玫瑰花呢?
表弟已经坐在酒吧窗口，这是一座楼梯式的酒吧，在每一个 梯楼处都安置着一张酒吧桌，我们寻找到了最高的梯楼，这样对 眺望有好处。表弟刚坐下来就寻找对面的窗口，蓦然间表弟发现 了会计师葛德的头，表弟说：“会计师的头在晃动，在窗口晃动， 为什么看不见那个女人呢?”我对表弟说，也许那个女人正在将 那束红色玫瑰花插在花瓶中呢?表弟说：“对，女人都会喜欢玫 瑰花，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玫瑰花，她们喜欢玫瑰是 因为她们喜欢情感，因为玫瑰集中了男人对女人的一切情感。” 表弟还说，他简直无法想象能够爱上会计师葛德的那个女人的长 相，她也许应该是年轻的、漂亮的，因为会计师葛德的玫瑰应该 送给这样一个女人，她也许应该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因为会计师并不是一个吸引女人而且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嘘，我伸出一根手指，阻止表弟说话，因为我突然看到了一 个情景：会计师葛德手里抓着一把梳子，他用手抚摸了一下那把梳子，然后就不见了。
表弟喝了一口咖啡，他说咖啡的味道很浓，只有来自南美洲 的咖啡才会如此浓烈。他问我刚才看到了什么，我告诉表弟我看 到会计师葛德手里握着一把梳子，“梳子?”表弟诡秘地笑了起 来：“他握着梳子干什么?难道他想为那个女人梳头?”他笑了起 来说：“看来，我们男人不能讨好女人的事情，会计师葛德都会 去做，而且做得有滋有味……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们怎么 就看不到那个女人出场呢?”“是啊，会计师葛德所讨好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出场呢?”
我低头看着那只咖啡杯，我想，会计师的另一种生活无非是 与一个女人约会，无非是在周末时给她送玫瑰花，像所有的男人 一样，到了星期五的下午，他们就朝着故事的笼子走进去了，有 些人甚至连一点线索也不会留下来，这就是每个人的私生活。然 而，重要的是会计师葛德，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那个看上去在 生活中寻找不到任何痕迹的男人，他的艳遇来源于玫瑰花?然 而，我现在知道了，我和表弟守在这里的唯一 目的是想看看会计 师葛德的那个女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简言之，会计师葛德这样的男人会爱上什么样的女人。
表弟在旁边讲述他的哲学观点：“男人嘛，没有女人是不行 的，男人都希望有艳遇，是那种意想不到的艳遇，所以，会计师葛德也逃离不了男人与生俱来的这种禀性。表姐，你看到了吧，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连会计师葛德这样的男人也会出发去约 会，也许已经约会很久了，世界就是由每个人的私生活组成了历 史，尽管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大相径庭，但他们在历史的空间存在 着…… ”表弟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升腾起来，他的眼睛里升起一 种幻觉：“表姐，从现在开始，我也渴望有艳遇降临，如果有那 么一天，我一定给那个女人送世界上最好看的玫瑰花……但愿这样的事很快降临。”
“会计师葛德已经成婚了吗?”我突然问表弟一个很现实的问 题，表弟吐出来一口烟雾说：“不知道，不过，像他那样的男人 要么是早婚者，要么是离异者，要么至今也是单身汉，快乐的单 身汉，我认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时此刻已经将那 束红色玫瑰花献给了那个女人……这才是会计师葛德眼下的现实生活。”
表弟当然说得有道理，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会计师的身 影，表弟也抬起了头，他惊愕地张着嘴，想发出声音却并没有发 出来，我们看到了那座阳台的晾衣绳上已经挂满了衣架，会计师 正站在阳台上往晾衣绳上挂衣服，不，那是裙子，是一件件拧干 了水的裙子，而且几乎都是浅色裙子，瞧，挂在晾衣绳上的衣裙已经随风舞动起来……
表弟感叹道：“这是会计师葛德为讨好那个女人所做的另一 桩事情。刚才他在为那个女人洗衣吗?哇，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做 这样的事情，那这个男人真是太杰出了。我不能为一个女人去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就不可能讨女人们喜欢…… ”
会计师葛德晾完了所有的衣服，他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盒 烟，是那盒三五牌香烟，随即有一团火苗上升，烟雾从他嘴唇上 升，他松弛而惬意地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的人群。表弟说：“多 么奇怪，为什么只有会计师出场，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出场呢? 哦，我猜，也许那个女人现在正沐浴呢?也许会计师葛德要带她 出门，她要跟会计师葛德出门去度过愉快的周末，是啊，去度过 非常愉快的周末 …… ”现在，会计师葛德已经从阳台进屋去了， 那支三五牌香烟已经抽完了，这就是说，按照表弟的判断，作为一个男人的判断，会计师将携带那个女人出场了。
我们睁大了双眼等待着，现在我们的视线从对面的窗和阳台 转移到了那把楼梯，夕阳已经消失，那把楼梯上现在正走下来一 个老人，那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紧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年龄 与他相似的女人，到了楼下，他们便手拉手，表弟羡慕地说：
“我们这一代也许在一百对夫妇中能出现一对白头偕老的…… ”
在我们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会计师葛德正用手 臂托起一件有轮子的东西，表弟脱口而出： “是一张轮椅。”不 错，确实是一张轮椅。我的心开始抽搐起来，随同会计师葛德将 那张轮椅放在楼梯下面，我似乎听见了他沉重的脚步，他正上楼 去。我和表弟相互看了一眼，我们的嘴唇正在微微颤抖，不一会 儿，会计师葛德抱着一个女人下楼来了。他把那个女人放在轮椅 上，他微笑着看着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看了他一眼，接着，他站在身后推着那张轮椅……
我们还来不及看清楚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的面庞，那张轮椅已经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现 在，悬念已经消失了，会计师葛德正推着那张轮椅，他将带着那 张轮椅上的女人去度过他们的周末生活。会计师葛德的不为人知 的这种私生活到底是从哪天开始的?哦，也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 开始了，每当他拐过弯，就离轮椅上的女人越来越近，他的脸上 洋溢着笑容，他会买一盒三五牌香烟，走过那条老街，他会买一 束玫瑰花。他需要这种生活，也就是说，去会见轮椅上的女人给 会计师葛德的生活带来了喜悦和幸福。每个人的生活都是隐秘 的，因而，会计师在工作日又会出现在那家私人企业做他的会计师，下班以后，拐过弯是会计师的另一种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