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开始的第二天我到达了一座叫香坪的旅馆，它矗立在那 座小城镇的最西边。我为什么会选择香坪旅馆，因为我拎着箱子 下火车时，服务员告诉我，你如果住旅馆的话一定要到香坪旅馆去，那是这座小城镇最好的旅馆。
住进旅馆的第一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无疑是敞开窗户，我站在 窗口，我已经好久没有推开过这样有棱形图案花纹的木窗户了。 当我抬起头时我看到了一片荒山，在那片荒山上一个人也没有， 一只鸟也看不到，但跃入我眼帘的却是一只动物， 一只白色的波 斯猫。那只猫懒洋洋地站在荒山上向前眺望，懒洋洋地伸着脖颈，晒着冬日的太阳。
接下来， 一个女人出现在荒山上，那只波斯猫回过头看着 她。它嘴里发出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掠过了荒山上的一根电线杆， 那是一根彻底废弃了的电线杆，但猫咪的声音似乎是从那根电线杆传到我耳中的。那个女人抱起了那只波斯猫，她穿着一条大裙子，颜色几乎把那只白色的波斯猫笼罩住。那种颜色的裙子很少 有女人敢穿在自己身上，它不是红色，也不是蓝色，紫色和咖啡 色。看到那种颜色，我会想到一种瓦砾，被风雨沐浴，被岁月侵 蚀过的一片瓦砾，现在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了，那是一片瓦砾上 的颜色。她是一个年轻女人，大约二十六岁左右，我无法看清楚 她的面庞，她留给我的只是背影。她长裙上的颜色比荒山上的颜色更深一些，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部很尖、很细、很高。
她的气质一点也不像这座小城镇的女人，她的呼吸声似乎面 对着那片荒山，她把那只波斯猫抱起来紧贴在胸前，而那片荒山 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一枝树叶，也没有生长着草叶，唯一的就是那根废弃了的电线杆。
服务员给我送来一壶水，她见我站在窗口看着那片荒山和 那个抱着波斯猫的女人，便告诉我：“那个女人有神经病…… ” 我趁机问道：“她是本地人吗?”“不是，她是外乡人，但已经 住在这座旅馆很长时间…… ”“她一个人吗?”“那只波斯猫陪 伴着她 ……有时候， 一个男人会来陪她住些日子，为她付清旅馆费…… ”
哦，原来是这样。我收回目光，因为我的目光一直在窥视这 件事，刚才，旅馆服务员已经向我介绍了那个抱着波斯猫的女人 的身份，然而，看她的穿着，她似乎沉浸在荒无尘烟之中，而且 那身瓦砾似的长裙看上去很优雅，她不像是那种神经有毛病的女 人，倒像是在这座旅馆和这片荒山上，抱着那只白色波斯猫篡改故事的女人。
傍晚我与那个女人擦身而过，她的嘴唇上闪烁着一层银白 色，像月色一样纯正，涂这种唇色的女人内心的声音像月光下的 河水沉默无声地流淌着。她用银白色的嘴唇保持她的声音，她从 未让自己的声音从空中的某个地方嘶嘶地呼啸而下。她的目光几 乎不与任何人的目光碰撞相遇，那只波斯猫跟在她身后，有时候 会蹿上前来，与她摆动的裙角玩，她在小径上散步，那是旅馆门口的一条小径。
她如此年轻却已经被别人宣布为神经不正常的女人，这正是 我要探究她生活的原因之一。我跟随那只白色波斯猫走了很远很 远，走到小径的尽头。 一片波光湖影之中，她在湖边伫立了一会 儿，她的颈很修长，在这之前，这个女人似乎有无限的回忆，那 些回忆使她修长的颈忽儿向着左右摆动，忽儿伸向前，那只白色 的波斯猫纵身跳进了她的怀抱。天就这样黑下来了，她怀抱那只 猫沿着小径回家，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波斯猫的叫声，那声音缭绕 着窗户，可以抓住你的心。声音持续了一个多钟头，后来，波斯猫可能睡着了，声音才停息。
白天到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带着白色波斯猫又开始出现在荒 山上，这里成了她等待的地方。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又告诉我，她 在荒山上等那个男人，因为站在荒山上可以看得见山下的火车 站。哦，原来是这样，那么她要等待的那个人一定就是那个男 人，他每隔一段时间必然出现在旅馆，他会为她交清全部旅馆 费，除此之外，他一定是她等待的人，因为看得出来，她不仅仅是需要他付旅馆费的那类女人，她需要他是因为她可以站在荒山上倾听或者等待。
她坐下来了，瓦砾色的长裙裹住了她的身体，那只波斯猫一 直在她怀抱，她看着山下的火车站时，那只波斯猫就看着她。那 天下午，我看见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在短暂的无法被她控制的 身体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燃烧起来，她站起来把白色波斯猫 放在地下，她控制不了自我，因为她的自我已经触到了燃烧之中 的磁场，我想，她一定是看到了山下的火车站，看到了她等待的一个人。
但她仍然没有离开那片荒山，她站起来似乎只想寻找到让她 的身体所依傍的地方，荒山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根早已废弃了 的柱子，现在，她寻找到了那根柱子，将身体放上去，她依傍着 那根柱子，仿佛那根废弃了的石柱就是为她而准备的。她喘息 着，因为那个人已经来了，因为那个人将从火车站而来，她完全 是一个等待情感的女人，她为什么会精神不正常?现在，让我们 来观看这一幕情景：大约半小时之后， 一个男人走上了荒山，他 拎着一只小型箱子，我想，那只箱子只可能装下他的一件衬衣和 几包香烟，看得出来，他只会在这座小镇旅馆作短促的停留，看 得出来，他不是来旅行的，他也不是那种旅行的男人，他来是因为荒山上伫立着一个女人和一只白色的波斯猫。
那个女人并没有扑进他的怀抱，他平静地走上前，从柱子的 阴影之中走上前去，那只波斯猫站在一边看着他，那只波斯猫似 乎早就了解了这个男人，它似乎比荒山上的这个女人更能掌握这个男人的本性。他站在她面前，从微风中飘来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她说：“你是来带我走的，对吧?”那个男人在摇头，她就 说：“我每天都想从这片荒山上往下跳……你知道我这种感觉吗? 我确实每天都想往下跳……但我总是会看到那个火车站……每当 看到火车站的人流我就没有了勇气……你说，你说话呀!”男人 拎着箱子对她说： “我这次来是为了帮助你付清五年的旅馆费 用……也许有很长时间我不会再有机会来看你…… ”她听清楚了他的意思，她突然大声说：“你要抛弃我了。”
这是我听得最完整最清楚的一句话，我被这句话震惊着，他 们相互之间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个男人也没有解释，也 没有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他转过身对她说：“我现在去付旅馆费， 你回房间等我去好吗?”他甚至也没有看她一眼，如果他看她一 眼，他就会看到她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一道风景被撕 破了。他走后，她抱着那只波斯猫下了山，她会回到旅馆去等 他。在她走下荒山时，突然有一个身影走上了山坡，他既不是那 个为她付旅馆费的男人，也不是旅馆的工作人员，而是昨天夜里 住进来的一个客人，他就住在我隔壁，他倒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旅 行者。他大约三十来岁，他走上荒山，看看那根石柱又看看太阳 西斜时的远山。他为什么走上荒山?也许他看到了那个抱波斯猫的女人，也许他像我一样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
拎箱子的那个男人来到大厅，他打开那只黑色箱子时，里面 装满了钞票，除了钞票之外，里面没有一包香烟或一件衬衣。看 样子，他来这座小城镇的唯一 目的是为了替那个女人付清几年的旅馆费用。他站在大厅里，他的面庞很忧虑，但他主意已定，他看着服务员的手指夹住那些钞票， 一张一张地数， 一张又一张地 翻过去，他用这种方式了结着与那个女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已经 没有激情，所以变成了一张张钞票的关系；这种关系已经丧失了 爱，所以，只有用钞票来解决并堵塞那张网，他嘘了一口气，或者说可能正为这种关系所进入的另一种过渡阶段而庆幸。
我把那本罗伯 ·格里耶的小说放下，刚才我说到了这样的情 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他在这 副墨镜的遮蔽下，闭上了眼睛，用手杖包铁的顶端，探着脚前的碎石路面，向前走去。从中他体验到了一种宁静的感觉。”
他已经付清了全部的旅馆费，服务员将一张发票交给了他， 他说了声谢谢。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严肃的时刻，这意味着他将 摆脱这座旅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摆脱这座旅馆也意味着是摆 脱那个怀抱波斯猫的女人。他果真做到了，他走到她的房间里 去，他只待了半小时就出来了，他拎着箱子离开旅馆的那一刻，也是那个女人奔往荒山的时间。
她不顾一切地奔向荒山，我跟在她身后，正当我想冲上前去 时， 一个人已经敏捷如狮子一样比我的动作更迅速地冲上了荒 山，而那只白色波斯猫随即也蹿了上去。那个女人伫立在荒山的 边缘，这算不上高耸入云的悬崖，但如果一旦从荒山边缘坠落下 去，不死也会变成残废者。那个像狮子一样冲上荒山边缘的男人 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她的腰。无论如何，她现在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无论怎样挣扎也逃脱不了那双手臂。
到现在，我仍然没有看出来她的不正常、她那被旅馆的服务员称之为精神病的现象表现在哪里?因为，自从我看见她的那一 刻开始，我就从来没有看见由她身体最隐蔽的部分表现出来的症 状。尽管她痴迷地往返于荒山之间，那只白色波斯猫是她唯一的伙伴。
而那只白色波斯猫此刻正看着那个陌生男人，他把她带进房 间的那一刻，波斯猫便甩动着尾巴，这是喜悦的表示，这是一种 新的假设，它的女主人不会从荒山上掉下去了，她的女主人正被 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带着从荒山上回来，它用摇动尾巴的方式替代它的喜悦。
有好几天时间，推开窗户时我没有看到那只波斯猫和那个女 人。我注意到了两件事，我隔壁的那个旅行者很晚才回来，而那个带波斯猫的女人也很少在外露面。
这意味着那个男人很意外地进入了她的生活，也许那个旅行 者救了她，而且爱上了她，在那个男人替她付清几年的旅馆费离 开她以后，在她痛苦地奔向那座荒山，想往下跳时，那个旅行者出现了。
他用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在那时刻，我们看到了她的面庞，那 张苍白的面庞回过头来看着他，他是另一个男人，也许是她一生中 从未有过的一个男人，她散落的长发在肩头滑落， 一个男人离开了
她，也可以说是永远抛弃了她，而另一个男人却走了进来。
后来，他终于带着她出了房间，他们到小径上去散步，他走 在她身边，离她很近。旅馆的服务员们开始议论她新的故事，她们说但愿这个男人能把她带走，带出这座小城镇，因为她实在不适宜生活在这座冰冷的旅馆里面，因为她来自远方，那也许是一 座大城市；她们所奇怪的是除了能让某个男人带她走之外，她一 个人几乎没有独自离开的勇气；她们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的精神 病，因为很长时间以来，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也不跟别人来往，除了带着那只白色的波斯猫在等待之中生活。
他带着她到荒山上眺望夜空时已经夜深人静，我敞开中的窗 户正面对着那座荒山，两人并没有十分亲热的动作，因为她的怀 抱一直有那只白色波斯猫的存在，他们在荒山上伫立了许久许 久。我想，在他们所交往的这几天里，他一定没法进入那个女人 的生活中去，他要了解她，了解她所置身的旅馆，了解那只白色波斯猫，同时也要了解这座荒山。
这个故事始终在我敞开的窗外浮动，在我即将收拾行装准备 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又看到了那只白色的波斯猫和那个女人，但 却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因为即将离开，我的内心很不平静，我将 头探过窗外想呼吸一阵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但我却看到了那个 女人，她似乎穿着白色的衣裙，这使我看清楚了她的身影，而那 只白色的波斯猫则依傍在她脚边，在那荒山上的边缘之地。在那 寂静的风声里，那个男人不在她身边，他也许已经离开了，那是 一个旅行者，据我的判断，那样的男人决不会为一个路途中的女 人而留下来，也不会带上她一块走， 一个纯粹的旅行者注重的永远是不同的风景，永远是那不可预知的生活。
而这个带着一只白色波斯猫生活的女人显然不是他的伙伴，如果他离开，他甚至连诺言也不会留下来，而她怎么办，她没有对他投入个人感情，他的离开对她当然不会造成伤害。
哦，怀抱白色波斯猫的女人，你爱上这个男人了吗?
我决定到她身边去，虽然她已经不可能再从荒山边缘往下坠 落，那个旅行者走向她的唯一好处就是将她坠落的意图中断，而 她结识那个男人的意义在于她永远不会往下坠落了，即使她站在边缘。深黑色的荒山上的岩浆声也不会引诱她往下跳。
我到她身边去是因为她始终是一个谜团，即使故事很简单， 她对于我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团。我的脚步声显然已经惊动了她， 她没有回头，但她的声音却从她散乱的发丝间呼啸而来，她说： “任何人也别拉住我，请别走近我…… ”难道她仍然在倾听荒山上 的岩浆之声?难道她并没有抛弃那个想往下坠落的念头?就在这 时，那只波斯猫发出了一种叫声，我可以触摸到那只波斯猫柔软的 脖颈，我能够感受到那只波斯猫正竭尽全力地想抓住它的女主人的 长裙，终于，她开始退后，她从荒山的又一道暗影的笼罩之下抱起
了那只波斯猫，她无视我的存在，抱着那只波斯猫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当我拎着旅行包出现在大厅时，我看见了那只 波斯猫和那个女人，奇怪的是她手里增添了一个箱子，她站在门 口，等着一辆通往火车站的小马车时，仍然扬起头来看着那片可 以看得见的荒山。我站在服务台前结账，服务员小姐低声对我 说：“她要走了，天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像她那种本性的女人只能依靠男人将她带走。”
在我之前，她已经搭上了一辆小马车，就在她钻进小马车的车厢之前，她怀中的那只白色波斯猫突然从她向往新生活的目光中蹿了出来。那只波斯猫以我们意想不到的速度跃上了去荒山的 那片台阶，先是它的女主人愣住了，她从小马车车厢中把一只脚 放下来，接着是另一只脚下了马车，她目视着通往荒山的台阶， 像是目视着一段较长的旅程，过去中的一段旅程，蓦然间她用一 种让我们来不及思忖的速度，让我们来不及判断的那种激情，疯 了似的跑了起来，她用飞快的速度追赶着那只白色波斯猫，用她从未有过的速度。
那只白色的波斯猫似乎感受到了背后有人追逐它，它的四爪 仿佛在风中穿越厚重的屏风，它甚至连头也没有回就已经从漫长 的台阶穿越到了荒山之间，接着它忽视了或者说是用它勇猛的速度遗忘了那荒山边缘的危险。
它似乎想从荒山上穿越那天早晨弥漫在潮湿的荒山之间的 雾霭，它就这样扬起它那白色的身体在穿越中坠入荒山之下。 当它的女主人想抓住那团白色的身体时，她的双手扑空了，她 发疯似的叫出了那只白色波斯猫的名字，那个名字是那样含糊 不清，她已到了边缘，往深处看去，那是一片深谷，深谷下面 是一条长满青苔的道路。她没有像那只波斯猫一样坠落下去， 因为她已经寻找到了走的理由，她甚至也没有去埋葬那只白色 的波斯猫，总而言之，她搭上了小马车，接下来是上了过路的 火车，没有男人带她离开那座荒山。直到如今，我仍然没有感 知到她身上不正常的东西。当然，她生活的空间曾经是那片荒 山和那只白色波斯猫，而她现在和未来生活的空间却是火车奔驰后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