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可以在宽大的房间里隔开别人的目光,所以,他已经是 第三次坐在屏风中等待了,他叫高农。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他 手指里夹着烟,烟雾从屏风中上升时我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 带有伤疤的脸。当所有人都坐在这座屏风酒吧与恋人约会时,他 却独自一人坐在屏风中等待, 一个面庞上充满伤疤的男人一定是 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我就这样被这种监视的理由所圈住了,于 是,当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决心陪他坐在这座玻璃屏风中,我想,我在设想他所等待的那个人会是谁。
不言而喻,我的存在对于那些监视我的人来说同样是荒谬 的,我监视别人,而别人同样也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监视我。 有些事情就在我们身边发生着,就像那个带着伤疤的男人走进了 我旁边的玻璃屏风,此刻,他就在里面,是第三次了,我想,他 等待中的那个人应该到了。他等待中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应该是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可以让他有耐心地坐在一面玻璃屏风中等待,只有女人才可能让他带着伤疤而来。此刻,他脸上的伤疤似 乎隐匿着一个谜结,我想,他等待中的那个人一旦来临就会解开这个谜结。
透过一条缝隙我此刻看见一位白衣女士,她似乎是从缝隙中 走进来的,其实,她只是偶尔进入了我监视的空隙之中,她一出 现,我就已经感受到了旁边屏风中坐着的那个男人,似乎有一团团的雾从门口飘到屏风之中。
她来到他置身的屏风之中,他对她说:“等你降临确实是一 件苦差事。”这是他隔着屏风让声音穿越玻璃而出的声音,他继 续说:“我知道你是惧怕我脸上的伤疤,你瞧……我约你与我见 面,我跟你谈论的都是我的伤痕,对不起…… ”他的目光显得清 澈又忧虑,我无法把握这样的目光。但我关心的是她,作为女人 的她,会不会害怕一个携带伤疤的男人?她开始一直看着这个男 人,她的目光很明确,她在仔细地观看他脸上的那些伤疤,至于 他身上的伤疤对她而说是谜。她到底是他的什么人,难道他们的相逢仅仅是为了证实他身上和脸上的伤疤?
在屏风那边看到一双目光,由于缝隙很小,除了能够看到他 的眼睛之外,我看不到他的脸。当然,这是一张男人的面孔,他 举着一张报纸,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在阅读,他是为了用报纸遮挡 自己的视线。他就在屏风的另一边,他对那张屏风中的携带伤疤 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充满警觉,看上去他好像是侦探而不 是那个男人和女人的监视人。那么,他是在盯住那个带伤疤的男人了,如果是这样,那些伤疤就变得神秘了。据那个男人告诉那个女人,他身上和脸上的伤疤是车祸留下的。车祸,我眼前会出 现这样的场景: 一辆轿车,整个车身向前倾过,然后是悬崖,只有那样的车祸才会使一个人留下众多的伤疤。
那个女人的嘴唇一直深闭,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她 突然抓住了那个男人的双手,她把他的右手掌放在自己的嘴唇 旁,她在吻他的手吗?他的右手合拢,看上去他的手心正握住一 件东西,那是一张揉皱的纸条,我看见了这样的漏洞,她离开, 他则在迟疑中跟了过去。她冷漠地前行并没有回过头来与他告 别,而他呢,则站在门口,我看见了他的身影,他大约有一米七 八的身高,上身穿一件黑色夹克衫,这与他的伤疤很吻合。等到 她走后,他才展开了那张事先就为他而准备的纸条,我当然无法 看见那张纸条上的文字,但他不打算回来了,尽管他的一只包还 留在屏风之中,我想,是那张纸条在召唤他而去。我抬起头来, 那双侦探一样的目光也在这一刻倏然消失了。我决定到他的屏风 之中去把他的包交给服务员保留,因为他一定会想起来他的包遗 留在屏风之中了。正当我准备这样做时,他突然又回来了,也许 他很快就已经想起来他的包,他回到屏风之中,却并没有带上包 就走,而是留了下来,不慌不忙地要了一杯咖啡,难道那张纸条 已废了?它丧失了召唤他而去的效力。我很想看见那张纸条上的 文字,很想替他承担纸条上的风险,哪怕是灾难。因为那一刻, 我对他的伤疤充满了好奇,我想,如果在一场整个车身倾身而过 的车祸中没有丧生而又活下来,留下了难以计数的伤疤和诡秘的行踪,这样的男人会因此而吸引我,也许同时会吸引别人,比如,那个侦探也许并不完全是侦探,只是一个像我一样的业余监 视人而已,他和我一样对监视别人的生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
是的,监视者的我此刻来到了他屏风之中,我对他说:“能 不能把你的打火机借我用一下?”我手里夹着一根烟,他从桌上 将打火机递给我而不是为我点燃烟,看来,他是一个谨慎的男 人,他不会轻易地去讨好女人。他甚至也不看我一眼,也许,这 是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男人身上的另一种自尊心。他并不想留下 来,当我将手中的打火机还给他时,他突然带着他的那只黑色真皮包准备离开了。
我这个监视人被驱逐到屏风之外,在他离开时也是我离开的 时候,然而我并不会让他看见我,我说过,为了实施我监视别人 生活的计划,我会永远藏在别人看不见我的影子之中去。带着伤 疤的男人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手里有一张揉皱了的纸条,在那纸条中有一个约人的时刻,写着一个约会的地点。
由于在这之前我也窥视到他的伤疤和一个白衣女人在屏风中 短暂的约会,所以他此刻去赴约才区别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简 单的事情约会,而且我深信,在他赴约之中并没有爱情在等待着他,相反,等待他的也许是谜径和迷径之中的危险。
他的脚步声在十米之外,使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要步行去 约会,那个女人肯定是穿白衣的女人,显然为这种推测所驱使, 我就走在他十米之外,拐过一条街他回头看了看前后,这使他的赴约显得深不可测,因为他惧怕别人会看到他的身影。进入了一条小巷深处,他开始站在一幢公寓楼下面,他的头仿佛伸进了漆 黑的树叶之中,我现在才看到这是一幢已经在搬迁中的早已废弃了的公寓楼。
倏地我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她已经向他扑来,她莞尔一 笑低声说:“瞧,这是我们第一次幽会的公寓,你看到我的晾衣 绳了吗?”我知道我处在黑暗之中,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又落入 了一个俗套的故事。正当我想从黑暗之中绕过去时,我看到了那 个男人身体上的伤疤,在隐隐约约的月光中,他裸露着脊背,这 似乎是一个烧伤之人,而不是一个在车祸中留下过伤疤的男人, 因为他脊背上的伤疤在错落之中凹凸下去,我看见那个女人伸过了双手……
难道她有那么大的勇气想去抚摸他身上的伤疤,难道她爱他 脊背上错落之中凹凸下去的伤疤,那像烧焦的仙人掌一样的伤 疤?确实,她那双纤长的双手在黑暗中正向着他冰冷的伤疤靠近……
突然有人在附近咳嗽,离我很近,那声咳嗽不像是无意中发 出的,而是下意识中朝着那双手直逼而来的,果然,那双手突然 抽回去了,那双看得见的颤抖的双手不存在了,而那裸露的脊背 只闪亮了一下也就在刹那之间消失了。我回过头去寻找那位咳嗽 的男人,我看见了一道影子, 一道沿着金属味的街道直冲而来的 影子。我想起了坐在屏风之中与另一个类似侦探的男人,我想起 了他也是窥视者。但我突然醒悟过来,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侦探,如果他是侦探的话,他根本不会在黑暗中发出咳嗽声,现在我明白了他在黑暗之中咳嗽的原因。
他在黑暗中咳嗽是因为他在黑暗中看见了那个站在废墟上的 女人正将手伸出,他想用咳嗽声将那双手拉回来,因为他不想看 见那双纤长的双手伸出去抚摸那个男人身体上的伤疤,他用咳嗽 这种方式大声说:别伸出手去,别把你的手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体上。
由此他是一名与那个女人有直接关系的人, 一名窥视着她的 生活并如此占据她生活的男人。三个人的影子在一刹那间消失在 黑暗之中,我恍惚地走出小巷, 一个带着伤疤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及另一个男人在我的生活中突然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悬念。
咳嗽声使那双手在黑暗之中消失,因为那个女人知道这个咳 嗽的男人是谁。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到家,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我一直从窗口眺望着深不可测的夏夜。
突然有敲门声传来,已经是下半夜了,有谁会在这样的时刻敲门呢?
我赤着脚穿过客厅来到门口,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轻轻地咳嗽 了一声,这声音并不熟悉,但在我记忆中蕴存过,蕴存这声音的 地点就在附近,在那片正在拆迁中的房屋的外面。哦,我并不惧 怕发出咳嗽声的这个男人,我只是对这个男人好奇,他为什么站 在我门口敲门呢?我决定打开门,我要冒着所有的风险把这道门 打开,因为我对事物和人的好奇与猜谜的方式让我对站在门外的 这个人,这个会咳嗽的人产生了一种叙述的可能性,也许他会告诉我,他们三者之间的关系。
门被我打开了,真的,我并不惧怕他,我把他让进屋,我打 开了灯,我在灯光下面对这个敲开我门的男人,他很英俊,有点像众多女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的那类男人。
他站在墙角告诉我:“我并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敲开你的门, 不过,我已经跟踪你到了楼上,这是因为我想……你是不是那个 男人的女友或老情人?”“哪一个男人?”“那个脸上有伤疤的男 人。”我请他坐下来,因为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费解,他 为什么会这样想问题,他为什么把我与那个带着伤疤的男人联系 在一起?我很想听一听他怎么解释这一切。他说他一直在注意 我,因为我总是跟在那个带着伤疤的男人的身后,他认为我与这 个男人有故事,他说:“如果你是他的女友或者情人的话就帮我 一个忙,好吗?”他盯着我的眼睛,他希望从我的眼睛中看到某 种东西,散落在那座拆迁废墟的味道似乎在这样的时刻飘进了我的窗户。
我对他说:“如果我是他的女友或情人,你想让我帮助你做什么事呢?”
他说:“那个女人是我的女人,但我知道生活中一直有一个 男人占据她的记忆,果然这个男人出现了,你知道我看见那个带 伤疤的男人出现时的痛苦和绝望吗?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杀死他, 现在你知道我的角色了,所以,如果你是那个男人的女友或者情 人的话,请你帮助我将那个男人带走。如果他仍然被我看见,我可能真的会在某一控制不了自我的时刻杀死他…… ”
重要的是他弄错了,我并不是那个带伤疤的男人的女友或情人,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无法叫出来,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带着伤 疤的男人。然而,他已经消失,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更无法看见。
我的沉默使他确定了我就是那个带着伤疤的男人的女友或者 情人,所以,他开始恳求我。他说他不容易爱上一个女人,他爱 上那个女人真不容易,如果我不想帮助他,他也许会因为爱而犯 下错误,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肯定还爱那个男人,看见那个女人与他在一起,除了嫉妒之外你肯定很难受…… ”
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决定隐藏自己的身份,因为我已被他所 说的话牵制,我难以摆脱这件事,我依然沉浸在两个男人和一个 女人的故事之中。我答应去帮助他,因为我知道,也许这样做就不会酿成一桩悲剧事故。
他告诉了我那个男人住的宾馆,这意味着那个男人并不生活 在这座城市,他只是一个临时居住者而已。他走后,我想我已经进入了人的故事所设置的圈套之中。
然而,就让他来进入这种圈套好了,这种陌生的圈套就像一 只张开的口袋一样等待着我。为了避免一桩流血事件,散发着血 腥味的悲剧,我顿时萌发了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勇 气。第二天傍晚我站在那个带伤疤的男人下榻的宾馆,我想,如 果此时此刻我看见那个带伤疤的男人从大厅里走出来,我一定默 不作声地跟着他,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发现一个跟踪他的女人,他会问我是谁。
没有一个男人会去责备一个陌生女人,因为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陌生女人是另一道风景线,多一个陌生女人相逢还意味着 那不可知的故事,那超越常规的故事,那使每一个男人都无法拒绝的十分新鲜的像粉色一样被切开的故事。
带着伤疤的男人确实出来了,他沿着大厅的玻璃旋转门闪现 而出,他着一身灰色的衣服,皮鞋是黑色的。他仿佛沿着磁铁在 走,我感受到了他行走的速度,他好像是去赴约,他带着无限的 激情以及无限的颓废。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明亮的激情, 因为他的眼睛,我也同时看到了他无限的颓废。在所有这些当 中,只有他脸上的伤疤是痛苦的,也是麻木的,在那些伤疤之中有我无法看到的阴影和沉睡的痛苦。
我就跟在他身后,我知道无论他去哪一个地方,都意味着他 与那个白衣女人相逢约会,而今天晚上,那个白衣女人会被那个 咳嗽的男人牵制住手脚,她将失去自由。咳嗽的男人已向我保证 过,他不会,决不会让白衣女人有独自出门的机会。咳嗽的男人 用什么魔法牵制住白衣女人,我当然不知道,我想,他会利用他的爱情,他会利用他对那个女人的爱来创造魔法。
带着伤疤的男人那天晚上没有奔向有玻璃屏风的酒吧,也没 有奔向那块正在拆迁中的废墟之地,他来到了郊外的一座公园。 在公园门口他环顾了一下,他看见了我,也许早就已经看见我 了。在他短促的与我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在问:“你为什么总跟随我的影子前行?”
他买了公园门票走进去,我也买了公园门票走进去,他进了湖区,那是一片人工湖,湖水并不纯净,湖面上飘着少许的树叶,他坐在一把湖边的椅子上,这也许就是他们约会的地点。他戴上了墨镜,那只墨镜是他突然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来的。
戴上墨镜等待一个女人降临,当然,他还带着他脸上和身体 上的那些伤疤。阳光照着他脸上的疤痕,我离他越近,疤痕的颜 色就越深,那是一种比褐色更深的颜色。我来到他对面的椅子 上,他在我降临前夕已经看过了一次手腕上的手表,很显然已经到时间了,那个女人还没有来。
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告诉他,我也在等 一个男人前来赴约,看样子那个男人也许不会来了,我显示出一 种愠怒和无奈。他对我说,他也在等一个人,那个人看样子也不 会来了。我们相视一笑,他回忆道,是否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 我。我们聊了许久,他觉得挺有意思,他要请我去喝酒,我没有 拒绝,因为我正在做一件事,用我的行动去帮助另一个男人,让 一个悲剧故事不再发生。带伤疤的男人与我的事会减少一个悲剧吗?而与他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