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青稞酒和葵花籽
酒在跟随一个牧人迁徙的过程中使他抓住了现实的缥缈的未来。 那只酒壶背在他身上,跟着他踉跄,在难以测定的前方,他会坐下来。 一把牧人的酒壶是七十年代的军用水壶,整个藏区都在使用这种水壶。 这个牧人和他的酒壶在一起就不会寂寞,现在他坐下来,呷了一 口青 稞酒。酒在浩瀚无垠的香吧拉如同酥油茶一样重要,由于酿酒师调制 提炼出了青稞酒,它就使牧人们把握住了自己对酒味的选择。青稞酒 在一个牧人的军用水壶中似乎有沸腾的现象,任何酒壶放在游牧生活 之中都会沸腾起来。 一个牧人呷着酒,有时候手中有一把葵花籽,酒 在他体内弥散,葵花籽在他嘴里咀嚼着,这是一种大地的画面,我想 记录下这种画面,作为香吧拉的一个牧人生活的一个瞬间。青稞酒在 他使用的军用水壶中沸腾着,使他处于一种沉醉燃烧的状态,而葵花 籽让我们想起金黄的形象,让我们会想起梵高,很显然荷兰画家的葵 花树与香吧拉没有一丝联系。
当他呷了一 口青稞酒, 一位生活在21世纪的牧人,有着自己的牧 场和牲畜,他的生活一直离不开牧场和牲畜,既然他生活在牧场上,他 必须带上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出门,就像有些人在出门时从未忘记带 上一只箱子,箱子里面有香烟、钞票、地图册、笔记册 …… 出门到一 个地方去永远是一种跨越空间和时间的旅程。我们的牧人每次出门之 前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看见了两种事物:青稞酒和葵花籽。也就是 说他的出门游牧生活只需带上一壶青稞酒和一布袋葵花籽。
一壶青稞酒显然不够他在整个游牧生活中畅饮,所以,在牧场上 看见一座村落时,他会想方设法地寻找一座村落中的小卖部,香吧拉 的每一座小型的村落都有小卖部。在每一个小卖部都有青稞酒,青稞 酒在一只巨大的罐子里,需要用一只小滤壶将它打捞起来。这个牧人 从千里之外寻找到了这个村落中的小卖部,当他看见那只巨大的罐子 里涌满的青稞酒涟漪时,他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想拥抱那只土罐子的 念头,当他拎着灌满了青稞酒的军用水壶消失在那座村落时,他是那 样精神焕发.一小布袋晾干了的葵花籽为什么对一个牧人那样重要?因为葵花 树在一个牧人耳畔摇摆时,他仍然沉浸在斜坡上的葵花林中穿行的场 景,在迎着阳光盛开结籽的葵花林中他咀嚼到了那些正在长大的葵花 籽,从那以后,他就有咀嚼葵花籽的习惯。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 两件东西对他是不能缺少的, 一壶青稞酒和一小布袋葵花籽,只要带 上这两件东西出门,他就不会感到寂寞。在咀嚼葵花籽的声音之中,他 是一个幸福的、安静的牧人,他坐在牧场上,看着悠悠的白云在飘荡, 看着身边的牦牛在愉快地放逐自己,咀嚼声使他有一种巨大的满足, 再呷一 口有香味的青稞酒,这时,整个灵魂都会产生一个这样深奥难 测的事实: 一个牧人到底已经走了多远,当他在跨越空间和时间的旅 程时会不会把自己塑造梦境时的故事变成一种虚幻?事实上,当这个牧 人的水壶空了时,我们看见了他灵魂被虚幻所折磨的时刻,犹如一只 困兽,尤其是无法看见村落时,他的身体中有一种焦躁环绕着,但无 论如何,这个牧人都会在他的远方看见一个村落、 一个小卖部、 一只 巨大的罐子涌满了青稞酒的芬芳 ……而那只小布袋中已经晾干了的葵 花籽永远在他的咀嚼声中变成了音乐,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 这个牧人的生活,可以使他的青稞酒失去芬芳,失去叮咚之声 ……
每片树叶荡漾着阳光
进入秋天的树叶,使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金黄色的阳光,因 为每片树叶都荡漾着阳光。在这里有一个守林人。也许我们的到来扰 乱了他的宁静,他还很年轻,与我们看见过的任何守林人的年龄不一 样,他的年轻使人觉得他应该在有人群的地方生活,应该在人群的嬉 闹声中开创自己的梦幻。而他竟然出现在秋色之下,出现在每片树叶 荡漾着阳光的地方。他的年轻使我无法深信他能在林中呆下去,使我 无法相信他能发挥他的潜力去战胜寂寞。他告诉我这片林区属于他父 亲管辖的范围,但他父亲半年前去世了。他告诉我们,他父亲在林中 生活了一生,在生命结束之前仍然产生了许多幻觉,所以,他死于那 次幻觉的春天,他在林中闭上了双眼。当他父亲的遗容出现在家人面 前时,人们根本无法深信他父亲已经去世,因为他好像在睡觉。年轻 人很快替代了他父亲的位置,他才刚刚19岁。19岁的他已经守候了 林区有一个春天, 一个夏天,现在是秋天。他第一次面对金色阳光荡 漾着每片树叶,这意味着他是林中的一部分。不远处就是他的小木屋, 很显然,在这寂静的林中, 一座木屋活跃着他生活的另一部分现实,他 的炊烟、床、油灯、粮食、斧头等等。而此刻他站在阳光下,从我这 个角度看上去,他好像已是一片片被金黄色阳光所荡漾的树叶。
这是一个热情的守林人,他慷慨大方地引领我们进入通向他小木 屋的一条林中小径。他走在前面,他19岁的身体已经深入了秋天的林 区,他的年轻身体,他的脊背上荡漾着层层阳光。他走得很慢,他习 惯了在林中叙述跟树叶和藤蔓有关系的故事,凡是与树叶和藤蔓有关 系的故事都是不着边际的奇事 所以他习惯了在林中缓慢行走,像 他父亲一样,即使在林中路上走了一生但仍然产生着一次最为灿烂的 幻觉,在无法抓住那次幻觉之前他去了。进入他的小木屋,看到金黄 色阳光在每片树叶上荡漾着。 一个19岁的守林人把他按照日月的分秒 而移动的一座木屋展现在我们眼前,这不仅是他的栖身之处,也是他 与现实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我们看到了一只三角架支起一只炊具, 一 只漆黑的铁锅中竟然有煮熟的土豆,他就用那些土豆让我们充饥 ……土豆和一个19岁的林区守林人在一起,这种现实使我激动。当他把土 豆递绐我时,我坐下来,在他用斧头劈出的一条圆木中坐下来,这横 置在小木屋外的圆木就是他的凳子。他的椅子、他望着透明和黑夜产 生幻觉的好地方 是他永无止境的栖身之处。而他递给我的那块土豆 那么香,还有他支在三角架上的壶 . 现在开始沸腾着 . 我喝到了林中 之水 . 我喝到了 一个19岁的守林人每天畅饮着给予他灵感的水。
我坐在圆木上往他每天眺望的方向看去,那层层金黄色阳光正荡 漾着每片树叶 … … 即使过了50年、100年,阳光仍然会在这些树叶上 荡漾吗?此刻,在荡漾之中这个年仅19岁的守林人有没有假设过他自 己的命运,有没有假设过这个林区未来的命运?我往他住的木窗看过 去 . 我竟然看到了 一 只小小的书架!嘿!林区守林人的书架, 一 个19 岁年轻人的书架 “叔本华说过 . 生活和梦都是同- 本书上的书页 . 按顺序去读就是生活.浏览这些书页就是做梦。”现在.我无须去考究 那些书架上陈列的书是什么奇书 .我从这个19岁守林人的小木屋中看 到了他通向未来的一道窗扉,它显然也会被金黄色的阳光一次次地荡 漾起来,因为每片树叶都荡漾着阳光,每片阳光也同样会荡漾着19岁 守林人的一部历史和一系列的历史。
三角架上的水壶发出了沸腾的鸣响,那只水壶显然是父亲留下来 的生活器具,而那些煮熟的芬芳的土豆是人类给予他进入梦境和现实 的诗意的粮食,基于这种荡漾着阳光的过程,这个守林人在这林区生 活的时间是长久的。
月光城中的舞女
再一次进入了古时的达克宗城,虽然这座城现在叫建塘镇,但我 讲的这个故事与古时的达克宗城有关系。在那个蓝色之夜,月光降临 时, 一个舞女已经出现,从达克宗城的客栈经过的赶马人无意间看到 了她的美丽。 一个舞女的美显然与她的舞姿有关系,而一座古旧的达 克宗城的美丽以跳一种虚幻的舞蹈而有名。这种舞蹈的虚幻性基于一 种蓝色的抒情性,在古时的达克宗城,蓝色的抒情已经弥漫住了这座 石头城的每个角隅。爱幻想的人们从每个石头角隅之中涌出来,只为 了看见那个舞女的衣袖,因为她的长袖一舞动,整座达克宗城仿佛开 始旋转起来,很显然,旋转是舞蹈的最显著特征,那个蓝色舞女使那 座祈求梦境和希望的石头城陶醉在缥缈的意境之中。月光城每天都有 不同的传说,在第一种传说中,那个舞女的长袖使一个已经完全失去 梦境的即将死亡的人重新将头探出窗外,他看见了那个舞女的美,她 的美使他垂死的面庞突然被一种神秘的美征服。后来这个垂死的人在 第二天就下了病榻,他在许多个蓝色之夜中试图寻找到那个蓝色舞女, 但他只在石头墙的城墙上看到了舞女缥缈而去的影子。在第二种传说 中, 一个牧人偶然来到了石头城.他喝了一壶青稞酒之后就看见了两 只蓝色长袖在眼前晃动,牧人以为是在一座游牧的城池之中看见了仙 女,牧人伸出手去只想借助于那两只蓝色长袖使自己进入天际之中的 梦境落在仙女的窗前。然而,他一伸手,那两只长袖就飘曳而去,再 也没有在他假设的梦境之中出现,为此,那个牧人用一生的时间讲述 着这个故事,直到死亡降临。在第三个传说之中,在蓝色石头城中出 现的这个舞女使一个赶马人和他的马队进入石头城之后就驻足下来 因为在赶马人和他的马队进入石头城的那个午夜,他像是在一层蓝色 的幻景之中行走,他和他的马队都在一刹那间迷了路,因此他们只好 寻找到一座客栈住下来。第二个晚上,赶马人在午夜出了客栈,他决 心寻找到那个让他迷路的蓝色舞女,然而,除了面对一片蓝光他再也 无法与那个舞女相遇。赶马人从此以后便日夜守候着月光城,把自己 的一生交给了等待 ……
在这三个不同的传说之中,我们已经看到了 那个蓝色舞女在月光城中的每一次出现,都会让 那座石头城产生无限的梦境。古时的月光城的确 有那样一个舞女每天午夜在蓝色月光中出场,我 们无法澄清这个舞女到底有没有存在过,到底有 没有真正出现过。现在我再一次在这座月光城中 徜徉,很显然月光城中的蓝色舞女是一种想像出 来的梦境,人们渴望着在现实的意义上来揭示时 间并最终超越时间。 一个蓝色舞女既是缥缈的 也是现实的,在幻想她存在的人眼里,她每天都 在一层层蓝色月光之中降临,在幻想她并看见她 降临的那些人眼里,月光城中的舞女是超越空间 的一个梦幻,是让人们神魂颠倒的一个梦幻。
因而我相信那三个传说是有意义的。月光城 现在改名为建塘镇,我在这个既是梦境又是现 实,既是蓝色午夜又是白昼的石头城中产生的幻 觉使我很自然地看见了那个蓝色舞女的长袖。她 的舞动为我们留下了这样美好的悬念:在这座有 月光的城中,每个年代,每个时辰的变化都在表 现为永恒的一种形式 即在我们的潜在意识之 中把一种又一种美好的梦境化为舞姿。月光城中 的舞女只可能被梦境所看见,所以,她变成了我 们的传说,变成了我们缥缈生活的一种形式。
现在的建塘镇仍然称为月光城,只要你走在 月光下,你就会看见美女如云的藏族妇女。我想
她们之中一定会有一个舞女,带给人们美好的遐 想,带给梦境虚幻的传说,带给现实欢乐的节奏。 所以.有月光城的蓝色舞女,你是成千成万个梦 境中的永远。
日光城中穿巡的牧民
日光城在今天的松赞林寺,又称玉瓦寨,藏语称尼旺宗。日光在 香吧拉同样经历了各个时期的演绎,它同世界历史一样在演绎之中有 了神秘的色彩。今天走在日光城中的牧民是一个朝圣者。牧民离开了 牧场,朝着日光城眺望,我知道的这个牧民同样叫扎西,即使在很远 的地方,他心中总是会冉冉上升着一座日光城。终于来到了日光城, 而在之前,他的朝圣之路曾经历着一片荒野,这几乎是所有朝圣者必 须经过的道路。牧民经过了荒野进入了日光城,充满日光的墙壁、门 廊、台阶都向着这个牧民打开。牧民扎西掏出青稞籽朝着一路的阳 光,将青稞籽撒在他经过的日光城的路上。
路上闪烁着斑斑驳驳的日光,这正是牧民所期待看到的景象,而 他撒在路上的青稞籽就这样一遍一遍地为了展现他心中出现的那句古 老的箴言,为了让他一遍一遍地把他一生淡泊、孤独、执著地放牧生 活交给一道日光。
日光将扎西的身体笼罩住了,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一个时刻。 他站在日光城中,却出入在他的牧场,他想起了他的牦牛们,他想起 了他的全部牦牛, 一个叫扎西的牧民,在那一时刻,虔诚地祈祷让他 的每一头牦牛身上都有阳光普照。我就在这一刻知道了日光城为谁存 在,它为了像扎西这样的牧民而存在,而像扎西一样的牧民又在反复 为那些永远洒在牦牛身上的日光而祷告。可以想像在漫长的岁月中 这祈祷给牧民扎西所带来的音乐或诗,如果一个牧民沉迷于他的祈祷 并在这祈祷中找到了自己的音乐和诗 那么这就是一个牧人寻找到 一个世界并想表达对世界之爱的时刻。牧人扎西走在日光城中,没有 一个人像他那样衣衫褴褛,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虔诚,他的衣袖已 经被风吹成了飘带,他从台阶走到门廊,又从门廊走到墙垣,他为那 种惟一令他颤抖的场景而祈祷,他为那种场景想献出自己的一生,就 像那位印度国王的言词,在他放弃权力,出门行乞的路上他宣布:“从 现在起,我没有王国,或者我的王国没有边界,从现在起,我的躯体 不属于我,或者整个大地属于我。”
牧人扎西与世界万物的关系就是:他是一个牧人,他拥有他的牦 牛,拥有放牧的全部过程。也许这就是他的王国,他的王国为他产生 了梦幻,也可能是在梦幻之中产生了那个王国,所以他知道无论是梦 幻还是他放牧的王国都无法离开日光的照耀。
日光公正地照耀着每一个日光城的角隅,照耀着牧人扎西的那张 脸,我为牧人扎西的那张脸寻找着他私人生活的证据:他的脸面对的 是日光,面对的是日光所折射的任何地方,面对的那些地方就是他带 着他的牲畜出入于牧场的路线;他仅只是自然界的一个现象,像所有牧民一样有前额就充满皱纹,有眼睛就有欣喜与忧虑,有鼻子就 有呼吸与芬芳,有嘴就有倾诉及沉默,有耳朵就有倾听到的声音,有 头就意味着他有自己驰骋的空间 ……
牧人扎西执著地要把那个秘密告诉给他心中的日光城,所以,他 一遍遍地站在每一个被日光所照耀的地方,他的温暖梦幻即是他的整 个王国,即是他驾驭自己一生的力量,他触摸到的不是时间的流逝,而 是时间那温暖的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