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甸子上的花园
九月的草甸子上盛开着一种红色的狼毒花。花, 一路在我们的视 野之中摇曳,香吧拉在许多个世纪中弥漫出过许许多多梦幻都与花的 颜色相似,它们类似于在疯狂宁静的史诗中巡行弥漫时的梦境。狼毒 是一种奇异的花,我在别的田园农庄上无法看到的花,我在别的花园 和梦中无法相遇到的景观。红色,大片大片的红色使我无法追踪到它 们的边缘,使我只好置身在红色的狼毒花之中,就在这时,牛羊已经 降临,我们在人类的每个地方寻找花园 一个围起来的让我们从酣 睡梦境中突然醒来所看到的梦境。它不是在我们亲手抚摸过一道道断 壁残垣之后寻找到的那些庭园中的香气。花园,应该是敞开的,没有 围栏的地方。纯粹的花园,应该让我们有可能迷失在一个花的帝国,用 它弥漫的香气和色彩绘制出它的已臻完美的理想,它是我们的生命辗 转之后突然看见的一张亲切的面孔。与这张面庞相遇不是偶然,随着 时间的流逝这张面孔不在旁边、只要我们抬起头来,它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面孔一样呈现在面前,像剑、石头、亚当、峡谷、绳索、尺 寸、岛屿、牦牛、男人、女人以及夏娃一样用他们各自的面孔望着我 们,与我们相遇已经成为必然,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牧场上的花园的延伸处就是雪山,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王国的花园。 我之所以称香吧拉为王国,是因为时间和空间能够叙述它里面让我们 目不暇接的纷纭世事,犹如它的花园,既没有围栏也没有门槛,在漫 长的人生旅途,走进这座大花园,你就像进入一个王国:我在那个自 由自在放牧的牧人身上看到了他心中的王国,这令他喜悦的世界,这 带给他幸福生活的花园,这不需要有守门人的花园当然是他最强大的 王国。我和一个牧人在红色的狼毒花丛中的那次留影 使我有可能 留住了那个瞬间,牧人在镜头中微笑着,人类理想生活的最高境界是 产生幸福的笑靥,那个牧人的微笑说明他站在他的花园已经遗弃了悲 哀的东西。
走在花园中,我也用一切可能的方式留在那片花园深处, 一头牦 牛欢鸣着闯入我镜头的那一刹那,我有可能留住了那头牦牛设法在花 园中触动自己本性的一种姿式, 一头牦牛最高的本性与快乐有关系, 所以,那头突然闯入我镜头的欢快的牦牛已经在那张照片中留住了它 的本性。秋天的红色狼毒花,在一个下午让我看到了花丛中的一个卓 玛姑娘。在所有与我相遇过的牧人之中,她的美震动了我,当我看见 她时,她正坐在牧场上照着一面镜子,那块镜子宛如一块月芽嵌在她 手心,在花园中看到卓玛同时看到了卓玛手中的镜子。她在镜子中看 着什么,当然是在看她自己的容颜,因为置身在香吧拉的花园,每个 人都会想看见自己的容颜。也可以这样说,卓玛姑娘透过镜子想给自 己一种惊喜,她就是花园中的花仙,但这还不够,当卓玛姑娘面对镜 子时深不可测的镜子让卓玛看到了美妙的花和高耸入云的雪山。这是 牧民的卓玛姑娘的王国,她迷恋这个王国,所以想让自己变得完美。我 了解了一座香吧拉花园的卓玛和她镜子中的美德,我不敢打扰她,她 忘记了一切,因为这是她的世界,她可以忘记一切。
狼毒花的牧场,神秘地让我看见了卓玛姑娘的镜子和她灿烂的容 颜。我沉浸在这种幸福的事物之中,仿佛已经从卓玛姑娘映现自己容 颜的那面镜子中看到了她的爱情。我们在无际的花园中徜徉了许久以 后,花香和花的颜色把一切有可能化为乌有的东西映现在卓玛姑娘的 那面镜子之中了。
几乎所有的午后都与牧人有关系,牦牛和羊群已经走远了,他们 仍然躺在牧场上,不是为了一次睡眠,而为了一次午后的低吟。秋风 轻轻地来,从草尖和花朵中轻轻吹过,这时的牧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他们躺在柔软的牧场草地,闭上双眼,开始了午后的低吟。
午后低吟,是牧人在心灵深处寻找着故乡,他已经在秋牧场上生 活了很长时间,他独自一人和一群牦牛或羊群聚聚散散,他的故乡是 澜沧江峡谷以上的一座藏族村庄。那座村庄就像是常年累月地被一层 层绿色屏障挡住,当他置身在遥远的秋牧场,他意识到了可以用午后 的低吟让他回到村庄中去,低吟中他竟然睡了过去。他平坦着身体,因 还是一个年轻的牧民,需要大量的睡眠,所以每一次低吟之后必然会 有酣畅的睡眠等待着他。他梦见了一群豹子,他在牧场上放牧着一群 金黄色的豹子,那群豹子从青藏高原走上来,站在他面前晃动着尾巴, 接受他的放牧。于是,在那个梦境深处,他变成了勇敢的驯豹人。梦 醒之后,他坐在牧场上,依然是风吹拂着他,这时他才发现风也在低 吟着,牧场上的湖泊也在低吟着,远处的群山也在低吟着。
对一个真正的牧人来说,梦境中放牧一群豹子的意境使他的低吟 变得悠远了。从草地上站起来,他得去追赶已经在牧场上消失的牦牛 与羊群,他想成为他自己。既可以在梦境中寻找到故乡,也可以在一 场梦境中放牧一群豹子。而且,他应该面对现实,他活着就应该面对 现实。他的现实之路就是尽快地去寻找到他的牦牛和羊群。时光在耗 尽着他午后的低吟之声之后把他独自一人放牧在牧场上,此刻,他被 辽阔无边的牧场放牧着,梭罗早就说过:“我时常在想,与其说是人管 牛群,不如说是牛群在管人,因为牛群更加自由自在。人与牛在交换 劳动;要是我们只考虑必要的工作,那么牛群看来比人要强得多,它 们的农场也比我们大得多。”
因为一场午后的低吟, 一个牧人已经变成了被放牧者,看上去,他 已经心甘情愿地成为被牧场放牧的对象。时间在他脚下穿越着,只有 追赶上牦牛和羊群,他才能放牧他的理想,而此刻,走在香吧拉牧场上的这个牧民正在牧场上把巨大的牧场变成一条路,他在吟哦之后寻找 到了去追赶牦牛和羊群的路。这种最基本的幸福使他走在牧场上,东面 的路和西去的路不一样,北去的路和南面的路不一样,他的梦境像一个 迷笼罩着他,他想像着梦中的那群豹子为什么会闯入梦中让他放牧?这 样,他终于获得了一种解迷的方式:因为那群豹子已经看到了这片牧 场,豹子像牦牛和羊群一样喜欢与人类交往做朋友。不管这个谜有没有 解出来,那一天,这个年轻的牧人威力无限,在午后的低吟结束后,过 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找到了牦牛和羊群。“在由公路组成的世界里,美 景意味着美丽的孤岛, 一条长长的线把一座美的孤岛和其它美的孤岛串 联在一起”,而在香吧拉的牧场,每一条路都可以通向雪山之下的村落 都可以通往一道绿色屏障,也可以通往香吧拉的豹子栖居的洞穴。而这 个年轻牧人有了一条最现实的道路,在他的低吟结束之后,漫长的秋天 游牧生活将结束,他会从牧场上找到一条路,他想起了澜沧江峡谷之上 的那座村落。他走得那样快,人的生命是在行走中开始的,无论那群梦 中的豹子被他放牧了多长时间,他回到村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讲述这 次奇遇,他知道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拥有过这样的奇遇,也就是说 他是牧场上惟一放牧过豹子的牧人,他是惟一不害怕豹子的牧人。
香吧拉的一只水瓮
声音,始终在区别着别的声音。 一只水瓮在香吧拉是什么?它发 出声音,我在一个村落的前方看见了一只水瓮两侧系着彩带挂在了一 个妇女的头上。不受它压力和形体的影响,那只褐色的木制水瓮在曙 色中出现在一个妇女的脑袋后面, 一切都是那样开始着,水瓮中响动 着水的波纹,尽管我早就已经知道了藏族妇女的背水方式,我仍然对 那只水瓮产生了无限的兴趣。
循着一条有水路的小溪往深处走,在一个水池边站着几个妇女, 她们正将水瓮从头顶取下来, 一只木水瓮竟然会盛满水被许多妇女用 脑袋背回家,在水瓮置入那个充满苔藓的水池边时,我听见了水瓮相 互碰撞时的声音。 一只只木水瓮不会让我想像出玻璃器具或塑料水桶, 也不会让我想起生锈的自来水管的龙头,那几只木水瓮相互碰撞的一 刹那,声音当然也不会让我想像出一条斜线掩饰的城市的曙色流沙似 的分分秒秒已经在这只水池边停留下来,我以为在这曙色之中循着一 条小溪以及那个妇女背在脑袋后面的水瓮无意间流出来渗透地面的水 渍,让我在这一时发现了一座村落饮水的源头及一种古老的背水方式。 一只只水瓮放入水池—— 它们有着各自的力量,在瞬间妇女们将水瓮 拎上来时,水瓮里已经装满了水。水在这个村落的一只水池中泛出涟 漪,我抬头往远处看去,香吧拉四周到处是雪山环绕,水就从雪山上 流下来,每经过一次日光的交融关系,冰雪就化成了水,水必然往山 下流动,它的晶莹布局必然与一座村庄有分分秒秒的联系,水不受任 何遮挡,从黑夜和白昼中往一座村落的方向流动,每一座村庄都有他 们自己最干净的水池,这就是我在曙色中发现的那座水池。千百年来, 人类饮水的历史从来没有得到改变,神在造人时已经把人体安排成可 以在水中沐浴的生物,即使忘川也无法改变人将嘴张开伸向器皿、池、 河流的姿态。所以,香吧拉的这座村落同样在曙色中享受着水的传统 习俗,它是一种生命的需要。生命需要那座水池出现在妇女们背着水 瓮的前方,生命需要那只只木色水瓮中盛满了水的无限,通过这无限 一个妇女会变得如花朵般灿烂,通过这水的无限一个妇女用脑袋悬住的那只水瓮可以使一个家园永不干枯,可以使他们的嘴唇吟唱。
慢慢地跟随一个用脑袋来悬住水瓮的妇女进入了一道藏式门槛, 我看见了一个家族的人已经坐在火塘边喝着酥油茶,我是出乎他们意 料之外降临的陌生人,他们从火塘边站起来,欢迎我迈进了他们的藏 式门槛。那个藏族妇女轻轻地将身体一侧,那只水瓮就发出了流水的 声音,水瓮中的水倾刻之间倒进了另一只木制大水瓮之中去 这是 藏族人家里神圣无比的水瓮,旁边有他们的神守候着那只巨大的木水 瓮。这个妇女招呼我坐下又出去了,在我坐下喝酥油茶的那段时间里 我看见那个妇女来来回回走了六趟,直到那只水瓮里的水满了,她才 叮了一 口气,我看见了她的满足, 一只巨大的水瓮可以使这个妇女和 她的整个家族得到生命的满足。清澈的水从雪山上流下来,流入这个 家族神圣的水瓮之中,融解着他们每天的日常生活,我看着两只不同 体积的水瓮,光阴易逝,人生的许多光阴同样在这两只不同体积的水 瓮中流动着,我能够感受到居住在雪山之下的村落,他们因畅饮到了 圣洁的雪山融化的水而保持着平和幸福的姿态,他们因为有了那村头 的水池可以让生命无限延续下去,这种延续是一只水瓮的延续:我喜 欢看那个妇女走在曙色之中,用她的头悬住一只装满水的水瓮,水瓮 被她用最神奇的姿态悬在空中,她走得那么轻盈,那怕沉沉的水瓮压 在她身上,她仍然走得那么轻盈,因为这只水瓮延续着她昨夜那潮湿的梦境,她用若干世纪以来延续在香吧拉世界的一只水瓮,继续延续 着他们整个家族永不枯竭的梦幻。水瓮使这座村落变得如此鲜活而生 动,我不相信这种古老原始的水瓮有一天会在这座村落消失。
康巴男人的女人
我记不清到底认识了多少个卓玛,卓玛就是康巴男人的女人。我 们到达的地方与卓玛有关系:这座村落正在伴着晨曦苏醒过来时,我 看见了卓玛,已经是60多岁的老卓玛正用一只水瓮开始她新的一天。 将那只水瓮悬在头上,让这个展曦的露珠滴在水瓮之间,她是康巴男 人的女人,她叫卓玛,她还是一个少女时就用水瓮背水回家,嫁到这 座村落之后,她就用另一只水瓮为一个康巴男人的家族背水。只有用 水瓮背水的女人才会为一个康巴男人带来圣洁的梦境。
水瓮已经蜕变了一只又一只,当一只旧的散架的水瓮被遗弃的时 刻,另一只新的散发出木味的水瓮又重新来到老卓玛的现实生活之中。 许多年来,在其迷幻的现实中寻找到一种日常境界的卓玛,不知道为 她的康巴男人的家族背回了多少只水瓮里的水。水,永远是雪山上融 解的圣水,水构筑起她与这个老康巴男人永久的关系,她不仅仅为他 用水瓮背水。她还为他生下了好几个孩子,当他们的孩子变成牧民、乡 村教师、林区守林人时,他们已经60多岁了。衰老是在一只只水瓮蜕 换之中悄无声息地降临的,衰老对一个康巴男人和一个康巴男人的女 人是那样均衡,他们谁都无法抗拒这一切。当老康巴男人作为牧人的 一生仍在牧场上漫游时,老康巴男人的女人卓玛同样用她心爱的水瓮 一次次地为这个家族背水。
一个晶莹清澈的世界可以映照出老卓玛的容颜,当她和年轻的卓 玛站在水池边时,她会发现自己的影子从水池中映现出了衰老,抗拒 衰老的方式是坚持不懈地背水,多少古老的忧伤和古老的快乐啊,康 巴男人的女人站在水池边缘,她又有了一只新的水瓮,那些年轻的卓 玛正在开始背水时,她已经又嗅到了水瓮散发出来的新鲜的木味,在 日常生活俗套的日程表中最重要的背水运动就这样日复一 日地进行着。 直到有一天,康巴男人的女人卓玛背着水瓮走在回家的路上被树根绊 住了裙摆,这个女人在顷刻之间连同水瓮一起倒了下去。我看见了那 只水瓮中流出的水,也正是如此,卓玛有一个季节不能出门去背水,卓玛接受了治疗,她每天祈祷着自己能够早日站起来,因为对 老卓玛来说.为康巴男人的家族背水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重 要的生活方式。有一天,老卓玛终于丢弃了拐杖,当那只新 水瓮悬在头顶,她竟然上路了,从家出门,经过了一片牧场 经过了梦境相连的藏式建筑的各种形体,老卓玛走在路上 无论是曙色高升,还是日暮黄昏时分,只要卓玛头顶着一只 水瓮,她的生活就在继续着。有时候当她家里的水瓮满了,她 会走到牧场上去,她在望着落日把牧场照耀得一片金黄时 就把头仰起来,老卓玛每天都希望看见康巴男人和他的那群 牦牛羊群出现在她眼前。
一个用水瓮为一个家族背水的女人, 一个从来不会让那 只家族中巨大的水瓮干涸的女人,就是康巴男人的女人。她 老了.但她的头仍然在承受着那只水瓮的重量,那只水瓮的 重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卓玛创造神圣事物的重量,它使 已经60多岁的卓玛每天面对着那只水瓮,同时也面对着那个 老康巴男人。他们日久天常地面对着他们不可能分离的世 界: 一只水瓮或门槛之外向天际延伸的牧场。他们还面对水 给他们带来的幸福的生活,水在壶中沸腾着,水在酥油壶中 流动着,水在木碗中涌动着,水在他们的形体中恢复了一夜 又一夜失去的时光。每一 日都有新鲜的从水瓮中流出来的 水,只要有水从水瓮中往外流出来, 一个康巴男人无论走得 多远都会回家,他在回家以后,面对着那只水瓮,也就是面 对他的老卓玛。有了他的存在,她会永远背着那只水瓮,也 许有一天,她会倒在那只水池边幸福地进入长久的睡眠,也 许在回家的路上,那只水瓮会从她头顶永远滑落,那只水瓮 会失落在她的脚下,永远不会被重新悬起来。然而,此刻,她 有令她惊喜的力量用头悬起那只水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