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香格里拉的草甸子
啊,听!运牛列车来了,运载着千山万岭的牛羊,运载 着空中的羊栏、马厩和牛棚,带着棍子赶牲畜上市的人,羊 群中的牧童,除了山中的牧场外全都来了,仿佛山中的树叶 被九月一 阵阵大风刮走急飞一样。空中充满了牛犊和小羊的 咩咩叫声,还有公牛的挤来挤去,仿佛一个放牧后的山谷就 在旁边闪过去。
——梭 罗
雪山下的村落
我们之所以想访问村落,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访问过了雪山, 雪山在村落之上,就像日光、月亮、蓝天,浩淼的群星盘桓在头顶一 样。站在雪山的某一段落之间,我们再也无法往上攀援,我们无力去 靠近雪山的顶峰,尽管我们徒劳地期待一次次地随同转经队伍走了一 圈又一 圈,有时候我们想变成云飘在雪山顶峰,然而,我感到了入梦 之前的困难。我们站在雪山的中段往下看去,散布在绿色草甸子中间 的村落就在雪山之下。雪山在上,它使我感到了美妙的寂静,雪山很 久以来从传说和神话中矗立在上,它闪烁着美妙的拒绝,拒绝我们去 征服它。所以,我们往雪山下走去,每一个村落的出现,用铁和泥土 的循环不已闪现出来的村落现在就在我们眼前。大群大群的牦牛像云 一样散开,牦牛并没有隐喻和象征,它只有四蹄以及它那沉重的躯体。 它找到了村落,这显示出了它对人类有一种狡黠和虔诚的崇敬,它服 从于牧人的驯服,这对于它来说是一种快乐的谋略,因为只有靠人类, 它才会发挥躯体中超人的力量,它那笨重的身体在没有被牧人驯服之 前一直在草甸子上横冲乱撞,所以,牧人驯服了它,对它来说就是找 到了自己的前途。 一头牦牛的前途面对着草甸子上寥廓的曙光,它抛 去围栏,进入人管辖的中心,主管它的牧人引领它进入未被时光所侵 蚀的远方,它看到了自己的四蹄正迟疑地、欢快地寻找到了前途。
现在我们看到了雪山之下的村落因为有牧人主管着牦牛的前程。早 晨,是雪山下的村落热情奔放的时刻,大群大群的牦牛从睡梦中醒来,挣 断了睡神束缚它的绳索,它们看到了牧人的影子在牛栏外,这群已经习 惯了牧人驯服的牦牛急于奔出牛栏,它们的身体前后扭动,终于在几秒 钟内出了牛栏。只有牧人可以驯服它,只有牧人可以把牦牛带到雪山脚 下的牧场上去,在雪山脚下的村落中,当你圈入了一个牧人驯服牦牛的 牧场,那是你与另一种生命相互凝视的时刻。我就是这样, 一动不动地 凝视着牦牛,它的眼光充满了怜悯,原来我只有在狗的眼神中发现过怜 悯的色彩,在我看来,在眼神中流露出怜悯的动物已经被人引领着看见 了自己的灵魂。
雪山下的村落除了有牦牛之外就是人居住的地方。人与牲畜共同 居住在大地上,这是一种现实的诗意:那些牛栏可以称之为牦牛的家 园,牦牛进入牛栏之中,就受到了一种束缚,像人的束缚一样,它的 四肢在牛栏之中困住,它的梦境被牛栏圈住:在牛栏的另一边.是人 的居住地。在雪山中段往下眺望时,我早就已经眺望到了一座雪山下 的大花园,每一村落都在花园中扎根。我来到了一个绚丽的大花园,那 些居所之外有一望无际的红色、黄色、白色的花在荡漾。 一个老人,两 个孩子, 一个妇女,另一个男人,他们和牦牛上活在村落之中,此刻 “让我忘掉我的名字和经历”,人没有像一群牦牛一样涌出牛栏,村落 中的人闪烁着黑亮的眼睛,闪烁着我所看见过的在松散的尘埃或花朵 的芬芳中沉醉的眼睛,他们一个两个或三个地出入于居处的门槛。我 还看见了坐在门槛上的一个老人,那道门槛已经布满了尘埃已经荡漾 尽木味的清香,如今他坐在门槛往外看去,他的魂灵现在正逡巡在牧 场上,像执着的根须随着牧场的花香而飘荡。我所进入的这座雪山之下的村落既有牦牛的牛栏也有人居住的围墙,人类在发明了围栏和围 墙的上半夜想像到了每一个生物的根须,所以在雪山下像是回到了自 己的家园。因为走入围栏和围墙,人们都会发现我的存在,而我则会 发现火炉上的铜锅, 一把银壶的沸腾, 一 只藏犬守候在门外,帮助它 的主人守候着未来、过去和现在。这座村落之所以有诗意,是因为它 有无限的根须把我们圈在其中,哪怕是一个过路人来到这里也会被它 圈住。
中 甸 马
那匹身体较小的中甸马出现在昔日的战场:昔日是什么,我在香 吧拉的古道上、雪山上看到了一匹中甸马的昔日。在那次征战之中,我 们可以看到唐代的中甸,唐朝征战的队伍进入了青藏高原。从绵延的 雪山辙迹中可以在传说中看到那支骑兵,他们的马匹一进入青藏高原 就开始出现了败退的现象,骑兵和马迅速地被另一支吐蕃马队所击败, 最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吐蕃军队骑着中甸马,那一匹匹身体矮小的中甸 马从出生之后就在高海拔的青藏高原穿巡。吐蕃军队一人二骑,他们 骄傲地将唐军引入了青藏高原的陷阱,唐军的骑兵必然会成为一支败 军。这个昔日的场景已经在过去的帝国中变为了传说。
中甸马自此以后在青藏高原便有了自己声名显赫的地位,它使那 条著名的茶马古道从一开始就布满了中甸马的蹄印。现在,我们仍然 能够在许多茶马古道的遗迹中看到一匹匹中甸马绘制自己的地图的技 巧和勇气。它们扬蹄时的焦躁不安现在看上去已臻完美;它们扬蹄时 的骄傲可以覆盖一条古道的荣誉;它们扬蹄时的欢乐随着时间的流逝 仍然使我们看到了它最初的激情。我看到的那匹中甸马从唐朝中向我 走来,它是一次战役的传说,起初,那匹中甸马在青藏高原中寂寞地 训练自己的勇气,直到它们寻找到了一次战役, 一支骑兵,现在那匹 中甸马进入了著名的茶马古道。据说, 一条茶马古道因为在那次日落 之中出现了威风凛凛的中甸马而有了自己的图像。赶马人对中甸马的 迷恋,在于中甸马可能跟随一个赶马人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一个赶马 人的理想在于从茶马古道的起点走到茶马古道的终点,事实上,它就 是绕着青藏高原走一圈。只有中甸马可以从容地在青藏高原上从起点 走到终点。现在,茶马古道上的中甸马,那一匹匹从不知道疲倦的马 匹,事实上是用自己的体格战胜了疲倦,它们从茶马古道上向着我们 走来:有一匹中甸马的命运我已经无法去看见,因为在它走完一圈又 一圈之后,它已经绕着辽阔的青藏高原寻找到了自己的荣耀。有一匹 中甸马的形象对于我来说始终如夜晚一样模糊,它出入的轨迹像我无 法触摸到的岁月,它的年龄是一条道路的全部年龄,它的消失是一次血腥战役的瓦解。有一匹中甸马现在仍然是那么年轻,从另一条古道 上走来,它已经翻越过雪山,在占卜学家的方向中迎着我的视线走来, 如今生活在中甸的牧场上,它之所以看见我是因为我看它时目光饱含 着深情。
所以,我把今天的日子交给一匹中甸马。它在我身边停下,我并 不是青藏高原的骑手,但它仍然接纳着我。我跨上马鞍,它的身体如 此地矮小,尽管如此,我仍然害怕它,我害怕它身上的品质,它那显 赫的历史。然而,这一天,中甸马载着我进入了真正的高原。在那支 唐朝的军队中我们可以领略高原的面貌,在茶马古道千回百转的古道 上我们可以从失沉的一部史诗中重新看到与中甸马相遇的那次灾难。 然而,有了一匹中甸马,你完全可以走遍青藏高原,就这样,我开始 生活在马背上。我立意要跟随这匹中甸马去一只鹰飞翔的地方看一看, 我要坐在马背上看到那些岩墙,壁画;我立意要坐在马背上随着岁月 流转,也许我会随同那支茶马古道的部落消失在一个无法猜测黑暗有 多长的深夜。
然而,这匹中甸马却把我带到了鲜花灿烂的牧场上,坐在马背上 我开始生活在驰骋起来的草场.我发现了一匹中甸马创造的速度,我 发现了唐朝军队被战败的原因以及茶马古道一千多年的马帮部落史的 回声。坐在马背上,我生活了很长时间,然后我翻身下马。我深信,我 将在另一个夜晚,用我的声音去赞美一匹中甸马矮小的身体,赞美它 身体中旺盛的热情,赞美它在青藏高原前进的速度赢得的荣誉.赞美 那匹最古老的中甸马在历史与现实之中让我看到了一条辙迹,它的深 远令人沉醉于一首让人饥渴的乐曲之中去。
牦牛和骗
雄壮的牦牛迎着高海拔的高原走去,依然是黎明,牧人走在牦牛 前面,我所看到的牦牛不是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里栖居了许多世纪的牦 牛群种,也不是委内瑞拉的沼泽中行走的牦牛,更不是在中国平原的 玉米带中穿行的牛群,也不是在中国南方河流中沐浴的水牛。我所看 到的牦牛没有看见过水稻和热带植物,也没有看见过番红色的平原和 钢筋水泥的城市模型,它迈着坚实的脚步有时候垂下头,朝着高原那 充满荆棘、充满露水的叶簇致意,它们的体内所具有的高血红蛋白含 量及特异的肺泡组织表现出对少氧高原那芬芳漫长寒冷期的适应性。 它的肺犹如巨大的双翼在它体内孕育出一场风暴,所以,牦牛遍及了 我所看见的迪庆高原。当看到蜥蜴在澜沧江峡谷中滚动时,我往上看 去,遍及青藏高原的牦牛被它体内的肺制造的风暴笼罩着,它们的内 心像冰雹一样沸腾着,它们遍及的高原有盐和尘土,有积雪和青稞,有 殷红色的洞穴。如果你在迷失了方向的旅程中偶尔寻找到一 只洞穴, 你可以栖居在殷红色的洞穴中往外看去,只要你看见遍及了牦牛的山 脉,你就不会畏惧,有时候你会发现牧人同一群牦牛在一起,牦牛们 在山冈上角逐,牧人却在山冈上午休。我从看见弯曲咆哮的硕多岗河 时就看见了牦牛,这时我遗忘了曾经歌唱过的中国南方的水牛,我被 它巨大的身形所吸引,它在有积雪、松枝、虫草的山冈上追逐,我甚 至听见了它的喘息声。当旅行者已经被青藏高原的缺氧世界窒息得快 要倒下去时,那遍及高原的牦牛却在向着更高的海拔前进,它沉溺于 寒冷、冰雹和缺氧的世界,这样它的肺就能全面地运动。我来到青藏 高原,在进入硕多岗河以后看到了遍及中甸、德钦的牦牛鼓满了它们 巨大的肺活量,用它们的身躯面对着青藏高原。
现在我们看到了骗牛。对于生活在迪庆高原的藏族人来说,骗牛 是他们喜欢饲养的另一类牛种,骗牛有巨大的体型,它是黄牛与牦牛 在青藏高原的牧场上交配出的一代杂种。编牛在牧场上奔跑,它有丰 盈的奶汁,挤奶妇女们可以从一头头骗牛体内采撷乳白色的新鲜牛奶, 它是黄牛与牦牛约会之后的生命,看到牦牛向一头牧场上的黄牛走去,牦牛向黄牛一路调情,不久之后你就会看到牧场上有了另一头小骗牛 出生。
这是迪庆高原,我看不到任何平庸的建筑,在这里平庸的想像力 没有立足之地,只要抬起头来,你就会看到那些在高原上角逐的牛群 有它们自己的乐园,甚至连它们的交配方式也那样充满诗意。牛群有 时候会在纳帕海或碧塔海之间,此刻,你会看到世界上最驯服的牛群, 它们慢悠悠地在牧场上散步,它们慢悠悠地注视着远方来的陌生人。
牦牛和骗牛都是迪庆高原游荡的魂 灵,它们迎着凛冽的积雪,它们的身体中 饱含着“光辉而赤裸,火焰和雾霭”,所以 它们决不会害怕寒冷。我在青藏高原所看 到的牛群把一列列山脉占领,它们咀嚼着 青稞,吞咽着青草.它们站在人类这一边 为人类承担着天葬场和兀鹰的拍翼之声 也有牦牛的死亡,它们死在积雪的松枝下 面。我看到过一个牧人为一头不幸遇难的 牦牛而举行的葬礼,那是一场意外的灾难, 那头年迈的牦牛在积雪的山冈上跌下了 100米深的深渊,那也许是它想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盛开着雪莲花,牦牛的死亡让它 的乍轻牧人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悲痛。他寻 找到牦牛肉尸身、按照天葬的习俗将它的 身体慢慢地肢解,那是一场奢华的葬礼, 牦牛在那片纯洁的天葬场上升了天。除此 之外,牦牛和骗牛仍然在迪庆高原追逐它 们的风暴,它们奔跑起来时,年轻的牧人 们也得奔跑起来。
所以,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里栖居了许 多世纪的牛群不可能在青藏高原奔跑,在 委内瑞拉的沼泽中行走的牛群不可能面对 迪庆高原的山冈,在平原的玉米带中穿行 的牛群以及在中国南方河流中沐浴的牛群 都不可能代替迪庆高原的牛群。
牦牛留下的粪便
总共有多少牲畜留在牧场上的粪便,当我看见那些已经在阳光下经过炽热的烘烤,体积已经萎缩了的粪便时,我知道这里曾经是牧人们经过的地方。有时候,牦牛的粪便零散
地留存在草棵下面,根据这些粪便的形状判断,牦牛们出入这里时一定有一场轻快的游戏,它们扬蹄时用牛角与对手嬉戏时的场景使他们留下的粪便散成圈或散成块,那些成直线形的粪便则可以判断牧场上的一支牦牛队伍正被它们的牧民率领着,形成了一支有集体使命的队伍形状,于是,幻变出它们的队伍并出现在改场上 — — 这使我在香吧拉的牦牛牧场寻访到了粪便的娱乐性及粪便的积极意义。循着牦牛撒落在牧场上的粪便 . 你就可以展现出 一 幅牧民游牧生活的图像,很久以前, 一个牧人把他的游牧使命延续到这片牧场,那也许是春牧场,夏牧场 . 总之,那是一个牧人心中的牧场;很久以前, 一支游牧队伍在这片牧场上展开了欢快的角逐,当牧人倒在草地上午休时,他们用牛角的力量解开了嬉戏的谜,揭开了生命的习俗之美,当它们获得胜利时便把体内的垃圾留下来 以肥沃那些水草:很久以前,牦牛们留下的粪便散发出青稞的味道,弥漫了整座牧场。当我看到一支牦牛队伍时,它们正在望着蓝天把它们的粪便撒在牧场上,它们有一种极为畅快的感觉,它们将粪便销匿于神秘的牧场的情景使我知道了牧场为什么肥沃起来的原因。于是,我们只要置身在牧场就会嗅到一 阵阵从微风中荡漾而来的牦牛粪便的味道,同其它动物一样,每一种牲畜的粪便都有它们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味道。我们现在来研究一下牦牛的粮食,除了牧场上的草棵之外,牦牛另一部分的时间就咀嚼着青稞,青草和青稞也许都是世界上最为诱人的粮食,它具有的美妙是那么精确:透过一头牦牛的体型,我们为此可以判断出青草和青稞互为深化在一头牦牛的胃里,使一头牦牛变 得强壮,使一头牦牛进入青藏高原的顶部。让我们仔细地来嗅一遍牦牛 留在牧场上的粪便,它的芬芳诞生于蕴涵着轶事、激情、酒歌、佛光的 牧场,嗅到了这芬芳,我们才可以再现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牧场图像。
我注意到了粪便的迹像,它再一次把牧场图卷展现在我眼前。事 实上我自从进入牧场,早已经与无数支游牧队伍相遇。游牧,是一种 在广阔的国土和漫漫岁月中,在人生的秘密法则和对着时间长河倾诉 的一种姿势,很久以前直到现在,我都渴望自己能够进入一种游牧的 状态,过上一种游牧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种梦境,它的意义超出了我 生命有限的想像力。
存在于牧场上的粪便也可以点燃一堆篝火,当一个牧人和它的队 伍在牧场上迷失方向时,他们有可能面对另一种凶猛动物的袭击,牧 人堆起干了的粪便,只须一根火柴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火焰,然后是 炙热的火塘,火光朝着天际飘荡,使那些在几百米之外准备好前来袭 击的老虎、豹子、野猪产生了在烈焰环绕下的想像力,它们渐渐地丧 失了本性,丧失了冲动的拼刺。因而,牧场上用牛粪点燃的大火在牧 人的夜晚,在迷失了方向的夜晚孕育了牧场上四处弥漫的各式梦境, 就连野兽也会被烈火所迷醉。
我早已习惯嗅着牛粪的味道前去寻访一支游牧部落,谁也不知道 这种生活到底能持续多久,仿佛就是从那一粪便的气味之中,从牧人 坐骑的前背上,我知道香吧拉有着广阔无边的梦幻。不过,你应该嗅 一遍牧场上的牦牛留下来的粪便的味道,那味道淤积在一片锦簇花团 之中,我们的世界因有各种生物的粪便从而有了肥沃的草地,从而有 了我们因此在上面徜徉的沉沦之感,越过粪便,那干了的、潮湿中的 牦牛粪便,去访问一支游牧队伍就成了我梦中领略到的一种故事的开 头,像所有牧民一样,我可以踩着粪便在牧场上行走,这正是我忘却 自己的最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