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香格里拉的神祇3
书名:香格里拉王国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8266字 发布时间:2024-07-10

茨中村的葡萄园

仍然是我想像之中的那位传教士有 一 天半夜突然感到口干舌燥, 他寻找到了器皿, 一 只从法兰西辗转而来的器皿 — — 一 只晶亮的玻璃 杯。那天半夜嗓子干燥冒烟的传教士,难以忍受口干舌燥,他思念着 法兰西的红色葡萄酒,他面对空杯垂窗而立,就在那个半夜,我想像 中的这位传教士突然发现了深幽的院子,他就这样产生了 一个梦想 想在院子里种植葡萄的那种强烈的愿望刹那间自他心中升起。
于是在教堂中有了一块空地植上了上好的葡萄,传教士开始酿法 兰西红色葡萄酒的记忆开始在另-个夜里 酿制自己的红色葡萄酒, 从第一 只土罐盛满红色葡萄酒的那一刻起,传教士的那只玻璃杯里就 装满了由他自己酿制的红色葡萄酒。很难想像,在澜沧江河谷的茨中 村那片葡萄园挂满了黑紫色的葡萄,每一颗葡萄都是那样饱满;很难 想像,当那位法兰西传教士举起那只盛满葡萄酒的玻璃杯时,他的满 足和喜悦。他在异国的澜沧江畔得到了自己的满足,有了自己的葡萄 园,并有了自己的地窖----将 一罐罐酒藏在地窖里面这是 一种梦想 犹如澜沧江茨中村的那片葡萄园,散发出清香。后来,这位传教士在 偶然的一次出游中看到了茨中村畅饮青稞酒时使用的一种器皿 种铜器在手中碰撞,与嘴唇接触,传教士一 改往日的习惯,重新寻找 到了一套铜制的器皿。每到傍晚,传教士就将葡萄酒倒进一 只只铜制 的器皿之中,在金黄色夕阳之中,举起杯来,你可以看到,那位法兰 西传教士已经用嘴唇轻轻地摩擦着一 只只澜沧江边茨中村的铜制器皿 — — 这种变化使那片教堂之中的葡萄园始终散发出酒味。
在秋风萧瑟之中我缓慢地接受着那片葡萄园,但它已经彻底地废 弃,这种废弃是死亡,是无声无息的死亡。我再也看不到想像中的那 些茂密的葡萄园,再也无法看到每一颗紫黑色的葡萄闪烁着茨中村的 那种明亮和饱满的果汁 — — 为传教士的那一 只只铜制器皿而变幻着夕 阳之下的色彩,我甚至看不到一片因废弃而留存的枯叶, 一根裸露的 根须。这种死亡是彻底的,它一次性地让教堂之中的葡萄园干枯、在 孤寂中废弃了葡萄的根须,这种死亡使我驻步而立。

尽管如此,那只被传教士举在空中而干杯的茨中村的铜制器皿, 盛满了紫红色葡萄酒味—— 仍然从那片废弃的葡萄园中缓缓地飘到我 的嘴角,我敞开我的呼吸.这是一种令人忧伤的时刻:世事万物均按 照它的程序,犹如一只鸟雀擦着云端发出清唱,今天那只鸟雀还在清唱,明天那只鸟雀已如烟消云散。但我始终感到那股葡萄酒的香味并 没有湮灭。在走出教堂门时,刹那之间我看到了另一片葡萄园,这真 是奇迹!仿佛这再现了那片教堂中的葡萄园 — — 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走 近那片葡萄园,我忽然想起了那位传教士,往葡萄园深处走去—— 这 是时间浸濡的果味,这是那杯葡萄酒轻轻摩擦嘴唇、 一股芬芳的味道 就是茨中村的葡萄园的时光和历史。由教堂中的那片葡萄园延续的香 味,如今已经在茨中村的地域之中弥散,我所看到的葡萄目前并不是 虚幻,而是现实。如今在茨中村人们已经学会了酿制自己的红色葡萄 酒,他们从那位传教士的梦幻之中学会了划定泥土的区域。如今,在 茨中村,已经有了葡萄酒的地窖,那些土罐隐蔽地保留着当年传教士 的芬芳之味,我在一家地窖里嗅到了香味。夕阳之下,我们迎着暮色 进入了茨中村,我得到了一只杯子—— 铜色的酒杯,使我再一次想起 了传教士和他的葡萄园。如今,那片葡萄园虽已死亡,然而,传教士 从法兰西引进的第一株葡萄已经在茨中村扎下根来,我相信很久以后, 如果你在夕阳中走进茨中村,你会走进一座座葡萄的乐园之中去。


琥珀色的茨中村

茨中村有藏、汉、纳西山民云集,它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因为有 茨中教堂。当太阳高悬上空时,我们进入了茨中桥又进入了茨中村,访 问一座有教堂矗立的村庄,我们难以言喻的心情像“回声、逐浪、细 浪、地衣、梦想”。除了去想像那名传教士之外,我们也在想像着一名 天主教徒,我深信我们会与一名茨中村的天主教徒相遇。
仿佛是被一座教堂经久不散的福音书笼罩着,茨中村在黎明时仍 然沉浸在一层琥珀色的光泽之中。在醒来的村庄小径上,走来了一位 女教徒,她已经年迈,记不清楚自己出生的岁月,就像我们记不清楚 某种珍贵时刻的一分一秒一样。她叫丽娜,这是她的教名,也是她走 进茨中教堂以后命运选择做一名天主教徒的时刻,也许是从那一刻开 始,她就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此刻,琥珀色的光泽照 射着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看上去那些皱纹也变成了琥珀色 把她 一生的教徒生涯映现出来。我看到了她的衰老,无法计算她的年龄,她 的教名使她有了茨中村的一座教堂,她颤抖地移动着身影,与我们相 遇完全是偶然,但她却把我们带到了她家 一座笼罩着她的一生的 藏式建筑。那是一座庭院,琥珀色的阳光洒在墙壁上,我看到了一本 《圣经》,那本书就像她的年龄一样衰老,无法想像这本书被她的手抚 摸了多少遍,也无法想像她在这座飘拂着酥油味的房子里吟诵了多少 遍《圣经》。当她向我们微笑时,她脸上的线条就像澜沧江变得平静时 的波纹。她的一生出入在教堂里的台阶上,做礼拜,听弥撒几乎占据 了她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她另外的三分之二时光却是生活。不错 一个生活在茨中村的女教徒,从出生以后就在面临着她的峡谷和土地, 司时也面临着这座藏式建筑的笼罩,当她有了教名之后她也就有了 《圣经》的笼罩,很难想像在吟诵祈祷时,她的血缘却伸向茨多材的村 庄的每一条小路,她在这大地上行走,祈祷平安幸福的方式都是与上 帝对话。
她的上帝在哪里?她那衰老的面孔侧向一旁,被她提及的物象还有 葡萄园,这再一次让我想起那名传教士来,我不知道这名叫丽娜的女教徒有没有与我想像中的那名传教士相遇过,不过,我深信她是在教 堂做弥撒时看见了教堂中的那片葡萄园。那时期,茨中村第一次出现 了葡萄园,这新奇的果树被她看见,她一定是在做完弥撒之后在阳光 下悄悄地虔诚地移植了一株葡萄,然后带回家。当她站在她自己的那 片土地上时,她仰起头来听到了钟声,尽管她的双手在颤抖,她仍然 成功地将那株葡萄苗移植到了她自己的泥土中 …… 也许,这也是她祷 告的一种方式,此刻为了庆贺我们的相遇,她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做客。 丽娜教徒已经支好了她的几只铜色酒杯,葡萄酒在哪里 我跟随她 的身影来到了她的秘密的地窖下面,越往下走,我越感到有一种潮湿 的芳菲,我看到了一只土罐矗立着,实际上那只土罐并不大,但却是 她生活中的一部分生活,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实,现实中的一部分想像。 在她的藏式家族,她是他们惟一 的女教徒,她心中有一座教堂,都生 活在一座藏式建筑中,她会举起她的杯子,在祷告完之后,呷一 口自 已酿的葡萄酒,她代表那座茨中教堂的某一部分福音,某一种祈祷,以 及教义中的一切奥秘。此刻,那只杯子真实地在我手中,法兰西文化 的一种移植的芬芳是从那样葡萄园开始,这个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老 人,这个叫丽娜的女教徒,她的双眼尽管已经被风花雪月和《圣经》的 声音蚀损过,但依然有一层琥珀色光泽—— 这让我想到了那个传教士 的理想的一部分。这个叫丽娜的老人如今平静地生活在茨中村,我看 到了她的家族,也看到了她的葡萄园和酒窖 所以,茨中村已经被 琥珀色的手翻阅过。如今,我们经过这里,同丽娜老人畅饮着她的葡 萄酒,这是一种缘分,如同那座教堂与这个老人的缘分一样难舍难离。


寂静中的东

再一次经过了214国道途径经的重重峻岭,那天中午再一次与一 个两个的年轻僧侣相遇在路上。我们将车抛在路旁,沿着那条小路下 山,东竹林寺被阳光沐浴着,显得如此寂静,即使与僧侣相遇仿佛也 听不见任何声音。沿着土坡而下,我们进入了经堂大殿的正门。阳光 均衡地洒在每一处,每一道红色土墙的中央和角隅,寂静已经包围着 经堂大殿,门关闭着,这是一处容纳两千僧侣诵经的地方。我站在门 口 , 不敢进入,因为这个世界似乎与世俗生活无一丝联系,我轻轻地环绕着东竹林寺的外围,仿佛是一个远方而来的修行者。我在修行我 自己的道路,站在每一道掩映的木门外围,每一个僧侣的斋舍并不对 外界敞开,它的掩映有隐蔽性。我站在秋风中体会那种寂静,在过去 的几年里我从未体会过世界的寂静,容不得一只纤细的翅翼飞翔,因 而,我在东竹林寺的低矮山坡上看不见一只小鸟,然而我看见了那一 只只蝴蝶,在僧侣斋舍的门外有一片又一片花园,我还看到了一棵棵 在秋风中摇曳的石榴树,有花园的地方也是蝴蝶飞翔的地方,但你听 不见蝴蝶振翅的声音。在东竹寺地区, 一只鸟不会飞来破坏这种寂静, 只有蝴蝶。哦,我看到了一个僧侣背对着我们,坐在草地上,蝴蝶在他念念有词的时候飞来,但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我在阳光下看到了一个最小的僧侣,他大概才有10岁, 从山坡上走来,小小的身体披着袈裟。看见我们,他怀着好 奇,我们来到他面前,问他从哪里来,他告诉我们一个村庄 的名字:明永村。我们当然认识明永村,在这之前,我们曾 经过明永村去看明永冰川。他的声音显示出了他未来的僧侣 之路的缥缈、遥远,我们无法看清楚这个来自明永村的年仅 10岁的小僧侣,他今后的道路以及他修行的漫漫征途。然而, 他已经从明永村来到东竹林寺,从明永村出发的那一时刻意 味着他已经准备好历尽千难万险修行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命 运。命运已经在东竹林寺落下脚来,尽管他那稚气的神态还 不能让他去伸出双手抚摸到修行之路上的沙漠尘埃 ……
寂静笼罩着东竹杖寺,岁月使我学会了在寂静之中使用 我的耳朵。我站在山坡上闭上双眼,那个10岁的小僧侣看见 我闭上双眼,他将双手合拢,在他看来,我一定进入了他曾 经进入过的某种境界。在他看来,我是那个时刻、那片山坡 上被诵经之声所笼罩的一个最虚无"缥缈的人。睁开双眼,那 个小僧侣的双手仍然放在胸前,他身上的红色袈裟让他用10 岁的年龄承受着熠熠闪耀的佛光,他已进入这佛光之中去, 所以他的双手在胸前合拢,他已进入轮转日月的佛经活动之 中去了。
循着这寂静,我们来到了公元1574年左右建成的藏传佛 教噶举派寺院。在这里有巨大的金碧辉煌的铜瓦殿、有镀金 宝鼎五座,经堂大殿内设有强巴佛殿、护法殿、白伞盖母殿 如来殿、佛塔殿、藏书院、印经院、万万咒轮堂、斋戒堂等。 我的足影此刻已经在佛光之下,发生在这一刹那间的故事只 是一次围绕着竹林寺的修行之路,我在寂静之中每一次移动 脚印都展现出我的又一次渺小,我的渺小在于我已经在这寂 静之中看见了我自己的原型世界。
就像那位年仅10岁的僧侣站在山坡上,他从明永村出 发,“梦中的景象可能是绵亘的山峦,有栈桥的沼泽,通往地 下室的螺旋楼梯 … … ”此刻他却置身在东竹林寺的小径上, 双手合拢的那种境界也许就是辽阔的大海,他用他年仅10岁 的修行之路置身在这山坡看见了大海 ……


诵经仪式
太阳高高地用金色涂抹着墙帷,我拾级而上,东竹林寺大殿的诵经仪式已开始,几百僧侣披着红袈裟——我置身在外面,从门的一道缝隙之中往里面看去,我又看见了那位年仅10岁的小僧侣,昨天他还用一双好奇的双眼看着我,此刻,他却进入了他的境界。一个年仅10岁的小僧侣在诵经仪式中寻找到的境界是什么呢?一抹阳光正在往大殿折射而去,恰好在小僧侣的脸上停留,金黄色的阳光仿佛寻找到了它在人世间的象牙迷宫,或者是寻找到了人类试图在忘我状态中吟诵的诗篇。总之,阳光在小僧侣的脸上游移着,10岁的小僧侣— 就是那位来自明永村的藏族后裔,他跋涉而来,沿着214国道,沿着茶马古道的传说,直到他进入了东竹林寺穿上了红色袈裟,直到他进入了诵经仪式,此刻,就是他的忘我状态。他闭上双眼,沉浸在佛学世界的寂静之中,沉浸在早已被牢记在心中的经书之中。佛学世界已经向他敞开大门,所以,他看不见尘世间的任何影像。我站在门口,也闭上了双眼,东竹林寺的诵经仪式如此肃穆 我已不能听见别的声音,我已不能被别的事物纠缠了。诵经的世界对我来说很陌生,所以,我静静地观察着这仪式。我看见了活佛,高高在上.他的胸怀犹如诵经的旋律去的地方,在他之下是年轻的僧侣。我的视线又停留在了那个10岁小僧侣的脸上,阳光仍然在他脸上跳跃着,我想着他 的道路,昨天他从明永村进入了东竹林寺,明天他也许会离开,他也 许会沿着青藏高原寻找一条漫长而孤寂的修行之道,谁也不知道那条 道路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那张脸是那么稚气,他的沉静赐给他 一座大殿,在诵经仪式中他会忘却自我,我在几百人的声音中想寻找 到那个10岁小僧侣的声音,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徒劳,当我闭上双 眼时,我在为之震撼的诵经声中已经寻找到了他的声音,小僧侣的声音从明永村而来,犹如他从小仰望的那座雪山,他的声音从出生以后 就被梅里雪山的雪水洗濯过, 一种对生命的旅程为之痴迷的声音 从所有的声音中传来,小僧侣的声音让我想起一种清泉,想起了他从 小行走的在他身后蜿蜒直下的明永冰川。

诵经仪式在阳光的不断游移中结束了。我站在台阶下面,几百僧 侣涌出了大殿,他们在门口穿上鞋子,我在年轻的僧侣中寻找着那个10岁的小僧侣,我希望在做完神圣的诵经仪式之后在阳光下与他再一 次相遇。就像是一次玄机, 一次欣喜的玄机带来了我们的再一次相遇: 他步下台阶看见了我,同时也看见了我手中的照像机,他已经认识我 对我的面孔已经不陌生,然而他对我手中的照像机产生了好奇。我支起 脚架,让他透过镜头看他身后的大殿。他没有想到透过他的眼睛,透过 那只镜头,他所存在的那个世界不仅仅变成了一缕缕香气,而且还展现 出了他心中的那种神圣,他还看到了另外僧侣,他笑起来,召来了许多 像他一样的小僧侣,我为他们拍下了一张照片。自此,那个明永村的小 僧侣已经留在了一张底片上,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的影子就这样被我 看见,而他未来的修行之路呢?我想像着若干年之后的他,在阳光下移 动着身影,正向着青藏高原而去。


身体的神祇--天葬

死亡在香吧拉王国展现出这样一种图像—— 天葬。我看见过的一 个人的死亡选择了天葬。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但我看见了他在活着 时选择的死亡形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山脉,交给兀鹰,那些从空中 拍翅而下的兀鹰会将他已经肢解过的身体带到遥远的天国去。我站在 那片天葬场,那里依然有肥沃的水草.秋风的一阵阵寒凉使我卷入了 这场天葬仪式中。 一人人对死亡的选择在香吧拉王国充满无限神秘的 召唤,在那个人即将离开人世之前,他的身体早已经布满了神祇的文 字。活着时,他是一个牧民, 一个生活在草甸上的牧民,注定了将自 己的影子变得修长,好接近另一片遥远的牧场。
在看不见牧场的地方,神祇的文字就像将熄的火焰重新点燃,他 在牧场上将自己的影子变得修长时,恰好是被神祇照耀的时刻。他的 一生在牧场上放牧,他的一生沿着牧场上肥沃的土地而前行,到他耗 尽了时间与空间的力量的最后一刻,他仍然躺在那个放牧去得最远的 地方,所以他渴望躺在那片牧场上,渴望在牧放中看见的那群令他畏 惧的兀鹰能够将他带走。
在生长着肥沃水草的天葬场坦然地把自己的躯体肢解,他躺在水 草环绕的天葬场, 一个牧人的归宿在此处,在水草之上,他闭上了自 已的双眼,早已经确定了自己去的地方是天堂,所以,看上去,他是 如此安详,仿佛进入了梦乡。现在,我看见了那群兀鹰,那群早已守 候在周围岩石上的兀鹰已经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天葬场之外的兀鹰 同样已经被神祇的文字训练过自己的翅膀和心灵,它们肩负着这样的 职责,当天葬场上的躯体肢解完毕,在一阵阵来自风和时间的哀乐之 声中,它们俯冲而下,用嘴或牙齿衔起牧人的手臂、腿、心脏和头颅, 那个遥不可及的天堂就在它们扇起翅膀之后方可到达。肢解躯体的过 程是那样沉静,我听到了水流之声,那条河流始终环绕这个被死亡湮 灭的躯体,这是另一种神祇的旋律,因为牧人将到天堂去,所以,牧 人经过的那条河流用环绕的方式来为他的天葬仪式送别。
还有别的音乐,来自天葬场上那些垂直身子的牧人们,他们用嘴唇唱出的音符给这场仪式增添了一种悲痛欲绝的气氛。然而,他们在 吟唱中已经把天葬场上的死者送到了一个别的地方去,我在阳光照耀 的天葬场上看见那群兀鹰已经拍动着翅膀俯冲而下,兀鹰的姿态从来 没有如此地庄重肃穆,与它们在别的形式中的图腾姿势相比,现在的 姿态一定是受到了神祇的启示,它们充分地将自己的双翼固定在它们 的节奏之中,在他们衔起牧人的身体时,哀乐直冲云霄。我站在天葬 场上往上看去,那群兀鹰已经消失在云层之中。自此,那个牧人的灵 魂按照神祇的安排进入了他所希望进入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牧场上开 满了花朵,他可以充分享受花朵的香味。

这是我头一次观看这样的天葬。我回望着天葬场的周围,看不见 任何一座村庄,死亡在这里可以让我看清楚印在时间休止符中的一行 行文字.神祇的文字在天葬场上敛聚着数不清的沙粒,直到沙粒落在 大地上,神祇的文字才幻变成绿草芳菲的牧场。
我们从天葬场上往下走,往下走就是香吧拉的世界 那个有孩 子放出呼哨,牧人在变幻牧场面貌,老人在守候青稞架的世界渐渐地会展现在我们眼前。 一个人离去,他的另一部分灵魂依然在草甸上飘 拂,我看到了他的儿子,那个年轻的牧人走在后面不断地往回望,他已 经将他的父亲送到天上去,他已经不受死亡的束缚——牧场上的牦牛和 村庄等待他回去。我走在他们之间, 一路上,他们用嘴唇吟唱着一种我 无法听清楚的音符,但我可以从旋律中参与他们的吟唱。在这个世界 上,任何音符一旦从嘴唇吟唱而出都意味着我们人类在旋律之中重新开 始了一次从出生到消失的过程。我们之所以如此活下去,是因为我们有 文字有音符帮助我们超越死亡。


红、黄、蓝经幡

红色经幡在玛尼堆上飘拂,红色在向着太阳移动,对香吧拉王国 来说,太阳即高高在上,它日复一 日地点燃了火焰,红色经幡向着太 阳飘动,它是赞歌。我在中甸城外的一片雪峰上看见的一大片红色经 幡在向着太阳祷告,当你在香吧拉看见那片片红色经幡 在温暖的 阳光下, 一个庶民的灵魂得到了仿效的机会,他寻找到了不懈地面对 烈日 当他在阳光下仿效着日光的灿烂之前,他必须向着太阳祷告, 所以,我看到的红色经幡来自一个庶民的灵魂之上,他也许是牧民,也 许是赶马人,也许是森林里的守夜人。
然后才看见了黄色经幡 它在我所经过的地方朝着佛光飘拂着, 一缕黄色的烟尘 象征庶民们的虔诚,黄色经幡和一座庙宇神居住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一个庶民把他的心紧贴住黄色经幡的 一 角 .令他 心醉神迷的神祇已经铭刻在他心上。在一个空荡的下午我看见了这样 的场景,那个庶民的脸刚刚被一场浩渺的时间洗濯过,他也许经历过 太多的苦难,但一旦他用脸贴近黄色的经幡迎空飘拂着与佛光不可分 离,在这一刻,香吧拉这个朴素的庶民 获得了空前的顿悟,他为 昔日的一个难以辨明的苦难寻找到了慰藉,他的肉体已经感觉不到疼 痛,绝望的眼神此刻寻找到了可以歌唱的词汇。所以,在香吧拉,当 你看见了黄色经幡 它是献给佛光的彩带,它是昼夜不息地向佛光 飘拂的一种色彩。

蓝色在一个藏族妇女的手上跳动着,她从很远的地方来,手里捧 着蓝色经幡,朝着天空 她在一条路上寻找通往蓝天的那个地方, 她抚摸到了一个巨大的玛尼堆。从她记事起,她的祖母就带着她一路 托着蓝色经幡,有时候几乎踉跄而倒下,她被祖母带到了雪山下的玛 尼堆前,祖母让她托起蓝色经幡并对她说:你手上的经幡是献给蓝天 的,你要记住这一刻,你要记住你已经被蓝天镶嵌在它的世界。蓝天, 这个妇女的命运在蓝天下辗转着,有时候是栅栏,有时候是马道,有 时候是湖泊,有时候是台阶,有时候是峡谷,有时候是幸福的极限 …… 接下来,她在蓝天下跌倒,在蓝天下又站起来,所以她心灵中的蓝天 就是镶嵌她命运的那片穹宇,所以她用蓝色经幡来献给蓝天 以获 得一种占卜师无法给予她的宽慰。
我在红、黄、蓝三种经幡之间闭上了双眼,很长时间以来,我一 直渴望有自己可能在露天下面梦见的地方。我希望自己的躯体在露天 的广场和牧场,在通往任何陌生地区的小径上都有可能寻找到敬献心 灵梦境的地方,现在我寻找到了香吧拉王国的玛尼堆。你如果用脚行 走,你就会在你最疲倦的时候看见玛尼堆 于是你会看见红、黄、蓝 三种颜色的经幡。当我到达梅里雪山脚下的玛尼堆前时 这是我生 命的一个地方,我已陷入那座玛尼堆面对的雪山, 一种清泉从我体内 涌动起来,我寻找到了露天下面可以朝拜的地方.把红、黄、蓝三种 经幡挂在玛尼堆的树枝上面。那是许多无形的双手架起来的环行树枝, 如果来得早一些,我也会将树枝托起来,当那一双双无形的双手一起 面对恒久的时间,反复在吟唱中出现的被阳光照耀的草地和山脉 以及能够抵抗孤独和苦难的那一刹那间突然降临的佛光时,我们坐在 蓝天之下。命运注定了我们要被蓝天所镶嵌,所以,如果你置身在香 吧拉,你会寻找到玛尼堆,哪怕你在这之前已经被一只路上的独角兽 追踪,哪怕你改变失眠时的睡姿,只要你看见了香吧拉的玛尼堆,你 就会看见红、黄、蓝三种经幡:有可能迟疑耽搁的旅程在一刹那间突 然带来惊喜的红色日出;有可能产生的恶习在一刹那间同样被黄色的 佛光所湮灭;有可能被遗弃的时间在一刹那间重新恢复出了蓝天之下 的原貌 ……这就是你面前的玛尼堆,它在香吧拉的旅途中陪伴着你前 往任何地方,它的红、黄、蓝经幡在飘拂中确定了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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