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客的足迹
人的一生中都期待在佛光和神祇中寻找到自己的命运,我就是这 样,在发现一支香客队列的时候,顷刻之间看到他们俯在石板路上,每 一个朝圣的姿态都像是在寻找一段祈祷词, 一段铭文, 一个可以决定 幸福的时刻 ……我在澜沧江的那片大峡谷中被这样的场景再一次震撼 了:那群香客的鞋子已经失沉在澜沧江峡谷,他们只好赤着脚继续着 他们的朝圣之路、在他们的衣裳中我已经嗅到了所剩不多的酥油味。 在烈日炙烤下. 即使站在很远的地方,我同样能嗅到酥油的香味,当 他们体力不支时,他们会掏出一块酥油来,“每一个瞬间既是他的全部 过去,又是他的全部将来”,所以,这群赤脚在沙砾中俯在澜沧江大峡 谷的岩壁之下完成朝圣之路的香客—— 也许是我见到过的世界上最为 虔诚的香客。
在梅里雪山脚下,那些香客的每一双眼睛都包含着伤感而寻访神 祇所流露出来的神秘感,当他们怀抱神圣的梅里雪山—— 开始转经活 动时,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神圣的旨意,遗忘躯体给他们带来的饥饿和 寒冷。转经路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当我在梅里雪山的飞来寺前开始用 手触摸到金黄色的转经筒时,我仿佛已经跟随了一支队伍,在某个寒 风凛冽的日子开始艰苦卓绝的朝圣之路。朝圣意味着从穿上鞋子出发 到一片荒僻的峡谷。我们的道路磨损了脚上的鞋子,于是,那双鞋子 再也不束缚我们的脚,我们所拥有的是什么,也许在我们所拥有过的 月亮的色彩中我们已经丢失了自己,在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象牙色的箱 子里面我们曾经忘记了苦难,在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只乐器的密封住 的声音里面我们再一次确信了时间的不可改变,在一朵玫瑰的香味之 中我们曾经不知所措 ……现在,我们赤着脚在澜沧江大峡谷中寻找到 了神祇的历史,我们绕着梅里雪山的佛光而朝圣,就这样当我们经历了这条朝圣之路的艰苦卓绝之后,我们必定会确定自己的灵 魂在什么地方栖居。
香吧拉的朝圣之路位于一条峡谷边,从此处出发香客们 会领略峡谷中奇异盛放的果实的姿容,看见这些鲜美怒放的 姿容,每一个香客都会希望自己也能看见自己那在岩壁前的 一张脸;香吧拉的朝圣之路源于一座巨大的牧场,从牧场出 发的香客都会带着酥油灯, 一路上每当他们感受到世事的纷 乱时会情不自禁地点上一盏明亮的酥油灯,以照亮那条朝圣 之路;香吧拉的朝圣之路从一条江河中逸出一条小路,从岸 上出发的朝圣者一边注视着滚滚江涛的影子, 一边被神的召 唤偏离开原来的那条路,所以,他们会在一只只兀鹰的翅膀 下寻找到一个黎明的传说 ……我熟知了峡谷中的异果并用它 芳泽了我的嘴,我经历了那座牧场日日夜夜不灭的酥油灯的 照耀,我还在许多条江河的互相碰撞之中把我的鞋子丢在了 澜沧江畔 ……现在,我是谁,我转动着飞来寺转经筒,开始 时闭上了双眼,中间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某种眩晕,后来当 我睁开双眼时我再一次无法确定我在哪里。
香吧拉世界的每个香客把一本书合上时已经阅读完了那 本记述所有事物预演梦境的书,每一次阅读,都需要一次出 发, 一个被道路所耗尽虚荣和苦难的香客,必定是那个被无 边喜悦所囚禁的香客。
传教士从澜沧江进入了茨中村
在传说中,从19世纪末开始,先后有16个来自法国、瑞 士等国的传教士来过德钦传教。时间已经从不可逆转的波涛 中带走了一切传说的真实面貌。当法国传教士在上个世纪初 披着黑色长袍进入澜沧江峡谷时,当法国传教士用黑色长袍 挟裹进澜沧江的一块岩石上去栖居时,我看不见他们的身 影,当然也无法猜测他们进入澜沧江来干什么。我想,我所 看到的传教士中的那个人,披着黑袍,埋头走在澜沧江河谷 他是寂寞的,又是圣洁的,他只有一个目的:在澜沧江河谷 中不停地走,直到寻找到福音书敞开的时刻,就像“图书馆 里的书籍不见字迹,只有将它们打开,那字迹才能显现"。寂 寞之中的传教士当然怀有他纯粹的目的,他早就已经在梦中 看到了澜沧江畔的一座村庄,他想,如果能在澜沧江畔矗立 着一座教堂,这似乎是他在寂寞的澜沧江畔传播福音的理 想。尽管在上个世纪初许多传教士涌进德钦,尽管他跟所有 的教士的目的有相同之处,然而,此刻,置身在汹涌的澜沧 江大峡谷,他看见了在茶马古道与兀鹰相撞而坠入滚滚怒涛 的赶马人,他在这个地域看见了沿着羊肠小道而再现出心灵 轨迹的许许多多陌生的马帮部落,他,这个来自法国的传教 士常常从擦肩而过的兀鹰身上看到澜沧江的奇迹,所以,他 梦想着有一种奇迹出现。傍晚,传教士暂时居住在一个岩洞 中,寂寞像被一只兀鹰的翅膀裹紧,那双干燥的冒烟的翅膀 一方面紧裹住他的梦,另一方面使他看到了一个受伤的赶马 人,他从药箱中取出从法国带来的西药,在那个晚上他竟然 用西药挽救了一个患疟疾的垂危病人的生命。那个赶马人将 一块酥油送给了他,那是他头一次用嘴接触到一种澜沧江流域的酥油气息,新奇的味道长长地弥漫着他。他继续走, 一路上经历 了许多难以言喻的跋涉,犹如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一次锻造,他在戈 燃一艰火柴时才发现包里的食物已经掉进了澜沧江,于是他只好迎着 寒风和烈日继续往前走。当他祷告时, 一群群禽兽变得那样温顺,就 这样他一路祷告一路呼唤,中途他经历了许多村庄,他与一些孩子站 在澜沧江畔谈话,没有任何一个人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两种语言似乎 带来的是一道屏障,然而他仍继续往前走,这个想像中的传教士仍然 紧裹起黑色长袍,他是孤独寂寞的,但每一次与人群相遇.他都会有 一种感恩的喜悦,在他认为:只要有人群居住,有人群出没的地方就 有上帝存在。无论如何,我所看见的这个传教士是我见过的真正传播 福音的使者,他从不怀疑澜沧江流域的夜晚,尽管那些漆黑的夜晚有 老虎的怒吼震动着耳朵,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选择,他为自己选择了 沿着澜沧江传播福音而欣慰,他为了自己一路上看到、接触到的澜沦 江流域朴素的心灵而兴奋,沿着江水越过了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他 怀抱一个目的,要在澜沧江流域看到一座可以矗立基督教堂的村庄。 那个黎明是法国传教士进入澜沧江流域之后最幸福的时刻,他在一路 上的飞絮浮尘之中突然感受到了梦幻中的一座村庄近在眼前:澜沧江 河岸的一座村庄突然展现在眼前。它似乎是从滚滚江水之中浮出水面 的幻像,但在云雾中他越来越看清楚了村庄里走着的牛或羊,还有人。 在这座村庄的降临之中,有一种福音在很久以前已经在漫无边际的夜 晚一次次地在他心灵的村庄中游荡,它就是茨中村,这就是他经历了 许许多多孤独的长夜寻找的村庄。披着黑袍的法国传教士胆怯地然而 坚定地移动着脚步,自从他的身体降临在这座村庄,他的灵魂就逸出 了体内,开始四处游荡。
看 见 了茨中教堂
从法兰西向着澜沧江大峡谷缓缓走来的那位传教士在茨中村落下 了脚。那天早晨细雨蒙蒙中来了一群人,淋得湿透了,窥视着传教士, 用那种因一条澜沧江而变得富有想像力的双眼.虔诚地看着那位披着 黑袍的人。从那个时刻开始,从法兰西辗转到茨中村的传教士终于寻 找到了自己落脚的地方。而我此刻同样在澜沧江边的茨中村驻足下来, 一座建筑除了传出钟声之外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屏住呼吸, 一个世纪 已经彻底过去了,上个世纪初叶在茨中村落下脚的那位传教士早已在 传说中变成了天堂中的另一个缓缓散步的使者。迎着秋叶的阵阵瑟瑟 之声, 一座充满法兰西王国的想像力的建筑已经坐落在眼前。我再一 次想起了那位传教士,在他进入茨中村时一定遇上了一位中国建筑专 家,他也许就是一位生活在澜沧江峡谷的木匠, 一位使用墨线在木头 上寻找到距离的木匠。于是.他们两人走在茨中村—— 这就是我所看 到的茨中教堂.我既看到了法兰西王国的传教士的想像力. 同时也看到了那位澜沧江木匠的想像力。所以,迎着阵阵落叶往前走时,迎面飞来的一群鸟栖在教堂的一个角楼,除了钟声之外,鸟儿给我带来了第二种声音。进入壁廊,我看到生长了一个世纪的青苔.传教士开始翻开圣书时,那层青苔就已经在东、南、北三方的院子里,门壁下,木楼的拐角上蔓生出来。青苔,看见青苔我犹如看见 了那位传教士,在一个世纪之前,他置身在青苔之上,到处是木头新 鲜的芬芳, 一个世纪前的教堂,到处是澜沧江河谷森林地段的芬芳,大 量的木柱撑住了传教士和那位澜沧江木匠的想像力,垂直在河谷上的 木板墙挡住了澜沧江在夜晚的咆哮声 好使那位从塞纳河畔走来的 传教士进入一个思乡的梦境之中去。 一道道木门从一个世纪之前一直 敞开着,向着那些澜沧江的教徒而敞开,木窗在一个世纪之中始终迎 着茨中村和一条澜沧江而敞开着,传教士迎窗而立的情景在我的想像 中上升,我们面对那一道道木窗想像出传教士垂立在木窗下面看到了 茨中村的全貌。接下来我看到了木楼梯 一个世纪早已过去,走在 楼梯上面仿佛与传教士迎面相遇,这种相遇是偶然的仿佛是在福音书 中的朗朗上升之中,而我们回到现实看到的却是一条寂寞的通道,在 上个世纪初叶,那位法兰西传教士曾经沿着这条通道 他的走路声 像是永远那样缓慢,不慌不忙,沉着地穿过拐角,而我在穿过拐角时 头却开始眩晕起来,我看到那群鸟已经离开了那个角落,它的飞来飞 去正是时间在漫长的游戏过程之中艰苦演变历史的佐证。我缓缓地放 慢脚步,我想像中的那位传教士应该在一群鸟的来去之间 迎着杳 无人迹的一抹曙色站在门口第一次迎候茨中村的教徒,我想像之中的那位传教士应该站在茨中村的每一个入口处与茨中村的村民相遇,他 的仁慈使他在茨中村落下脚来,他的智慧始终在茨中村的每条小径上 寻觅真谛 ……尽管如此,茨中教堂已经经受住了种种的磨难,迎风而 去,我看到了钟楼的顶部,在云端,在澜沧江秋色的云端我看到了钟 楼 我们刚才听到的钟声正是从钟楼上传来的。那只钟同样经历了 它自己的苦难,很难想像在一个漫长的世纪里, 一只钟的钟声会不会 受到世俗生活的干扰,它的一次次干扰竟然使钟声响起来。我倾听着 钟声,看见了一座学校,是的,按照那位想像中的传教士的理想,教 堂应该与学校毗邻—— 它们的相互为邻可以通向一条充满曙光的道路。 可以跨越无穷无尽的国度,从而使清澈的福音书朗朗上口,传留下去。 看到学校的钟,我才想起了刚才的教堂钟声的梦幻性,它确实是梦幻 的,事实上,钟楼上的那只钟果然在它的一场磨难之中被淬火熔炼。钟 声一次次飘来,那是祈祷的时刻,是我想像中的一个时刻,现在我听 到的钟声来自教堂的邻邦—— 它的学校的钟声响彻了这个地域。我看 到了澜沧江河谷上的一群孩子.他们在钟声中跑出教堂,那样惬意地 想把某种幸福、吉祥、飘荡的情景拥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