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峡谷
在茶马古道,每一支马帮部落上都有一座座巨大的峡谷。有一支 马帮部落始终在那座峡谷中行走,在虚幻的传说之中那支马帮部落至 今只留下了歌谣。而在言之凿凿的传说中,那支马帮部落还有足迹留 在峡谷深处。为寻找他们的足迹,我们来到了又一座大峡谷之中。在 这支无名的马帮队伍的集体遇难之中,有一座大峡谷在那年的夏天笼 罩着马背,几个赶马人执意要将他们的马队带进这无索道也无辙迹的 峡谷之中,他们的悲壮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我要感谢那个已经90多岁 的药剂师,他此刻生活在峡谷中的一 间木屋里,就是他抚摸着手中那 根朴素的魔杖开始给我们讲述他所目睹的那场灾难。
只有他亲眼目睹了那群赶马人的遭遇。20世纪初的一个下午,在 这座大峡谷中突然来了一 队马帮,几个赶马人将目光落在马背上 那里有一座渐渐升起来的大峡谷,然而在这座峡谷竟然连一只兀鹰也 看不到,年轻的药剂师按照他的神秘生活出入于峡谷,每天在峡谷中 采撷药草,他在不远处的野灌木丛中看见了这群赶马人。
马背上有药剂师每天看见的峡谷在晃动,他还看见了粉丝、火腿、 铁锅、铜器,而峡谷在这些物质之上发出的光芒像岩石一样呈青灰色。 药剂师在那个下午惊奇地看着这群赶马人和马队往一条阴森森的峡谷 深处走进去了,药剂师熟悉那条阴森的道路 他曾经试着多次想接 近那条道路,但每一次都像是到了终点。现在,他迷惑地注视着那群 队伍,这在他看来就像是奇迹,他迷惑地希望马队能够战胜那条阴森 的道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种轰鸣,仿佛是在下坠,从一座 峡谷中往深渊下坠—— 药剂师在迷惑中看见了那支马帮队伍从咆哮的 金沙江大峡谷中坠落了下去。这是一个药剂师亲眼目睹的故事,它如 今已经变成了传说,马背上的大峡谷——在这个故事中似乎活生生地 展现在眼前,无论这是虚幻的传说也好,还是言之凿凿的传说也好,我 深信那个遥远的下午有一支马队经过了这座大峡谷,并在一刹那把一 种悲壮的、神秘的故事 — — 用结束生命作为代价留存于传说之中。
这便是摇撼了茶马古道的一次纯粹的冒险,我再一次想起梭罗的话:“什么是耳朵?什么是时间?这称之为音乐曲调的一系列特殃的声 音, 一支无形的、虚幻的从未将露水从任何草地上拂去的军队,它是 否能被风吹送穿过自荷马以来的若干世纪来到我这里,他是否曾熟悉 眼下震动我耳膜的相同的空中神秘的魔力呢?”
神秘的药剂师依然生活在他的木屋之中 .他已经90多岁,他的年 龄就是一本可以翻开合上的书,他的沧桑以及他经历的全部故事 — — 只与芬芳的药产生永久的联系,他让自我的影子缠绕着大峡谷口每一 根芬芳四溢的植物,他调剂着神奇的味道,也许是为了更永恒地承担 那些让肉体痛苦的文字。
我们不得不再一次离去。
世界上所有的相逢与别离 — — 自古以来都有它们的真谛存在。我 抬头看见了马背上的大峡谷,那群队伍徒劳地寻访着自己的归宿,在他们认为这就是幸福,是眷恋,是永诀,是不可分割的 一 部分,是 一 条充满香味的归宿。在茶马古道的存在中 ,我带着耳朵聆听到了从天籁中得到的传说,这就是香吧拉。噢,香吧拉!因为你的香气环绕了我,因为你的秘密禁锢着我,因为你的心灵震撼着我 我此刻正在你的古老的传说中告别那个药剂师,他的衰老犹如那个被他亲眼目睹的故事 一 样有着欢乐与忧伤。
马帮部落的
他的一生来源于他父辈的故事,在他脱离母胎时,他的父亲已经 站在日月之下宣布,从此以后他将是一个赶马人,他将拥有自己的马 队,自己的刀剑,他就这样睡在他母亲怀抱里看着这场离别。转眼之 间他已经学会了同母亲一样等待,他开始等待马蹄声从那条混沌迷茫 的古道上传来,他期待着那个日子,抬起头来仰望着英勇的父亲凯旋 归来。所以,当我们看见他时,他已经是一支马帮部落的一个子孙,穿 过深深的暮色以及被暮色所染黄的古道,我们看见了他的马队,从奔 腾流动的金沙江岸边向我们走来。他如此年轻,属于一个有着无限未 来的故事。他的马背上竟然有那些在古老的茶马古道上经历了岁月和 历史的所有货物,他眯着双眼告诉我们.在他所去的路上还没有公路, 只有靠马帮才能将货物拉到大峡谷深处的那座村落之中去。我不得不 再一次让我的目光从马背上移过,此刻我惊喜地看见了毡、布、绵绸、 沙金、朴硝、糖、盐、铁、金、银、粉丝、腊肉、火腿、铁锅、铜器 等货物。他在阳光下戴着--付墨镜,这显然是一个马帮部落的子孙,在 他父辈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墨镜,也许当他们面对高原灼热的太阳时, 会眯着双眼,因为一次又一次地抗拒着阳光而眯着双眼,所以在他父 辈的脸上有许多皱纹,它们如今就像是从沧桑的史书上弥漫出来的源 泉,每时每刻都在渗透进这个年轻的赶马人的灵魂中去。
他戴着一顶帽子,像他的父辈一样,他戴着顶遮挡风雨雪的帽子。 在他的墨镜里,已经在茶马古道的一条叉路上发现了一条小路,起初 那只是一条蟒蛇出入的小道,渐渐地,这个年轻的赶马人像他的父辈 一样决心历经可歌可泣的故事,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他把货物拉进了那 座村落, 一次又一次,心灵和肉体终于寻找到了父辈的勇敢。他告诉 我,除了这条驿道他还发现了别的驿道,在好几条复杂的驿道上,他 正在学会怎样像他的父辈一样“经历土、水、风、火的洗礼”这就是 他的人生。
香吧拉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驿站,那些驿站只属于赶马人栖居。年 轻的赶马人告诉我,他今晚将在几公里之外的一座小小的驿站过夜我从未听过那驿站的名字,然而,年轻的赶马人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影子。
他已经和他的马队越过了我们短暂的相逢,我站在昔日的茶马古 道上目送着这个年轻的赶马人,他将会消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因为 许多时间的限制,我不能跟随他的影子,再一次目送他消失在那座驿 站之中。那座驿站并不属于他的父辈,只属于这个戴着墨镜的赶马人。
我们已经进入了21 世纪。在香吧拉,如果你遇到一支年轻的马 帮队伍,那么他的父辈一定在另一支遥远的马帮部落中折断过弓弦 那支搭在马背上的弓弦无论如何都会在风暴中被折断。令人欣慰的是 又有年轻的赶马人将新的弓弦搭在了马背上,这就是他父辈们在即将 折断弓弦时看到的一个未来。
访问一条古道, 一条最经得起苦难和传说的古道已经一次次地在 我脚下,在我身旁,在我梦中保存的征兆之中, 一切与古道有关系的 人或事.带来了时间,从茶马古道上去访问近1000年的马帮部落,我已经在过去的时间中看见了那个用无数的日日夜夜编织过的古驿站, 一支马帮队伍从再现梦境到湮灭了梦境---这就是我访问的不朽。直 到我目送那个年轻的赶马人消失在远方,我想起了失明的博尔赫斯 他用沙哑动听的嗓音吟诵道:“没人读过、没人留意的史籍啊, 一天夜 里,你以永恒之物的完美状态.汇入了赫拉克利特的长流之中、那水 还在继续将我裹挟卷带”。
茶马古道并没有在我脚下消失,我睁大双眼,我想寻找到我的勇 气.我的座右铭,我的偶像,我机体内的生机,我想出入那险境,那 蛇蟒出入的道路,我想在一次次的出入中,死了一次,再重新出生一 次,就这样一遍遍轮回, 一遍遍痛苦而漫长的轮回 ……
古道上的一个女人
男人出入于茶马古道,从而让女人守候在家中,很长时间以来,我 在茶马古道上遇到的就是作为男人的赶马人。当一个女人跟随一支马 队进入我眼帘,她身上有一种茉莉的清香 也许是我想像过的香格 里拉女人体内的香气。不过,的确如此,当一股茉莉的清香从茶马古 道的前方飘来时,我以为我嗅到了香吧拉仙女身上的茉莉香味。我停 顿下来,摘下墨镜,作为女人的我对香味犹为敏感,尽管一支马队进 入了我眼帘,我仍然不相信置身在马队中间的是一个女人。
她有动人的弯眉,在香吧拉 到处都有美女,但我未曾看见过 如此动人的弯眉,面对我,她并不紧张,只有羞涩,像所有香吧拉女 人一样的羞涩,我喜欢看到这羞涩。香吧拉女人流露出的羞涩是镜子照亮的香泽般的面容的纯洁,是从未被岁月磨损过的梦境,是约会时 的希望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24岁左右,她独自一人率领着一支 马队,我看见了马背上的一匹匹色彩斑斓的绵绸,除了绵绸之外没有 别的货物。 一匹匹绵绸与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我当然可以想像出她 的梦想, 一个年轻的赶马人, 一个女人——在她马队的马背上托着一 匹匹彩色绵绸。我看着她的着妆,她是一个典型的藏族姑娘,那些银 器的手镯在她手腕上叮咚响着,她彩色的藏服已经辗转了很长时间, 我刚才嗅到的那股清淡的茉莉香味就是从她身上弥漫出来的,所以, 她是一个典型的香吧拉女人, 一个典型的香吧拉的美女。
一个美女,弥漫着清淡的茉莉香味—— 带着她的马队经过了茶马 古道—— 这种场景使我发现了一种从未发现的奇迹,因为这是我在茶 马古道上遇到的第一个女性赶马人。我们用汉语交流着这种奇迹般的 相逢,她掌握的汉语来自一座学校,我相信不久前她曾经是一所藏区中学的女中学生。她的汉语向我简单地展现出了她在遥远藏 区的一家店铺和一家裁缝店,遥远到底有多远,在她的语音 中遥远被赋予了一种幻像,那家店铺的柜台上铺满了彩色的 绵绸,使那个不通公路的藏区仿佛蕴藏着妇女生活的物质灵 性,那座由她而命名开放的藏区妇女的裁缝店使那个藏区的 妇女有了自己选择服装的自由性她们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服 装,自由地让这个年轻的服装设计师为她们变化梦境 ……而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入于茶马古道,因为她既是服装设计 师,也是店铺女主人,同时还是茶马古道上的赶马人。在她 的汉语中我看到了她生活在这条茶马古道上的快乐,她说, 每经过一座驿站就意味着已经离家越来越近,我还看到了佩 戴在她身上的匕首,她抽出那把匕首,炫耀着它的刀锋的同 时也在告诉我她已经能够独立面对这条苍凉的茶马古道。我 问她在茶马古道上有没有碰到过盗贼,她笑了,她说在如今 的香吧拉世界你尽可以放心地走,自由地走,她还告诉我,她 之所以佩戴那把匕首,是为了做一个女赶马人的需要,是为 了种种隐密的需要,比如:为了扮演一个英武的赶马人的形 象离不开那把匕首。
这样,我了解了那一匹匹彩色绵绸的意义,了解了一个 女赶马人的生活她不仅生活在茶马古道上的远方,同时也生 活在藏区的裁缝店里,而她的汉语让她与世界沟通,这使她 看上去不仅仅是香吧拉的一个典型的美女,也是茶马古道上 的赶马人,还是香吧拉的女服装设计师。她用她自己的方式 开始她一生的起点,事实上,出入在古茶马道上,就是她生 命的起点,然后她才源源地把马队带过去,让马背上彩色的 绵绸进入她的藏区。这就是她的生活,香吧拉的女人 进 入了茶马古道,这是我看到的新鲜事, 一桩具有时间和轨迹 的事件从来就是人在其中得到慰藉和享受的历史。这个女人 的幸福源于这条茶马古道,当然,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公 路进入她所在的藏区,那时候她再也不需要做赶马人,汽车 会将一匹匹彩色绵绸载入她的裁缝店。不过,未来是从现在 开始的,她此刻就是茶马古道上的赶马人,这个场景就是延 伸未来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