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陆和半球我们很快浏览完毕，但总有片未经探 索、广阔无垠的地区从头脑的每 一侧逃逸而出，跑到比落日 更远的地方；我们无法从大道或残旧的小径进入那地区，但 在途中草儿立即生长，因为我们主要凭借自己的翅膀到达那里。
——梭 罗
马蹄声从梦中传来
多少天来我们日复一 日地经历着香吧拉的古道。
我的机缘或命运让我陷入了一条古道。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梦 中听见了古道上的马蹄声。在梦境深处的一片暮色中，好几条古道互 相交叉，那一夜我清晰地看见了马蹄印。在香吧拉的睡眠中梦见马蹄 即一种累积在历史事物之中的人或事物已经渐渐地进入了我的心灵。 我在那路面上的马蹄印中囿于一条无边的古道，囚禁着赶马人的古 道 ……而我愿意就那样将梦继续下去，因为没有任何事物会产生魔力 将我从梦中唤醒。那天晚上，我恰好在一场睡眠中经过了澜沧江的水 流和那道溜筒江，而且沿途还经过了白茫雪山、梅里雪山，我竟然梦 见了多日以后看见过的那条古道上的石板，马蹄印已经清晰明朗地从 石板之中轰鸣而出，足有二寸多厚 ……
现在，我已经来到了一条古道，这是金沙江岸上的一条茶马古道 还没有看见一个赶马人，我脚下的古道当然记得那个黄昏，有一支赶 马人的队伍进入此地，这条古道头一次看见了那么多马背上晃晃悠悠 的商品，它们分别是茶、毡、布、绵绸、沙金、朴硝、糖、盐、铁、金、 银、粉丝、腊肉、火腿、铁锅、铜器等。这些商品晃悠在马背上时，这 条古道便开始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当一队马蹄落入了泥坑和石板 马蹄也就因此留下了它们不同的印迹和品性，每一支马帮队伍都有他 们颂扬过的语言，每一种语言都与蹄声的印迹与品性有关系。所以，在 我梦中传来的马蹄声有着那支马帮队伍的经历的那个瞬间，在那个杰 出的瞬间里，那支马帮队伍游荡在外的生命见到了一朵玫瑰，尽管在 一切与茶马古道有关系的传说中，没有一种传说与一朵玫瑰有关系， 但我梦见的那支队伍却与一朵玫瑰有了一次会面的机会，那朵突然在 古道上盛开的玫瑰使马蹄声扬了起来。面对古道上一朵盛开的玫瑰， 一朵突然降临的玫瑰，任何勇敢的人都会面对这朵玫瑰而停留，所以， 马蹄声就那样变成了抒情的旋律，马蹄之声就那样为一朵茶马古道上 盛开的玫瑰而抒情。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在马蹄声中嗅到芳香，这就 是为什么我在没有传说的传说中看到梦中复制出来的马蹄声就在我眼前。赶马人面对着那次寂寞的古道，无论从梅里雪山吹拂下来的寒风 如何冰凉，因为那朵玫瑰的盛放，那次艰难的茶马古道竟然有了一次 抒情的相约。赶马人有了一朵玫瑰，那次马蹄声有了一种芳香，所以， 那是一次抒情的蹄声。自此以后，这古道上就有了支支队伍，那些赶 马部落对这条茶马古道如此痴迷，哪怕它到处是陷阱，到处飞满了兀 鹰，但从云南普洱出发的那一支支马队仍然在经历着金沙江、澜沧江、 怒江、拉萨河、雅鲁藏布江，最后进入印度噶伦堡。
茶马古道的月光之城
在以梦境来编织的茶马古道上，当我形影相吊时，已经来到了中甸的建塘镇。降落在海拔3300米之间，我就像是降落在一团蓝色月光之下，这是茶马古道上的梦境之城，我的迷失是一次幸福的降落，从落下的地方看去，我看到了七里之外的月光城香格里拉在哪里?在我所经过的任何地方似乎都有日月的镜子，而此刻，有一面镜子既可以让我置身在蓝色月光之城，也可以让我看到远处的日光之城。我环绕着月光城的古城堡，在昔日那灿烂的石山上， 一位智慧的神既看见了月光又看见了日光将无穷的希望笼罩在月光之城，必然召集来那些商人的马帮部落。
马帮部落涌进了月光城的城墙中，那些围城是昔日古老尺寸的再现：周长600丈，高1.2丈。在商人的马帮部落中，进入这座城墙上可以眺望日月，带着幻境又进入了另一个幻境，在它不远处的中旬县城有更多的马帮部落，只有少量的商人和马帮会栖居在月光之城的梦想中。他们进入梦乡，这是茶马古道中不需要经历生死搏斗的一个温暖的夜晚，我看见了那支马帮部落的睡眠，那个赶马人，那个不需要栅栏的窗户，不需要屋顶平台和庭院生活的赶马人，他在那个夜晚的睡眠是那样深沉，梦乡是那么恬静。他也许是惟一带着他的马队前来月光城寻访甜蜜梦境的赶马人。如今的建塘镇依然枕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入睡，我此刻正枕着石头 上的一抹月光，此刻，我看见了一支现代的马帮部落， 一匹神骏的枣 红色马正站在石头城中——在寻找遗失在石头城的城墙上的挽歌。那 个现代赶马人也许是在一道银月的影子中发现了他祖先的身影，也许 是在他随身携带的一只祖传的银器上证实了他的父辈在日月城中的流 连忘返，他此刻仍然想证实的另一件事是在这座月光城中作短促的停 留，然后带着那匹神骏的枣红色马和它的队伍离开月光城，因为他已 经在这座石头城中看见了更广阔无垠的茶马古道。如今，他仍然想用 他的马帮队伍和他一道在古道上前进，不仅仅像他的父辈一样消失在 鹰飞翔的地方。
我在开始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他和他的马队会迅速消失，在茶马古 道上 我们隐约看见梦境都与消失有关系，在我看见的新的茶马古 道上已经有轮子在废弃那些马帮的辙迹，但我仍然在想像那个“没有 轮子或没有玫瑰的世界”,那个看见鹰就像看见了篝火一样炽热的赶马 人的世界，所以，我无法再枕着石头城的月光入睡，我和我的躯体已 经在寻访茶马古道的一个美好的灵魂的存在。那个灵魂就在昔日的那 赶马人进入月光城，预感到许多世纪过去之后，他的幸福变成一抹月 光的瞬间 …… 当我再一次抬起头来，在城门口，我终于看见了一支马 帮队伍，在漫长的贸易岁月中，我看见了马背上沉甸甸的咔叽布、染 料、香烟、贝母、虫草、麝香、牛黄、藏红花、羊皮、羔皮、褥子 ……
我看见了眺望中的日月，在每一个早晨来临时，我站在石头城中 目送那个昔日的赶马人消失的一个垭口。梭罗曾说：‘我过去经常伫立 康科德河岸，看河水流逝。它是一切进步的象征，与宇宙、时间和万 物遵循同一法则。”我此刻也一样：赶马人的消失并不意味着一切梦境 的消失，他们可以用手触摸到日月之后消失，但却无法把心中看见的 日月消失在数不尽的“恒河沙粒”之中，他们可以让肉体消失，却不 会让凭着想像而看见的曙色从眼前消失。
我在月光城中也同样会消失，多少次消失，多少次出现在茶马古 道上，多少次日落又看见了日出，有多少次消失就有多少次梦境，如 同我已经尝试了痛苦之中的信念。今天，我从石头城中消失，明天又 会在日光城看见那个赶马人，他的马队使我战胜了眼前的朦胧黑影。
奔子栏也许是我见到过的仍然回荡在昔日的马帮部落的余音缭绕 的小镇。当越野车越过金沙江边的一块巨石，那像一架古老的罗盘，现 在依然在恒久摆动的罗盘—— 使我在很远的那块金沙江的岩石上就看 到了它的容颜。奔子栏小学的那面红旗使我们兴奋，我们的国旗上的 色彩使整座奔子栏小镇洋溢着花香、土地的潮气和人的梦想。尔后我 们看到了奔子栏就像金沙江岸上的一只罗盘，为了接近这只罗盘，为 了看见罗盘为之痴迷的空间，我们下了车，亲自参与了一次马帮部落 到达奔子栏的那次栖居的感觉。
奔子栏是昔日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早就在人类开始使用商品交 易的年代，奔子栏过往的马帮部落所要展示的正是那些琳琅满目的闪 光的商品， 一支帮队进入奔子栏最主要的是寻找奔子栏依江而立的古 客栈。经过了长长的茶马古道的辛劳，赶马人和他们的马队总是会在 奔子栏的古客栈中寻找到一夜安稳的睡眠。在奔子栏最热闹的街道中 心，我想寻找到一座已经被废弃、但仍然存在的古客栈，沿着平缓的 街道， 一辆辆大卡车从我身边经过，那些卡车司机一进入奔子栏就打 出一阵呼哨，这种呼哨声一方面是与奔子栏小镇上的妇女调情，另一 方面是证明他们可以在奔子栏小憩一阵了。而我怎么也无法寻找到那 些古客栈的遗迹，此刻的奔子栏已经有了玻璃、金属、钢筋建成的旅 馆来取代它昔日的古客栈。这个世界也许正在不受昔日的束缚，事实 上他们已经摆脱了昔日的束缚，所以那些废弃的古客栈消失得那么彻 底。我在玻璃、金属、钢筋建成的旅馆外面转悠，奔子栏 它是茶 马古道上“不受神话和比喻的束缚”而在幻变的地址，对于茶马古道 上的赶马人来说，每当他们讲起自己昔日的故事，每个人都会有一个 故事与奔子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个地方、玻璃窗户取代了昔日 的古方格窗，金属扶手取代了昔日的旋转型楼梯扶手，钢筋取代了昔 日那些支撑古客栈的横梁 — — 这是一个更神秘的奔子栏。
奔子栏因为看不到一座古客栈而神秘。这神秘使我看到了暮色深 处的奔子栏昔日的境况，它的昔日的每一刻都在迎接着茶马古道上的马帮部落，它的昔日犹如那条缓缓流动的金沙江含着它所遵循的魔术 而流动；它的神秘还在于奔子栏如今的诱惑是从昔日的地图册上，从 沙漏的余烬中，从时间消蚀的面具中，从赶马人的刀剑的锃亮中展现 出的繁荣，茶马古道给奔子栏带来了如今的繁荣。
年轻的卡车司机进入了有玻璃的门窗中，他们坐在窗口，吸着烟， 看着缓缓流动的金沙江，这种场景当然不会湮灭昔日的一个场景：那 些赶马人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进入了奔子栏，他们在那个遥远的傍晚，坐在菱形花纹的木格窗前，任凭缓缓流动 的金沙江把他们的一把剑托出水面，任凭 浪花把那把剑的风暴带走 ……
奔子栏已经进入了午夜。
午夜是那个赶马人在那把剑上看到风 暴降临的时刻，午夜让我再一次在奔子栏 失眠了。如果我能够在假设之中看到那个 赶马人的黎明，他的眼神经历了风暴也同 样经历了风暴的毁灭，那是一个赶马人出 发的黎明，他似乎比我在以往想像中的赶 马人身材更高大一些，他的高大是为了战 胜那把刀剑上的风暴。
我的黎明是奔子栏给予我的黎明，阳 光悄悄地把我的梦境上升得那样快，我很 快就回到了奔子栏现在的黎明，我醒了过 来，看见奔子栏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 有老人和小孩存在的任何地域对人类来说 都是闪现一个永恒瞬间的地方。这个真理 使我离开了奔子栏，使我对前景充满了信 心，这个最古老的茶马古道的驿站有着它 坚定的容颜面对着时间的流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