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不见青稞与牦牛
在香吧拉的藏区如果看不见青稞与牦牛出现在眼前，那我们已经 开始迷路了。因为，无论你去任何地方，你都会与青稞与牦牛相遇，这 才是香吧拉的藏区。在这样的时刻，我问自己，如果我们在藏区看不 见青稞与牦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多少天来，青稞进入了我的 视野，也进入了我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中去。站在雪山下嗅到青稞味就 像透过起伏绵延的雪山看见了野杜鹃的颜色，透过青稞酒的味道我已 经了解了那个藏区酿酒师的幻觉，透过青稞架上晾晒的青稞那个复杂 的秋季显露出了它的美，透过青稞的银钵、透过银钵中的青稞，透过 那咀嚼声，我开始在香吧拉中寻找到了既有形象，又有文字的传说。所 以，我无法设想，当我走在香吧拉看不见藏区的窘态。如果我会迷失， 那么我一定会迷失在香吧拉藏区的青稞架下。九月的青稞架下似乎有一张张牧人的脸在日月星辰下不断地出现，他们的陌生性使我发现了 地图不能完全概括的容貌，还有亲手触摸到的青稞粒。所以，我不会迷失 方向，因为香吧拉世界的藏区按照神的路线安排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在他 们的图腾之上，我看见了森林，这可能是维吉尔日日夜夜歌颂过的森林， 我还看见了河流，河流让我获得了时间在敛集之处的秘密，它使乐器永不 干枯……
而那些牦牛散落在牧场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在开阔地的牧场往任何一个地方走去，我们都会看见牦牛出现的地方，出现了 荷马的神话，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场——包揽了人类的风 景、宁静、寂寞、黎明的场景，所以只要看见一群牦牛出 现在香吧拉的藏区，我们就会希望看到激动人心的场景： 几条河流在牧场上转弯，看吧，那群伫立、狂奔、 一动不 动使牧场的每一种风景都可以产生遗迹的牦牛——面对着 我，所以，我从不会从香吧拉世界迷失出去。
牦牛是我看见过的最亲切的动物之一 ：这片牧场属 于它，属于那群沐浴着晨曦与晚霞的牦牛。但就在我仰 望那头已经奔跑在高高牧场上的牦牛时，我突然感受到 了它的苍凉之感，似乎想摆脱已变得干枯、发黄的视线， 它的剧痛在我身临其境的牧场上。
青稞与牦牛影响着香吧拉王国的荣誉，所以，为了 让青稞与牦牛永远不从香吧拉消失，藏区的庶民们正在 日月穿梭中维护他们王国的尊严，就像那位酿酒师，他 的智慧弥漫出了那种青稞酒的香味，因此可以弥漫那纯 洁的、崇高的、优美流畅、美丽丰裕的事物。
我一次次地意识到青稞与牦牛的重要性，谁未曾进 入香吧拉的藏区，谁就进不了香格里拉的灵性之邦，也 就无法听见那断断续续的神谕的告示；谁若没有看见青 稞和牦牛，谁就无法感受到香吧拉的语言。那从银钵之 中浸透出来的语言使我生活在他们的吟唱时代，这是一 个新的时代，那只银钵举在空中，我似乎看见了彩色的 釉料正环绕着那些手中的工具 ……
我不可能迷失。我和我的伙伴们有时候笔直地穿过 了一条河流，然后再进入一片牧场，更多时候我们就在 弯曲的河流中寻找果实和枝叶的香吧拉，同时也寻找青 稞和牦牛的香吧拉；有时候我们就坐在牧场上休息，咀 嚼着青稞，由此，我感受到那些红色牧场上的花朵使一 群群牦牛喜悦的理由，生活在有花朵的牧场上的牦牛也 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牦牛。
朝着夕阳下的藏区走去
现在是我被夕阳全部笼罩的时刻，假如在你的一生 中， 从未被任何一件事 次隆重的告别， 一次错误 的离散， 一次热烈的邂逅， 一次有限的爱情 …… 打动过， 你当然也不会陶醉在此刻的夕阳中。在辽阔的香吧拉牧 区，我忘了我是谁，甚至早就将手腕上的表遗弃，因为 我可以根据日月的移动来判断时间，而过去是在穷尽想 像力的情况下看着手上的秒针来计算时间。现在，夕阳 笼罩着我，犹如已经经历过的一次隆重的告别，发生在 一个不该告别的地方； 一次错误的离散使我得不到任何 的慰藉； 一次热烈的邂逅使我抬头在一只夜莺的歌唱中 迷失方向； 一次有限的爱情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我的 命运 …… 此刻，笼罩着香吧拉上空的夕阳，让我缓慢地 停滞在牦牛走过的路上，牦牛们留下的足迹保留着它们 带着铃声耽于幻想时的形状。沿着夕阳下的藏区，我在 暮色中看见的是一个神秘的傍晚，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傍 晚，我沿着藏区的一条小路，牦牛的足蹄和马的足蹄—— 引起了我的梦，在寻找一个傍晚的故事。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一个牧民发现了我，紧接着是 他的儿子， 一个年仅8岁的男孩发现了我，不仅仅发现了 我，还发现了我的伙伴，彼此在暮色中的藏区互致简朴 的问候。那个男孩雀跃而出，他看见了摄影师胸前的照 相机和扛着的脚架，机器引起了这个男孩好奇的愿望，他 把我们带到他的家，我也正需要一次小憩，是这个男孩 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前，看见那燃烧着的红色 火焰我不由想到了笼罩着藏区的夕阳。此刻那个男孩开 始试着了解我们，他对我们的好奇，就像对摄影师的照相 机和脚架一样热烈。终于，摄影师在火炉架前支起了他 的三角架，男孩站在三角架前透过镜头看见了我们，看见了他做牧民的父亲和母亲，看见了被烟熏黄的墙壁，看见了银色的 茶壶，看见了微笑和心底的狂喜。此刻，摄影师让他按下照相机的快 门，他的脸上出现了凉喜，那是我看见的最幸福的狂喜。摄影机唤醒 了那个男孩的一种希望：他希望一次又一次地透过镜头看见他现实的 梦境，那些炉架上的火焰正将他的牧民阿爸阿妈的脸映红，他又一次 果断地按下了快门；他希望他的灵魂可以在镜头上停留，于是他唤醒 了他的牧民阿爸，那是一个缄默的牧人，只有在他的微笑之中我才会 阅读到他的声音，他已经被他的儿子唤到了镜头架前。男孩的阿爸眯 着双眼，他的儿子显然是一个牧民血统的再版，在他们的血统中潜藏 着无穷的希望，那个牧民在镜头中看见了他日常生活的中心：他的藏 族妻子正围坐在炉火架前，为无穷无尽的希望而忙碌着，给予他们一 家希望的三角炉架中的旺盛火焰，使他们一家获得了快乐的梦想 ……于 是男孩的阿爸把男孩的阿妈也唤到了三角架前，摄影师的三角架和他的 照相机给一个牧民家庭带来了无法言喻的快乐。摄影师为了满足他的愿 望，决定在黎明到来时，把他的三角架支在牧场上，就这样让那个狂喜 的男孩和那个一夜未眠的家庭又从三角架上的镜头中看见藏区的晨曦。
我看见的青稞和牦牛
黎明的一抹粉红色的朝霞刚刚照射藏区的一角隅，男孩就在狂喜中 飞跑着穿过一大片湖泊，他要把摄影师带到他经常放牧的那片草甸子上 去，因为那就是他的天堂。他跑得那样快，以至于他的跑影响了他的牧 人阿爸和阿妈，他们也在他身后开始跑了起来。而我呢?为了跟随那个男 孩，为了留住那抹粉红色日光，我也开始跟在他的身后跑了起来，整个 黎明的天幕下，都是一片巨大的跑场， 一片九月金黄色的跑场。
昨晚，我们每个人都是不眠者，牧民的一家因为在摄影师的镜头中 看见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不眠，而我们则是因为看见了牧民一家因为一 只摄影师的镜头，因为一支意外的三角架给他们带来狂喜而不眠。就这 样，我们在不眠中迎来了藏区的黎明，迎来了藏区粉红色的朝霞。
现在太阳已经把那三角架和那只镜头映得一片火红，这是藏区牧 场一个火红的时刻：那个男孩已经按照他学会的一种最简单的常识， 眯着双眼紧贴着镜头，于是我看见一群牦牛已经开始出游，那群经历 了一夜欢乐梦境的牦牛正出现在男孩所希望看见的镜头中，他的又一 次狂喜毫无疑问使他隔着镜头看见了一个框住的永恒世界，他按自己 的心愿按下了快门， 一个永恒的、不可能改变的牧场上的现实也就是 他希望永远保存的梦境。于是他回到了牦牛身边，让他的牧民阿爸站 在三角架前—— 寻找在牦牛群中的儿子，寻找那个即将像他一样成为 牧民的儿子，他的阿爸由于惊喜而使按快速门的动作有些迟疑。那是 一个牧民在那群牦牛之间发现了他儿子的快乐，就像发现了他自己沿 着牧场流向外面的一个梦，男孩的阿爸还是按下了快门。这个瞬间记 录下了藏区一个感人的场面， 一个男孩， 一个藏区男孩在镜头中把自 己和他的牧民家庭永恒地放在了一个美妙的背景之中，在这背景中不 仅仅有燃烧着火焰的炉架，还有一群出游的牦牛。
就在这时，我看见男孩的镜头正对准青稞架。金色青稞架，用它 特有的艳丽色彩把藏区装饰得具有别样的韵致。云彩出来了，香吧拉 王国特有的云彩缭绕在藏区，仿佛把牧场放在一片仙境之上。就这样，这个早晨，我看见的青稞架和牦牛被藏区的这个男孩放在了镜头之中，而这镜头中留下了藏区牧场如诗如画的清晨。此刻，摄影师已经收起他的三角架。在这个世界上许多美好的记忆之所以永恒，就是因为离别时的留恋：男孩的眼里明显流露出了一种感伤， 一种只有我才可以明察到的感伤。不过，摄影师已经保证过，他绝对会再一次带着三角架和镜头，还有那些已经成为永恒的照片再一次回来，这多少给予了这个藏区的男孩子一次等待的希望。好像从我们离开牧场的那一时刻，男孩就已经开始了他的等待，哦，为了这种等待，男孩要在他的牧场和藏房中策划多少秘密的行动；为了让这次等待快些到来，不断消蚀的日光会将一切声音和梦想变幻出色彩、那群牦牛和青稞架仍将陪同着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