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任何智力都无法理解的句子吧。 一定有与它对 应的某种生命和颤动,在它的词语之下一定有某种血液永远循 环不已。人的说话声只能在咫尺间听见,我们眼下超出了任何 同时代人的听觉范围,而这声音竟从如此遥远的地方传到我们这里,真是妙不可言。
——梭 罗
当我们越过高原看见了湖
现在我理解了梭罗为什么要生活在瓦尔登湖:“一个湖是风景中最 美丽、最富于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观看着它的人同时也可 衡量着他自身天性的深度。湖边的河生树是这眼睛边上细长的睫毛, 而四周林木郁郁葱葱的群山和悬崖,则是悬在眼睛上的眉毛。"湖使梭 罗生活在幻景和现实中,他在瓦尔登湖的各种季节中装扮成一个凡人, 并在宇宙四周体味着一个凡人,最后才是梭罗自己的快乐。转眼,100 多年已经过去了,我对湖的沉溺便来源于瓦尔登湖。
头一天傍晚我才离开一座著名的澜沧江峡谷,顺着云岭山向着有 草场的地方而去,此刻我的心灵是那么干燥,伫立在澜沧江峡谷的岩 墙之下的那种干燥使我渴望看见湖。我想起了梭罗的生活,这个世界 上最纯粹的人之一有自己的瓦尔登湖,所以,瓦尔登湖因为有了梭罗 而成为了世界上最著名的湖。我似乎看见他的某一天:“我用指南针测 定西南方我前行途中一个美丽的湖泊的方向,此刻我朝它走去,按我 自己的路线下山,恰恰在我上山道路的相反一侧,我便进入云雾和蒙蒙 细雨之中。当地的居民说,整整一天都是阴天,小雨下个不停。”
我面临着高原的秋天,刚刚从沉醉于鹰的岩墙口转过身来,才意 识到这是迪庆高原的九月,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所以我寻找着 湖,希望越过那片山脉就能看见湖。因为湖总是让我想起了梭罗和他 的瓦尔登湖。现在,车轮跃过一片山脉, 一层薄雾,像面纱那样薄,透 过一层薄雾我们站在山脉之中,我想起了梭罗所描写的湖“用一幅海 市蜃楼般的幻景将普普通通的河流扩展为海湾或内陆湖泊。眼下它甚 至发出芳香,沁人心脾,而我们把它当做一种更早的目光或纯洁而年 幼的光来欣赏” …… 一面镜子似的湖从薄雾中跃出来,我的双眼变得 湿润,连日来在澜沧江大峡谷行走的那颗干燥的心灵在此刻经过—— 镜子似的湖面上,波浪缓缓一起一伏,我还听不到浪声。湖距离我们 还有几十公里,在这段距离中我仍然在想梭罗,没有他的那部著名的 《瓦尔登湖》,我就会面对湖失去激情和尊严,我就会丧失想像力而变 得无知,梭罗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啊,瓦尔登湖的狗鱼!我看见它们躺在冰上,或是在渔夫在冰上凿的井里,井里挖个小洞让水进来,我 总是惊叹它们那种罕见的美,它们似乎是神话中的鱼,在街市上甚至 在森林里,人们对这种鱼都很陌生 … … ”沿着迪庆高原我看见了像镜 子 一 样平缓的湖,它坐落在 一 块晶体似的峡谷深处,很奇怪,只要我 抬起头来,我的双眼就会很湿润,内心就像充满着 一种溶化的水晶体, 那些水晶体溶化为 一 片湖,我站在高冈往下看去,湖不仅仅是 一 面可 以容纳峡谷的镜子,我想它还具有无限包容性,那就是 一 面镜子似的 湖可以照亮我们的影子,还有任何在湖畔的影子,比如马或牦牛;再 比如失散飞舞的香味。湖可以让香味弥漫在水面上吗?我想即使相隔几 十公里,我还是呼吸到了湖面上的那种香味。当然,梭罗也把瓦尔登 湖称为:“ 一 面用石头打不碎的镜子,它的水银永不磨损,它的装饰, 大自然不断地加以修补;任何风暴,任何尘土都不能使它那常新的镜 面为之黯然失色 … … ”从高冈上往下看,迪庆高原的湖,从镜面上掠 过香气,早已经掠过了诸神的面颊,现在,它正在掠过我们的面颊,所 以,我们往下走去。湖是 一 面巨大的镜子,我做好了准备,用那面镜 子照亮我的影子 … …
然后看见了卓玛
卓玛就是从我下车的那一瞬间闪现在眼前的,先是看见一个卓玛, 尔后是两个,然后是三个卓玛。我想,凡是与藏区的牧场、草甸子和 香味有关系的姑娘都应该叫卓玛。隔着很近的距离,三个卓玛穿着藏 衣牵着三匹马守候在碧塔海的门户,她们守驻的这个地方被群山隔开, 那面镜子看不到了。惟其如此,碧塔海才显得遥不可及。三个卓玛姑 娘手腕上的铃铛是银色的,藏民喜欢银器,也许是因为银色有利于他 们的生活如同日月一般古老而新鲜。看见了卓玛,我就看见了香吧拉 最渺茫的传说,在那个具有圣殿、白云、流水,又有藏袍从空中飘曳 而过的传说中,那群世界上最漂亮的仙女就是卓玛。传说依附在我可 以看见的卓玛的眼睛中,她们的眼睛似乎正在穿越眼前的山脉。事实 上,只要我与卓玛的目光对视,她就会与我交流。 一个卓玛牵着她的 马向我走来—— 卓玛是谁?当我看见卓玛时就会想起卓玛和她的草原, 当她牵着马向我走来时,我更多的本能被她激起而为一个梦。既然看 见卓玛就看见了她的草原,为什么不让她带我到她的家乡去看看呢? 仿佛我的灵魂在与卓玛对话,卓玛对我笑一笑,问我想不想骑马到碧 塔海去,骑马到碧塔海—— 这又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它跨越了 节拍、时间的交流方式。我问我自己:能不能骑马,骑这匹属于卓玛 的中甸马到碧塔海去。卓玛笑了,她一定看见了我的迟疑,她正在用 汉语向我解释 — — 通向碧塔海的路有多远,在她并不流畅的汉语里 “彩色的、弯曲的、流利的、灵活的思想,它的水晶般的喷泉被阳光染 上色彩,它潺潺流动的波纹倒映出青草和白云”,我似乎并不在乎她说 什么,我想在她的汉语中感受到她作为卓玛姑娘向我展示的意象,要 知道卓玛的生活与她表达出的意象有关系:她为什么牵着一匹枣红色 中甸马出现在通往碧塔海的门户中,因为她就是碧塔海上的仙女,她 仿佛带着神秘的魔力将我们引入虚幻,由虚幻而变得现实的将若干世 纪以来的镜子展现出来,让我们由她看见灵魂的卓玛。我伸出手去,我 并不害怕马,上个世纪末的一个特殊的日子,我和我的妹妹在果洛藏 族自治州,在玛多县扎西让我坐在了马背上,那是浩瀚的大草原,扎西让我学会了在草原上骑马。扎西是一个英俊的藏族人,他用他藏民 的那颗灵魂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所以,我喜欢看见卓玛姑娘生活中 的意象,我问卓玛为什么不上学,她告诉我,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因 为她藏族阿妈无法再让她继续上学。在所有的意象之中,惟有这种现 实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卓玛告诉我,我有点像她上初中时的一 个老师,声音、长相以及我的身高都让卓玛想起了她生命中的一个女 教师。这种意外的交流, 一定让卓玛感到了某种忧伤,她转过身的一 刹那,我决定骑上这匹卓玛的枣红色中甸马—— 这多少会让卓玛感到 一种欣慰,因为她会看见她的女教师,在人的一生中, 一个人的老师 总是会像花纹一样从各种各样的时间中映现出来。卓玛笑了,不知道 为什么,在她与我之间有一种默契:它是绝无仅有的一种旋律环绕在 四周,我骑在马背上,卓玛就将绳子递给我,她仿佛早就已经熟悉我的 历史,因而,她再也不用牵着那根绳子,她只是我的伙伴,走在我身边。
通往碧塔海的路有多远
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正在进入去碧塔海的路上,我仰起头来,卓玛 意识到了我此刻的状态正是所有人遥向碧塔海之路的状态,我们从香 吧拉之外的邻邦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幻想的力量正在用速度跨越这旋 律;卓玛让我产生了另一种旋律,现在,我要回到这条小路上——在 此旋律之中,我骑在马背上,卓玛说:快到了。我发现四周是那么肃 静,另一个卓玛的歌声从树林中飘出,我问身边的卓玛会不会唱歌,她 告诉我在藏区每一个卓玛都会唱歌,卓玛们唱的歌是藏歌,我的眼睛 期待着—— 仿佛想追溯旁边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一条并非想像中 的小溪就在我旁边流入阴暗的小杯林之后 有可能会流入碧塔 海 …… 卓玛看了我一眼,她无意识中的一个姿势让我很激动,因为卓 玛已经张开了嘴,她正准备让我们这一次短暂的旅行进入藏歌的核心 之中去 因为用藏歌才有可能更好地表达雪山脚下的牧场,晨曦千 百次清晰地笼罩并显露神的姿容的雪山,还有一堆牛粪火,在牧场上 燃烧,可以让寂寞的林中动物感到欣喜而胆怯的牛粪火 ……还有青稞 在风中抖动,可以概括一部牧民史中游牧的青稞正在积雪的牧场上发 挥魔力……
卓玛的藏歌宽阔遥远,溶入茫茫草甸中 ……可以让我的目光越过 这条通往碧塔海的小路 ……在香吧拉,每个卓玛都是歌手。卓玛告诉 我,她从小就跟随父辈在牧场上放牧,每个牧民都遇到了同样的考验, 当他们把牦牛和羊群放牧到天边去时,面对的是永恒的寂寞,于是他 们让目光越过牧场,开始表达花朵的香气和白雪皑皑的雪山之谜。起 初,他们只是在情不自禁中发出声音,模仿河流的声音,模仿鸟拍动 翅膀的声音,模仿一切生灵在希冀之中生存的声音,渐渐地他们在自 己的声音中发现了某种无法表达的感情。于是,他们用舌头的旋律获 得了自己在草甸子和牧场上一种浸入白云深处去的思想,他们开始像 祖辈一样放开嗓子,他们唱得越自由,他们的思想和感情就表达得越 缥缈,这就是卓玛为什么可以陪同我,把她的藏歌送给我的秘密。 一 个用自己民族的语言表达感情和思想的民族,他们才会在自己的编年史中录制一个民族的低语声,哦,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低语,是一种与神的痕迹靠近的低语。
在卓玛的藏歌中已经开始呈现出这种低语, 一个16岁的女孩, 一 个16岁的卓玛 她稚幼的低语声环绕着这条小路:16岁的卓玛“犹 如破晓的曙光之中, 一群最先醒来的鸟儿,在安静的树林里鸣叫,将 细细的树枝折断”,然后她不顾历久不变的传说的羁绊,她牵着父辈在 沉沉黑夜之中拴着的一 匹枣红色的中甸马出来了。她是自由的,她既 可以在雪山脚下的牧场上放牧,也可以来到碧塔海的门户之中,迎接 着外来的朋友。尽管如此,在16岁的卓玛的低语声中,我仍然感觉到 了一种忧伤: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触摸到了年仅16岁的卓玛正跟随她 的家族在雪山的牧场上生活,她向往着一座学校,她想用学校给予她 的智慧来解释一片薄雾与日月的关系,因而,16岁的卓玛也是迷惑的。
在卓玛的最后的一缕缕低语声中,马已经转过了一个弯又一个弯。 通往碧塔海的路到底有多远?此刻,卓玛对我会意地一笑,我已经感 觉到那片镜子似的高原湖泊将出现在我眼前。此刻,我翻身下马,我 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像所有贴近那片湖的人一样,在湖边低 声细语。果然,卓玛让我抬起头来,我内心的秘密此刻从那座湖面上 正冉冉升起来,它像午后的日光一样柔软, 一样不可分裂, 一样有谦 逊的缄默感,像日光一样从未褒渎神圣的事物 … … 就在这时,牵着枣 红色中甸马的16岁卓玛在我临近碧塔海时消失了。
卓玛的湖和仙女的湖
我在靠近碧塔海的小径上看见了成群的卓玛,她们的藏衣像花朵 一样鲜艳: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花儿正在模仿人类的色彩。她们 散布在湖畔的四周,她们是牧民,在草甸上放牧着她们的马群。我的 灵感已经产生:对我来说,碧塔海是卓玛的湖和仙女的湖。卓玛们对 此心领神会,她们是一支支鲜花般的游牧队伍,从她们的藏房带着酥 油味和藏歌,她们来到碧塔海的牧场就驻足下来,仿佛传说中那支遥 远的军队,在姜岭大战中到了碧塔海。那是一个遥远的冰天雪地之国, 在湖边朦胧之中,岭国的骑士们不远万里追敌,却被湖中的朦胧笼罩, 全部湮灭于湖底。后来,姜国的那支军队掀开了他们银光闪闪的帐篷, 转身面对碧塔海,朝拜着使他们转败为胜的湖,并在湖面临近的山村 中建造了庙宇。在种种传说中,碧塔海对卓玛们来说都意味着是牧场 上最美丽的地方。她们把马群赶到牧场中,然后就到碧塔海边去照镜 子,有时候她们也会看见碧塔海的那座岛屿上有明代纳西族木天王的 影子。在传说中,每年最炎热的季节,木天王都要骑马而来;木天王 的马队驻足在森林中,而木天王却驻足在岛屿上度过他的夏天。木天 王的影子出现后,卓玛们便让镜子似的湖面隐藏好自己的影子,她们 不想打扰那个仙人的休闲时光。不过,我想,当年木天王同他的马队 进驻碧塔海,不仅仅是一次个人历史上的避暑,而且是为了在这座岛 屿上澄清自己的思想。我知道一个面对明镜似的湖面的人, 一个传说 中的王子,他无疑有自己称之为立场的东西,而且是永远独立,始终 如一的东西。当他在炎热的夏季隐藏在岛屿上看见这面明镜子时,他 的立场将会更加坚定,内心的灵魂将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澄清。现在, 我把这面镜子放在我眼前,还有另一个神话与碧塔海有关系: 一个离 我们太遥远的早晨, 一个静悄悄的早晨,雾气罩住了天女梳妆时的一 块镶有绿宝石的最美的镜片,她一失神,那块镜片哗的一声落下大地,于是那只银光四溢的镜子碎了,散落成了许多高原湖泊。碧塔海就是 一点碎片,洒满了绿宝石 落在香吧拉世界的一片森林深处。所以, 我认为碧塔海也是仙女的湖。
谁也没有见过仙女,我们惟一能够称之为有灵感的东西也就是我 们的想像力。在我的想像中仙女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也可以说是 只有赞美诗中才有的最完美的女人。仙女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在我们 的想像中具有意义的地方出现,它就是美。美啊,人真是太美。而仙 女们环绕的湖也正是卓玛的湖:年轻的卓玛们此刻已经随同她们的马 群和牦牛返回她们在森林中的居所去,那虽然是她们临时的居所,却 可以使她们看着在每天中任何时刻都像一面镜子的碧塔海。
我站在碧塔海边,微风吹拂,湖面上竟然没有一丝波纹。如果我 在春天来,我会被碧塔海四周的杜鹃花所笼罩,花海属于仙女和卓玛 我意识到了那种香味的笼罩,我意识到了如果明年春天我来到碧塔海 那么香味会使我了解春天的卓玛,那时,年轻的卓玛更像仙女。现在 在这深不可测的镜面中,沿着湖畔我所嗅到的味道来自卓玛们的香气, 我的惟一工作和惟一兴趣是赞美这香气,它超越了季节的潮流,同时 也超越了我们对仙女的所有想像力。如果我可以变成站在湖边的卓玛 如果我也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牧场,我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就是那个最幸福的卓玛,我就可以赞美这面镜子。在这种赞美诗中, 牧场上伸展着花朵的藤蔓,卓玛姑娘正同她们的先辈一样,同那些传 说中的卓玛姑娘一样“按照宇宙的节拍行走,于是便有了真正的勇气 和无敌的力量”。这种力量从碧塔海镜面上循环进语音中去,我现在明 白了卓玛的藏歌表达的是一首人类寻找灵魂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