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和抵达,总是充满了谜一样的忧伤,虽然这黑暗中众鸟早已栖息于树丫,但空气中 仍然能倾听属于它们的鸣唱:即使在黑暗的天空下,这个族类依然拍击着属于自己的翅膀。
一个人的博物馆终将面世,我深信这个梦想终将会实现。慈兰阿婆的身体中装满了记
忆,这座庭院演变着历史,同时收藏着一个历经缅北战场生与死的记忆的故事和物件。所有 这一切,都已经构成了一个人的博物馆的时间和历史重叠在一起的史迹。
在设计师小上海的统筹布置下,不久以后,一个人的博物馆将揭开帷幕。你想看到帷幕 被揭开以后的世界吗?
三个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协助设计师小上海秘密布展的同时,他们不得不撤离出慈兰阿婆 的庭院。只有阿婆和小花依然住在庭院中,同时,王医生已经托她的患者,帮助慈兰阿婆办 理好了开私人博物馆的一切合理有效的手续。
有一天,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来了一个人,他就是郭涛。自从在哀牢山见面以后,很 长时间又过去,我们大家都认为时间过得太快了。这太快的时间,使我们有时候会变得晕头 转向,有如在迷雾中行走;有时候思维和意识又是那么清晰和现实,仿佛在雨后打开窗户时 突然看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郭涛的到来使王医生和我都很意外,尤其是看到他充满阳光的面庞,谁都想不起来他还 是一个癌症患者 … …我们来到了空中花园,那天恰好又没有病人,所以,王医生相对来说显 得轻松些。如果有患者在诊所,王医生就会穿着白大褂,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尽职的医生。 只要有患者在,在空中花园就看不到王医生。
现在,空中花园就只有郭涛、王医生和我三个人了。王医生给我们沏水烧茶,她已经脱 下了白大褂,不知道她为什么脱下白大褂,或许是因为郭涛在场,她想让郭涛忘记医生的存 在。然而,郭涛却偏偏要回到那个敏感的主题:一个癌症患者在云南哀牢山的生活。
郭涛说,他有很长时间都害怕去面对医院,因为自己是一个癌症患者 … …所以,他用逃 亡的方式与身体中的癌细胞对抗,医生本来是让他在北京最好的医院手术化疗,他却带领着 自己手下的兄弟们从北京来到了哀牢山种植柑橘树。
开始时,作为一个癌症患者,他似乎是非常绝望地逃亡,虽然他用伪装术尽可能地掩饰
着自己内心的颤抖和绝望。直到终于抵达哀牢山的果园,他初次接手的那片果园,是一个三 十多岁的男子开发的。年轻男人告诉他说,他曾经是一个歌手,几年前患了一场大病,声音 突然就沙哑了,再也无法唱出一句有旋律的歌曲来 … …而且那种沙哑的嗓音令他自己很讨 厌,他几乎快要坍塌了,就在那一年,云南的朋友给他寄了一箱水果。
他用刀片划开了透明的胶带纸,一箱金黄色的橙子呈现在他眼前。他从纸箱中随意地用 手抓到一只个儿饱满的橙子,就着橙皮用非常原始的方式,在两三分钟咀嚼完了那只带皮的 橙子。之后,他慢慢地感觉到自己沙哑的声带开始逐渐润滑生津 … …
他有些惊讶地感受着自己沙哑了很长时间的声带,犹如一个在沙漠中走了很长时间的
人,突然间来到一片绿洲,看到了喷涌出来的像手指般纤细的一股泉水。他趴在地上,用干 燥得快要冒烟的嘴唇靠近了那人间的圣水。
之后,他按照那箱水果的生产地,为自己订了一张机票,以最快的速度搭上飞行的航 线。他的座位靠近窗口,当飞行航线已经来到了大西南上空时,他看到了那些柔软得就像棉 花般的显得不太真实的云海。当飞机降落在地上时,他租了一辆越野车,自己驾驶着方向 盘,开始在夜幕下的云南版图中寻找纸箱上那个神秘的地址。
就这样,他来到了云南,并在天亮以前将租用的越野车开到了哀牢山的那片著名的果
园,并在那片果园外的另一座荒芜的山冈上租了一块土地。所以,这一切来得那么迅疾,他 没有时间跟任何人去商量。在时间中开耕出了土地,种植了一座山冈的橙树,之后,果树开 始结果了,他已经进入三十多岁,而他沙哑的声带有一天突然变得舒畅清滑如流水,一个声 音召唤他说,唱歌的时间重又回来了,就这样他将这片果园出租给了后来者郭涛。
故事就这样进行下去,他就此将脚落在了大地上,除了年轻歌手留给他的果园,他和兄 弟们又租下了旁边的一座荒山。
我又来到了朝木的工作室。那天我正走在青云街,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突然就停了下
来,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是朝木,他叫唤着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以不同的姓氏构成了不同 的音律,朝木叫出我的名字时,我就发现了停在我身边的车子,还有走出车厢的朝木。这下 我才发现,已经好久没见朝木,我几乎都记不住世界上有他的存在了,如果他知道我这种感 受,会有什么样的心绪?
我承认在这段较长的时空中,我的生活差不多被来自青云街的人或事完全占据了。人, 其实,每天就生活在他们的小世界中,青云街虽然很小,却以一条街道的存在将我的身心融 入其中 … …很抱歉啊,朝木,当你叫出我的名字时,我才看见你。在这个被互联网笼罩的时
代,人们确实容易健忘。
朝木让我上了车,告诉我说,去他的工作室看看,并告诉我说,他在工作室建造了一座 画室,教幼儿园的孩子们画画。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因为记忆中的朝木从来都是一个非常 个人化的画家。如今,除了画画,他还教孩子们学绘画。
世界在无限的弹簧中变来变去,其归宿终将前来面对自己的灵魂。这是我们在地球上始 终无法割舍的一种灼热的、弥漫出绚烂色块的磁力,它给予我们感动和爱。
所以,我很愿意去了解现在的朝木。在郊外,我们又来到了朝木租用的那个空间,这恰 好是星期六的日子,通向朝木工作室的小路两边绽放着各种各样颜色的波斯菊,铁门被绿色 的藤科植物缠满。朝木说,每到周末的两天下午,他都会在这里迎接他的十五个学生,他不 招太多学生,他想亲自培养十五个孩子对绘画的热爱。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孩子们的 声音,这正好是下午两点半,十五个小学生跨过铁门跑进来了,家长们也进来了,铁门外的 空地上停满了家长送孩子上学的十五辆各种型号的车。
朝木说,他要去上课了,问我是在外面呢,还是去教室中看他怎样给孩子们上课,我选 择了去教室。时代的教育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以教育的名义首先召唤的当然是家 长,尤其是幼儿、小学阶段的孩子们大都依附于家长的教育理念去生活。简言之,每一个家 长都在引导着自己的孩子,面对二十一世纪的多种潮流式的教育理念,家长们已经不知不觉 地陷入了大众化的教育范畴中,不得不去为自己的孩子选择各种兴趣班和学科的培训班。
但我深信,朝木收下的这十五个小学生会获得除了色彩外的另一种自由的想象力。朝木 的教室建在他工作室的小树林中,这是一座纯粹的夯土屋,面积一百平方米左右,教室中有 十五个属于孩子的画架,上面有画板 … …现在,十五个孩子已经来到了教室中,家长们可以 在教室外的小花园中散步聊天,也可以坐在花园中多种竹椅上看手机或者发呆。
朝木站在孩子们中间开始讲课了,教室中没有黑板,朝木说:“今天我们来画一只鸟, 好吗?”孩子们齐声说:“好啊 … …”朝木说:“你们每个人都是一只小鸟,所以,我们可以自 由地画,想画什么样的鸟都可以,这只鸟可以是飞在空中的,也可以是栖在树上的,正在觅 食的,或者想拍翅飞翔的 … …”
孩子们就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了绘画,朝木也有一个成人的画
架,他也同样坐在画架前开始画画。所有人都将画一只鸟,朝木刚才告诉孩子们,每个人都 是一只鸟,这个启示我认为非常好。
我害怕在场会影响孩子们画画,便走了出来,在花园中一边散步,同时也在沉思当下的 教育问题。不知为什么,我想在此等待两小时以后,朝木给孩子们的命题绘画的结果。我甚 至是充满期盼地等待着。花园中的十五个家长,各有各的等待状况,他们有人在低头玩手 机,玩手机的家长占多数。只有少数的家长在发呆,欣赏着花园中的草木,抬头看一看天 空。
两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很快。现在,孩子们已经结束了绘画,我 听见了他们的笑声、语音 … …他们涌出了教室,因为在规定的两小时内,他们已经结束了课 程,然而,对于朝木来说,他还要将孩子们叫到教室,让他们分享十五幅刚刚完成的命题绘 画作品。
十五幅完全不相同的作品呈现在家长孩子们面前,每一个画架旁边站着那个绘画的孩
子,我看到了画布上十五只小鸟的形状色泽,同时也看到了十五张完全不相同的面孔,除此 之外,十五个家长坐在教室后面,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审美,带着对孩子的期盼,而现在,他 们用不同的目光分享着十五幅作品。
在我看来,这十五幅画布上的作品,揭示出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初始,它由十五个孩子的 幻想展现出了十五只小鸟的动感、静止、飞翔状态。每一只小鸟都是鲜活的,身体上长出了 不同色状的羽毛 … …
十五个孩子各自有对一只小鸟存在的潜意识,正是朝木给予了孩子们勇敢绘制内心的一 只小鸟的能力。这就是教育吗?一种新鲜而散发出人性的教育理念其实是很简单的,但现代 教育却把这种自然简单的理念扼杀了 … …
孩子们很快乐地完成了绘画作品,家长们看到孩子们很快乐,他们自然也就很快乐。我 觉得朝木的生活中添加了另外一种生活,他的爱,另一种爱对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打开了。 很多人,都尽可能关闭自己,所以,在这个时代患抑郁症的人很多。而在这里,朝木的世界 打开了,孩子们的世界也打开了。
朝木又驱车将我送到了青云街。王医生还没有关诊所,尽管夜色已经上升,我的脚却在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青云街四号门口。里面正放着电影《花样年华》的主题曲,这音乐太诱人 了,它仿佛正在召唤我隐藏在身体中的某种东西。
我走进诊所,上了青云街四号的木楼梯,这把楼梯通向空中花园 … …王医生竟然独自一 人坐在空中花园,看见我上去,她点点头告诉我,她每天晚上关诊所门离开之前,都要独自 一个人聆听一遍电影《花样年华》的主题曲 … …这是我不了解的王医生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这段音乐确实诱人,它的诱人会令人产生迷途中的幻念。王医生告诉我说,她想拎着箱 子去一个地方旅行几天,王医生喜欢箱子,之前,曾有一只被称为私奔的箱子。而现在王医 生又告诉我说,一个非常了解她的女友已经帮她在网上订好了一只古典的手提箱 … …她仿佛 自言自语,自己在青云街四号待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儿子已经上了高中,并且住校了 … …王 医生有一种释怀感,但如果不是她亲自告诉你,你很难相信王医生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
在我看来,青云街四号的王医生,除了头上的蝴蝶结,身上的旗袍、白大褂,脚上的黑 色高跟鞋之外,她在现实生活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开了青云街四号诊所的牙科医生。所以, 与她来往的多数是她的病人。从我认识王医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几乎从未去乘过飞机,当 然,我和她曾经驱车去哀牢山看过她的病人郭涛,也曾经驱车去梅里雪山脚下的乡村,看过 那个曾经想跳楼的女孩果果 … …
记忆和现实中的王医生确实从未去乘过飞机 … …我猜测也许是为了当时正在上初中的儿
子,王医生终止了一切个人生活的旅行。而现在,儿子已经上高中了 … …是的,王医生突然 开始了对一次独自旅行的幻想。
电影《花样年华》中的主题音乐,是王医生每天晚上离开诊所时必聆听的音乐 … …为
此,我似乎又看到了另一个王医生,还有她已经在网上订制的那只古典的手提箱,再加上今 晚聆听到的音乐,让我感觉到人性是如此复杂。
以至于当我与王医生聆听完那段音乐,关上诊所门在青云街告别以后,我产生了一种不 想回家的念头,我想独自沿着青云街再走一走,再走一走 … …走到哪里不知道,也没有目标 和尽头,人往往被某一段的目光支撑着往前走,其实,当你真正地走到了目的地,环顾四 周,无非也是虚无一场。至了尽头,只不过是召唤我们往来的路线再回去而已。不知道为什 么,也许是天气的阴郁,晚秋的寒瑟加重了人莫名的忧伤。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的博物馆,需要像慈兰阿婆这样历尽苍茫时光的人,告诉我们历 史是什么,个人简史又意味着什么。
总之,今夜的我被莫名的忧伤包围着 … …夜色尽头好像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好像 是朝木,不错,尽管我的视觉中有层层迷雾,我还是认出了那片树荫之下站着的人就是朝 木。他向我慢慢地走了过来。我也好像在向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夜已深厚,我们不是刚刚 才在青云街告别过吗?
朝木的车停在旁边一座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外面,我看见了他的越野车。他说,他 坐在靠窗的咖啡馆里看见了我,就走了出来。他说,既然又遇见了,能不能去咖啡馆坐一
坐,喝杯热咖啡。他说,这家的咖啡不错,二十四小时营业,对夜行人开放。他还说,城市 跟乡村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城市的人在无聊时可以躲进咖啡馆和酒吧,而乡村的人无聊时就 钻进黑暗的被子里蒙头睡觉。
他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你单独去咖啡馆了,多年以前,你可是一个非常喜欢喝咖 啡的女朋友。他说,今晚,我们就坐到天亮吧,反正喝咖啡,会让我们越来越清醒的。他 说,城市有酒吧和咖啡馆,两者的功能都非常独特,酒吧,让人越来越迷失方向,而咖啡馆 却会让人越来越清醒。
今夜,朝木很想使用语言,往常他也使用语言,但仅仅是为了交流世俗生活,而今夜, 朝木使用语言,是为灵魂服务的。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咖啡馆,选择了临窗的位置坐下来。 这片地方已经不再是青云街,但离青云街也就两公里左右而已。我们这代人除了宇航员之 外,是无法到另一个星球去探索世界了,所以,无论我们走得有多远,都只是在原地绕圈而 已。
就像我与朝木的关系,年轻时代相遇,后来又远离,现在又见面了。无论我们走得多
远,都只是为了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原来的地方。与朝木面对面地坐在咖啡馆,此刻,时间已 过午夜,我们总是要相遇的,无论是故人,还是前世之恋,我们总会在时间之神的安排下, 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