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这片区境,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放下许多沉重的东西。首先,银行、医院从我们的世 界中消失了。银行是管理集体和个人财富的地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布满了各种银行的分 理处,银行是为人的欲望服务的,是蓄势待发的人类生活中累积钞票的地方。而医院,则是 我们面对生与死的长廊。
现在,下课铃声响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了。孩子们就像蜜蜂般飞出巢外,他 们是快乐的,伸出手臂仿佛即刻就想飞翔,当空中荡漾着他们的笑语欢声时,老师们也相继 走了出来。站在篮球场上的青年男子看上去已经在人群中发现了他要寻找的人,今天的果果 将长发梳了马尾巴,手中抱着厚厚的一摞作业本,就在她到宿舍去之后,青年男子离开篮球 场已经来到了她的宿舍门口 … …
之后的世界我们就看不到了,我建议王医生撤离。该撤离了,墙壁已经挡住了男子与果 果见面的那个世界。我们的撤离意味着我们要保持与这个世界的尺度感,只有人与世界的尺 度和神秘会穿越时空。于是,我们离开了梅里雪山脚下的这座乡村小学,将车开上乡村公 路,碧蓝色的澜沧江像一匹柔软的丝绸般突然跃入眼帘,一群灰黑色的兀鹫盘旋在江岸的大 峡谷上空。
以一辆紫红色轿车的速度行驰,在那天午夜我们安全地抵达省城昆明。之后,我们回到 了青云街,我回到家用钥匙刚打开门,就想起了寄养在宠物诊所的甜甜,尽管家里缺少了甜 甜,每一间房间里却都弥漫着它身上的那种味道。
我那脆弱的睡眠又来到了城市 … …但将度过后半夜去迎接新的一天。直到现在我才知
道,在果果执教的乡村小学的土坯屋中的那一夜睡眠是多么珍贵,它有可能创造了我个人睡 眠历史中最有质量的一场深度睡眠。
新的故事又将等待我去叙述。讲故事的人是我,而演变故事者是他们。在我们与他们之
间,有时候就像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间的关系。然而,外星人,我们更多的只是听说而已,除 了地球上的人类繁殖术外,难道真的有外星人的踪迹吗?
在我们和他们之间,也就是黑暗与阳光的关系?黑暗,来自缅北闷热的黑暗是尤为漫长
的,在战事不断的充满硝烟的黑暗中,慈兰的手指不断地伸向担架床上尚未醒来的李继军的 肢体,她力图用手指间的按摩疏通昏迷不醒者的神经细胞。夜色浮现时,除了手术室有灯光 外,所有营帐几乎都借助于月光来照明。
用月光来照明,除了能在黑暗中降低日军飞机空中的巡视侦察之外,同时还减轻了蚊虫 借助于灯光的入侵。夜晚,有灯光就会诱引热带雨林中繁衍力很强的蚊虫,它们会循着灯光
前来寻找有肉体的生命。这一群群无所不在的大蚊虫,当黄昏以后就会嗅着气味而来 … …
人类的气味本就是肉体的味道,原本的肉体气味大都是相似的,但经过了灵魂的熔炼术 以后,每个人的肉体之味就蜕变了,纯粹的肉体之味也许会腐烂,但经过熔炼以后,肉体就 有了飞翔的希望。
这希望使慈兰在夜色笼罩下伸出的手指,仿佛弓弦用温柔之心演奏着对一个人的爱和呼 唤。
相信他终究会醒来的,这信念成了她最为坚定的希望。所以,她没有时间悲伤,所有的 时光对于她来说,都是属于他的。从早到晚除了帮他用温水擦洗身体,再就是用手指一遍遍 地按摩他的身体,这两件事情总是在之前做,之后,才是用心灵呼唤他。她的心时时刻刻附 着在他昏迷的时间中,每天她都会寻找到新的话题召唤他。
那天,她在森林中看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那只小鸟好像是从树枝上落下来的,它睡在 树下面厚重的腐殖叶上,如果她没看见它,这只鸟会有两种结局。通过自身疗伤再次飞起 来,长出翅膀的翼体们只有站立并拍击翅膀飞行于空中后,才能寻找到它们生命的存在。再 就是气息奄奄以后的死亡,这只鸟看上去实际上离死亡已经很近了。倘若来一场暴风雨,死 神有可能就会带走它。
然而,它遇到了慈兰,当慈兰蹲下去用双手将它捧起来时,已经感受到了它还有少许的 生命迹象,这就是鸟体散发出来的很微弱的体温。这体温告诉了慈兰:一只鸟还活着。所 以,她要将这只鸟儿带回去,她一定要将这只鸟儿带回去。
于是,她用双手捧着这只鸟回到了营帐后,再去医务室要了一个装针水的药盒,采了些 绿色叶子铺在小纸盒中,就这样为受伤的小鸟筑造了一个小小的疗伤所。自此以后,她除了 护理昏迷的恋人外,同时也要细心地护理这只小鸟。
母亲竟然搭上中国远征军的运输车来到了缅北,最后又艰难地在战火中一路辗转来到了 慈兰所在的医院。母亲出现在慈兰面前时,她正在用双手捧着那只小鸟与昏迷中的恋人对 话。
她告诉他说,她将森林中这只受伤的小鸟带回来了,她认真描述着看见这只小鸟时的心 情和场景,她说:“一只非常柔软的小鸟就躺在腐殖叶上面,它的羽毛绿色中有红蓝白,一 只非常乖巧的小鸟儿,它肯定是病了或者是受伤了,因此才落在了腐殖叶床上。”
她说:“我一伸手它就来到了我手掌心,能感觉到一种非常奇妙而又微弱的体温。哦, 你该醒来了吧,看见这只小鸟了吧,我今天喂了它三颗小米,我还用酒精帮它擦了下伤口, 它的两只小翅膀都受伤了,不知道是怎么受伤的 … …我猜想是在弥漫着炮火的天空中飞行时 受伤的。战争真是糟透了,不知道战争何日能结束。我希望你听见我的声音后能尽快地醒过 来。哦,母亲来过信,她正在准备药品,她或许会亲自送药品到缅北,希望能与我们在缅北 相遇。”
她的话音刚落下,院长就带着母亲走了进来,院长惊喜地告诉慈兰说:“你的母亲真是 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为缅北的这座战地医院艰难中筹备了这么多急需药品,并且从昆明长途 跋涉送到了缅北,再送到了我们这座隐蔽在森林中的医院。这批药品非常珍贵,它的到来, 定能救活许多受伤的战士并能减轻他们肉体的痛苦。”
慈兰抬起头来,在缅北炫亮的一束光线中看见了母亲,好几天的阴雨绵长终于结束了, 仿佛结束了一个沉郁的心结。太阳在那一天终于又露面了。慈兰抬起头来,刚才她还在温柔 地与他交流着,尽管他始终是昏迷的,但她总能听见他的声音。而此刻,母亲突然出现了。
四十多岁的母亲出现在缅北的战地医院,这对于慈兰完全是奇迹的降临。在她给母亲写 下那封求助医药的信以后,她期待着母亲能帮助医院筹备到药品,但她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母亲会出现在缅北,出现在这座驻扎在森林中的战地医院。
她已经变得坚强,面对母亲的意外降临,她没有扑上前去:因为战争可以历练一个女人 的内心。尤其是她所置身的这座布满了绿色营帐的医院,每天都在发生生与死的故事,重生 或死亡都会让人置身于涅槃中,它历练着我们的柔软和悲悯,使内心更加坚定。
现在的我,非常羡慕慈兰与母亲在缅北的相遇:当我们为空气、饮水、中学生的叛逆而 焦虑时,在另一个世界里,这对母女已经相逢在缅北的战地医院中。尽管森林之外飘忽着炮 火的烟尘,但母女俩却有一个非常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要竭尽个人的全部力量,救助受伤的 战士,她们没有时间绝望和焦虑,因为时时刻刻都会有人躺下去再也无法醒过来。
现在的我,看到了慈兰和母亲在营帐外散步的林中小路,在那一刻,她们有了一个相对 舒缓的时间,相比我们现时代的忧患焦虑,慈兰和她母亲所置身的时代,是对生与死的赴约 之后的从容淡定,如果没有这种精神,她们就不会置身此地。两个身影在银色的月光下漫 步,母亲嘘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完成了女儿慈兰的嘱托,很顺利安全地将所需药品送到了 慈兰所在的医院。
慈兰也嘘了一口气,当她给母亲写信时,就知道自己给母亲出了一道非常大的难题。信
已经捎出去了,她的内心却开始充满了不安。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信已经随同天上 的白云飘忽而去了。人这一生,就是在不停地解决生命中的问题,每一个或大或小的问题都 在考验我们的心智和毅力,每一个问题都与我们的世界观紧密相关。当问题降临时,有些人 逃跑了,绕开了问题的实质;有些人留下来了,是为了将问题解决。
包括慈兰与母亲所置身的战乱背景,同样也是人类解决问题的方式,战争一旦爆发,武 器就有了用途,所有的人类武器都是为战争而制造的。在短暂的漫步中,母亲对未来是充满 信心的,由于周转数日,母亲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但她仍坚定地对女儿说:“战争终有一 天会结束的。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没有时间去看你哥哥了,我要赶回去,诊所还有病人在 等我。你要耐心做护理工作,我相信,他很快就会醒来的。”这些充满了信念的话语,确实 在那天晚上给了慈兰以力量和宽慰。
在黑暗中,母亲又要走了,她要乘着夜幕搭乘一辆中国远征军的运输车回昆明。慈兰走 上前拥抱了一下母亲,她没有悲伤,因为,她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这信念是母亲给 予她的,当她拥抱母亲时,她感觉到了母亲身体的灼热和不舍,但告别终究是要松手的。
是母亲先松了手,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告别是生命的场景之一,我们相聚又告别, 生命的过程苦涩而又迷离,相逢的喜悦总是很短暂的。她将母亲送到从森林到山坡下的那片 平地上,车子就停在那里。母亲上了车,在夜色中,车子消失了。慈兰顺着山坡小路往前 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拥有了如此大的胆量。这条小路很寂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相伴, 因为闷热,所以连风声都没有。
她急促地往前走,想尽快回到营帐,回到他的身边,也许心有牵念,就会忽略独自一个 人穿越林中小路的惊恐。这时候,她甚至也忘却了刚刚与母亲的告别。因为那个陷入昏迷中 的生命,才是现实中的焦点,才是问题的最大核心。虽然在闷热中听不到一丝儿风声,却可 以倾听到她脚下发出的声音,这行走是如此急促,她将奔向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他。
在这夜幕下,他仿佛已经成了全世界问题的聚焦点,他就是一切,不仅代表他自身的生
命,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缅北战场中的一个令人悲伤的场景;他就是一切,在这无限闷热 的夜幕之下使她忘却了作为一个青春女子的恐惧,超越了她花样年华的恐怖;他就是一切, 她恨不得用尽此生的力量将他从昏迷中尽快唤醒,让他睁开双眼,看见她的存在,看到那只 小鸟和窗外白云蓝天的存在。
她终于又回到了他身边,他依旧昏迷着,她坐在他床边,伸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尽管, 现实中的他一动不动,毫无感应,而她却总能感受到他的面颊嘴唇在动 … …她俯下身,轻轻
拥抱了一下他,并将面颊贴在他脸上,她没有眼泪,因为她的潜意识在尽力地排斥眼泪,她 认为眼泪是不吉利的,她不能让昏迷中的他感受到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