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总是会牵挂一些人,尽管他们并非你的亲眷,然而,因为与你的日常生活有 关系,他们就成了你用心关注的一个小世界。拎着那些废纸板 (中间夹着报纸) 站在电梯口 等候,从上面下来的一辆电梯打开了门,里面有一男一女正在接吻,他们好似无视我的存 在。
简言之,我走进电梯后并没有打扰他们。他们站在电梯的最里面正专心致志地接吻,这 好像是我第三次目击他们在电梯中接吻了,我站在电梯前面,背对着他们。
出了电梯就看不到那一对接吻的年轻人了,他们终止接吻很快,溜出电梯也很快,他们 仿佛是现时代的玻璃人,无影无形地涣散于空气中,再无踪迹。人与人的偶遇,多数情况下 只是一种风景和短小的舞台戏剧,能够将故事讲下去的人与人的关系,需要的是缘分。
我来到了青云街,站在青云街四号对面的一只绿色垃圾桶旁边,搜寻着拾荒老人的影 子。我相信,在我与这个拾荒老人之间是存在着缘分的,因为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都会闯 入我的视线之中。
拾荒老人出现了,在街道的另一边,她正在往前走,往青云街前面走。我有一种欣慰
感,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虔诚,你的某种愿望总会实现。我过了马路,跟上了拾荒老人的 脚步。她走得很慢,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的脚步是不可能快起来的。让一个七十多岁老 人的脚步慢下来的是无所不在的时间,在过去,拾荒老人度过了青壮年的时光,之后,时间 赐予了她可以慢下来的速度。
温故一个人在时间中行走的速度,仿佛会看见三个不同场景的荒谬:幼年是在跌宕起伏 中朝前奔跑的,他们奔跑着想伸出小手捉到空中的蜻蜓和蝴蝶,甚至想伸出手模拟小鸟的翅
膀飞行,因而,幼年的孩子总是摔在地上,但他们总是爬起来继续往前跑;青壮年的脚步从 轻盈到稳健,中间过渡了近三十年时光;之后,是老年的脚步声,这是人生最后的速度,在 所有朝前行走的脚步声中,只有老年人的脚步声可以心平气和地慢下来。
我有机会跟上拾荒老人的脚步,只是为了将手里的那捆东西送给她,实际上在我的潜意 识中涌动着一种想进一步找到接触老人的机缘。人,不同色彩的人类生活,产生了不同的现 实境遇,这正是吸引我往前走的引力。
地球,我亲爱的地球,正是你的地心引力在控制我的脚步声,也在诱引我去了解人类的 每一种细微的局部,唯其如此,你的光芒和黑暗所途经处,才会真实地呈现出生命的荒谬和 阵痛,也才会复苏出人类生活的轨迹。
拾荒老人走在十米之外的人行道上,我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她的后面。或许我想跟在她身
后,走得更远些。老人拐进了青云街的一座小区楼的台阶,她开始上台阶了,这是青云街上 开发得最早也是最为成熟的一个小区,因为临近翠湖,小区的房价频频上升。拾荒老人竟然 住在这个小区吗?这让我多少有些惊讶。
不错,拾荒老人一边走一边跟人打招呼,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似乎都认识她。她手里拎着 两只大袋子,看上去里面已经装满了东西,拎在她手里有些沉重。她上完了高高的台阶后, 还站在上面喘了一口气,歇了片刻,之后继续往前走。我很快就上完了台阶,一条花园小径 出现在眼前,大片的绿草坪上有树木花圃,这个小区就叫青云小区,绿化做得非常美。老人 已经从一条小径往前走去了,我紧跟她身后。
她发现了我,因为我手里拎着纸板,尽管七十多岁了,老人仍有敏锐的捕捉力——我感 觉到了这一点。她对我微笑着,以为我是来卖纸板给她的。我走上前说我送她回家,老人微 笑着没有拒绝,她大概习惯了这种生活,我走上前想帮她抬一只袋子,她点点头,也同样没 有拒绝。我感觉到了她的谦和,与人相处的淡定,我同时感觉到了一个拾荒老人与我相融入 时的美好。于是,我跟在了她身后。
这座小区是翠湖边开发最早的,因而没有电梯。她掏出钥匙打开了单元防盗门,钥匙在 她手中发出了摩擦声。她开始带我上楼,还好,这座七层楼的屋子她住在二楼。她带着我上 楼,告诉我说她已经七十八岁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年龄。
很快就到了二楼,她用钥匙打开了门,招呼我进门,并告诉我说,她所住的小区,只要 有废品都会送到她这儿来。她有些欣慰地说着,招呼我进屋,并让我将纸板放下来,她说报 纸和纸板的价格是不一样的。我说,我并不是来卖纸板和报纸的,我是来送纸板和报纸的。
老人笑着点点头,没有拒绝。
现在,我明白了,我不仅仅是来送纸板和废报纸的,来自地球的引力开始让我走进了这 间三室一厅的房子。说实话,能够住在翠湖边新开发的房子里的人,都是有一定的经济收入 的。我知道,这个小区的二手房已经成了这座城市最贵的房子之一。那么,老人为什么要拾 荒呢?房子是开发商们装修好的,尽管如此,我一进门就发现,这套住宅屋已经完全被废弃 的东西占据了。
从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就嗅到了各种气味,它们来自空间、通道,来自不同的进入这 里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客厅成了第一手废品进入的地方,老人发现我很好奇,坦然地引领 我来到第一个房间,里面有废弃的家用器具,它们之中有冰箱、洗衣机,各种厨房使用的 锅、铲、碗具,甚至还有各种调羹、筷子 … …还有一堆废铁,它们沉默无语地堆在墙角,从 绣铁上蔓生而出的金黄色锈迹好似某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在绽放。
第二个房间堆满了各种塑料制品,我们知道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以各种塑料制品占据日常 生活体系的时代,无论是在城市的任何一家超市还是乡村小卖部的柜台上,你都可以数落出 各种塑料器具盛满的果汁、矿泉水、碳酸饮料、调味品 … … 因而,这间屋子无疑是废弃塑料 品的陈列室,还有各种拖鞋、衣架、拖把等。
第三间是老人的卧房,这间干净有条理的房屋让我有些惊讶,我在卧房中竟然还看到了 一排书架,上面林立着各种看不见题目的书籍。老人的床上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 … 我有些惊叹地站在房门口,很想走进去看看书架上到底是些什么书,我相信,家里的书架也 会出卖居住者的灵魂。
是的,灵魂。那么,一个拾荒老人的灵魂生活是怎么样的呢?也就是说,对于这个七十 八岁的拾荒老人来说,她需要灵魂吗?我没有权利跨进老人的卧房,我可以走到两间装集废 品的房子里去,却没有任何权利跨进这干净的卧房,尽管我很想拜谒依墙而立的那一架书, 我认为,书架也是神圣的,它就像蓝天碧云之下的一座古刹,值得俗世去朝圣。
但我却禁住了脚步,到卧房门口我的脚又移开了。老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收拾客厅里的 一些东西,她虽然坐着,身子却整个儿地往下倾垂,地上堆满了纸质物,经我细看才发现, 这堆纸质品内容实在太丰富了。
我蹲了下去,纸质品总是会吸引我。作为一个写作者,从热爱上语言的那天开始,同时 也对纸质产生了迷恋。还是请你们移步随我到云南高黎贡山的一座村庄吧!这个时代需要跳 跃式的思维方式,只有这样才能在地球的碎片中找到属于个体的最温馨的一点点回忆。
那一年,跟随一群雪白的白鹭,我们来到了高黎贡山脚下的一座村庄。在这座并不大的 村庄里,我发现了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造纸坊——此手工造纸术竟然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 了。家家户户的院落堆满了树皮,它正是造纸术的元素,每家的院落都有一只圆形的竹桶用 来浸泡树皮,之后,再放在另一只大桶中煮沸 … …之后的手艺就看不见了,它们是隐藏的, 并不裸露。通过这一户又一户的造纸坊,我知道了一个奥秘:树皮可以造纸,所以,纸是芬 芳的。
同时,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个奥妙:在高黎贡山脚下的村庄里的造纸坊,我发现了树木通 过浸泡再煮沸,之后的流程我们就看不到了,它是被这些手艺人内心所收藏的秘密。因此, 翻开一本新书,我们闻到了纸品的芳菲,这芳菲不仅来自每棵树的原生态浆汁,来自阳光和 月亮的轮番垂照,当然也来自造纸坊的手艺人传承的秘密。
我想起了高黎贡山脚下的造纸坊,是因为在拾荒老人的客厅里,我正看见她伸出充满青 筋的一双手,去整理脚膝头下面的纸品。当然这堆纸品已经不再芳菲,凡是经个体使用过的 任何东西,如棉质衬衣、一本新书、瓷杯等,都会自然而然地失去原有气味,与此相反,脱 离了身体的衣装所散发出的气味则暴露出了个体的职业身份。
可以想象,一件新买回的棉质衬衣的味道,会禁不住地令人想起棉花的淡淡香味,那些 如云絮般绽放在大地上的棉花啊,会被制作成婴儿们的襁褓,最柔软的肌肤依在棉花的襁褓 中伸展着四肢。人们购床单被褥,总是在寻找着百分之百的纯棉 … …在纯棉铺开的被褥中安 寝,获得了松弛舒缓、在夜色中进入梦乡的恩赐。还有衬衣,唯有棉质品能给我们疲惫的肉 身带来真正的体贴。就这样,棉质品中便携带上了我们的气息,引领我们会见梦神。
还有书籍,每本新书刚买回时,都散发出香味 … … 正是因为纸质品的原料是由树皮演变 而来的,后来,被我们翻开的书、使用过的纸质品都同样浸入了我们的气味,它们混合在纸 质品中,这气味甚至可以帮助人类寻找失联者,也可以帮助刑警破解谜案。
老人手下出现了作业本,小学生们使用过的作业本,写满了数字、语文、英语的符号, 还有几十本未用过的作业本。我估计这是某一位家长在孩子长大以后,清理孩子们的房间 时,做出了决定,将这些家里已经无法藏纳的东西,作为废品舍弃 … …我仿佛看见了某一位 孩子的母亲,待孩子长大后,站在孩子的房间里所做出的这个有些困难,但还是不得不舍弃 的决定。
因为孩子长大了,长出翅膀已经往天空中去探索新的世界了。是的,世界是值得我们去 探索的,因为宇宙永远是无穷无尽的。在宇宙上下,方圆之外是有生命迹象的活动板块,其
中,孩子们从作业课文开始认识宇宙,作业本上的每一个符号都是开始。因此,我在孩子们 的作业课本中似乎能看到他们心智的成长。
纸质品中还有废弃的报刊图书——这充分说明了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永远珍藏的,哪怕 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也有被舍弃的时刻。拾荒者们在垃圾桶中搜寻到了另一个世界,它或许 是搜索到了人类生活舍弃的物品更多的秘密。世界在变,在万变中却离不开纸质,纵然读纸 质书的人少了,纸质却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
她,已经七十八岁了,又为何要执着地拾荒呢?看她专注的样子我不想打扰她,看上
去,她对那一堆堆小山丘似的东西很感兴趣,这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分类的。而且,这一 刻,老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站起来,又弯下腰,告别了拾荒老人。她微笑着点 头,她的微笑很感染人。我们生活中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微笑了,因为人的面部神经长期处于 紧张焦虑状态,笑容就少了。
走出老人的房间顺便带上门,下了楼,才感觉小区花园中的空气与拾荒老人住宅中的空 气相差很大。你们明白的,那一堆堆废弃的东西堆集在拾荒老人的房间里,将散发出什么样 的味道?而小区花园中又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我承认,之所以这么快就与拾荒老人告别,除了不想打 扰她,让她专心致志地收拾东西之外,我还想逃避房间里的味道。
伟大的孤独是美好的,因为它正引领你往前走。来自地心引力的歌唱是动人的,因为它 帮助你蹚过了河水,来到了彼岸。
我们蹚过河水了吗?我们找到彼岸了吗?我们有许多种假设,以此让命运回到从前,或 者从此刻向未来过渡,但我们有随同天穹移动的视线,在远方的远方,在过去的过去 … …
读一本书,就像敞开一道窗,你看见了行走的人,飞翔的鸟,拂过面颊的风,流淌的
水,凝固的化石,屋檐上的鸟巢。
现在,我已经走出了拾荒老人所住的小区,来到了青云街上,我将出发去医院。医生之 前给我来过电话,朝木今天可以出院了,让我替他去办出院手续。不管怎么样,朝木又将恢 复健康了,这是一桩令我高兴的事情。
我们终于长大了,这一天的宇宙,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明,我们终于长大了,像苹果一 样成熟了。这是因为,来自宇宙万灵的力量让我们见证了人世间的种种幻变和痛苦,所以,
我们已经到了成熟的年龄了。
我感叹着:宇宙,唯有你的变幻莫测,支撑着大地的壁垒,唯有你,就像年轻的恋人, 让我们在时间中一次次地坚守。
出租车以瞬间的速度将我带到了医院,将他出院的全部手续办理完毕以后,我来到了病
房,朝木已收拾好东西,坐在床上等我。这一刻,我有些感动,他在等我,像一个孩子似的 在等我。不管怎么样,祝福他又恢复了健康,他说话了,声音跟从前一样,是的,我从内心 真诚地祝福他。我们刚想离开医院,他说他的车应该还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回忆着那天 下午发病时,是秋媛驱着他的车将他送到了医院 … …现在,我知道了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女人 应该就是秋媛,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也是一个容易记住的名字:秋媛。
我们好不容易下到了医院的地下车库,他环顾第一层,他说他的车是白色的路虎越野
车,因为越野车底盘高,他回云南后经常驱车到远离高速公路的地方去拍照写生,必须要越 野车才自由些。在地下停车场寻车时,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又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告诉了我。
这些都是我并不了解的生活,因为我与朝木有太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又带我下了另 一层地下停车场,很遗憾,朝木并没有寻找到他心爱的越野车,他嘀咕着也许秋媛将他的车 开回去了。我们打了出租车,我还是想将他送到他在郊区的工作室。出租车沿着城区的公路 往外走,来到了西山脚下,说实话,上次到他工作室,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我甚至连地理 位置都没有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