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老人,传说,在这个时代就像人往看不到的尽头奔去的感觉。
人,总想走得更远更远,或许只有远,看不到尽头的远,可以满足人感官中的游荡、精神生 活中的幻念。是的,那一次次往远方奔去时,随身携带于体内的幻念,它就像手中的箱子, 装满了衣物和笔记本。
我们走近了一个时代真实的传说以后,它就不再是幻念了。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站 在面前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微笑着,满足每一个与他合影者的期待的老人,出现 了。现在,轮到我们,我和王医生走上前,传说中的老人站在我们中间,我突然感觉到他仿 佛并不是一个看不到边际的虚幻传说,而是我们的某位亲眷,更像我们的老父亲,孩子们的 爷爷。
我们请别人用手机拍下了与传说中的老人合影的照片。在二十一世纪,手机在无穷尽地 增长功能,满足人们的各种愿望,每一个人都可以使用手机自拍或为他人拍照,这种功能使 我们在瞬间就保存了影像。
在哀牢山的橙庄园,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影像,同时也留下关于那个传说的美好虚幻与现 实的记忆。之后,王医生和我开始去寻找她的朋友郭涛 … …离开了传说中的橙庄园,在二十 一世纪,这里有闪烁明亮的阳光,在大片看不到尽头的绿色枝蔓自由伸展出去的半山腰,人 来到这里会喜悦,你会感觉到传说并非虚无,它是出自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故事。
王医生和我都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我们除了找到了传说中的橙庄园之外,还非常幸运 地偶遇了传说中的那个老人。都说这是一个属于戏子的时代,大多数年轻人都在追星,追随 舞台上、银幕上的偶像。只有经历了时间沧桑的人会追索他们自己心灵中的偶像。这个老人 是我和王医生的偶像,在我们的手机中留下了与他合影的照片。
竟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大概是我们与年轻追星族的审美不一样,他们追索的是 来自舞台银幕上的一张张脸,这些面孔华美忧郁,取替了年轻人生活中的另一种现实和梦 想。而我们却在追索来自海拔一千四百米的哀牢山的半山腰,由一个老人创造再现的庄园。 在与这个快接近九十岁的老人合影时,我们内心荡漾的是满山遍野的庄园中弥漫而来的甜香 味,在这个老人的身子骨和满头银发中,我们或许追索到了时光的漫长煎熬之后飞越无穷境 界的力量。
是的,王医生的紫红色轿车开始偏离橙庄园的地貌。实际上,我们用身体视觉触摸到的 整个哀牢山的地貌都是一致的,它们呈褐红色,每个地球人,我说的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 地球人,都在随同地球板块的不断移动或变幻,感觉到了地心引力与人类生命的神秘关系, 随同地球上的海啸、地震、飞机失联、疾患等诸多事件的发生,每一个地球人都感受到了生 存的不易,以及建构现实和理想生活的遥远距离。在这个碎片似的时代里,看上去,唯有土 地山岳的面貌是完整的,它依旧沿袭着时间的脉迹,该生长的果树就会开花结果,该凋亡的 物事就会获得再生。
穿过了一座峡谷后,郭涛他们的果园出现在眼前:在新开耕的一大座环形的山坡上刚种 植上的橙树还显得幼小,很像是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山冈上成长做梦。郭涛他们已经在山冈上 修建了几幢石头房屋,当我们将车开到石头房子前的一片空地上时,郭涛戴着草帽刚巡视果 园回来。
这么快就种上果树了,这是令我们感到有些惊讶的现实。在一片宽敞的石头房屋外,有 数不清的公鸡、母鸡、鸭子在奔跑,它们仿佛自己建立了一座嬉戏的乐园,并制定了和谐相 处的游戏规则。
而在我眼眸可以眺望到的另一座环形山冈上,我看到了牧羊人和他的一大群黑山羊在一
起。在褐红色的山地上,那些黑山羊仿佛是神话故事中跃出的精灵。
精灵,离我们很近,也很遥远。这取决于人用生命去召唤精灵的力量有多大,比如我, 就是一个需要精灵的人。在我看来,那群黑山羊就是从山冈上跃出的精灵,这充分说明我内 心在召唤着精灵。而对于那些现实主义者来说,它们不过是一群黑山羊而已。
我现在明白,郭涛为什么需要从北京出发,带着他的兄弟们到遥远的哀牢山来种植果树 了。或许,一只只来自哀牢山的精灵也在召唤着郭涛。这个很重要,只有强大的召唤力,会 将他从北京召唤到哀牢山来开山种果树。
地心引力,就像这山坡上一群黑山羊的跃起,又像是从哀牢山果园中生长出来的逐渐长 大的碧绿色的幼芽。我们的生命需要这些东西支撑向时间倾尽力量的骨骼,驱赶那些来历不 明的焦躁邪念。
就陌生人来说,如果站在郭涛面前的话,根本看不出来,眼前头戴草帽、面带微笑的中 年男人,竟然是一个癌症患者。哀牢山炽热的阳光辉映着他的脸,他的脸显然被阳光晒黑 了,但看上去非常健康。
这正是王医生走出青云街四号,亲自驱车来的目的吗?她想看看郭涛和他的兄弟们,是 否在哀牢山种上了果树。来自现实的答案当然是圆满的,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们不仅在荒地 上种上了果树,还盖好了安居的房屋。一种生活方式完全改变了他们,在我看来,站在这座 山冈上,我们会渐渐忘记他是一个癌症患者的现实。
风儿炽热,这正是果树成长需要的温度。人,作为生命同样需要自己生存的温度。郭涛 大概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温度,所以,安居下来了。人的安居感是将生活延续下去的基本元 素,只有身心安居,你才可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下午,我们和郭涛的兄弟们坐在山冈上, 品尝了一顿真正的原生态菜,所有品尝到的萝 卜、白菜、茄子、土豆、西红柿都是他们亲手 种植出来的。其味道与大城市的真的不一样,我们还喝了酒,他们自己酿制的米酒。那一 夜,我们就住在果园的石头房子里,尽管外面温度高,房间里却很凉爽。在睡觉之前,我们 一帮人就坐在山坡上的竹椅上聊天,看星空。仰望星空,已经成了一种较时尚的生活,它能 从哲学家的语言流行于尘世,也是芸芸众生追逐另一种生活的形式。
另一种生活在这座山冈上延伸。郭涛已经带着他的兄弟们寻找到了另一种生活,这种生 活离北京很遥远,离青云街同样有一段较长的距离。生活,因为距离,从而滋养着梦想。我 们在哀牢山的石头屋睡了一个真正自然醒的觉,要不是鸡鸣唤醒我们,我们也许还看不到拂 晓已降临。
王医生要赶回去管理诊所,我们一早就离开了。郭涛站在山冈上目送我们,他的生活很 快就融入了这座山冈。临走时,他告诉我们,他已经跟橙庄园的老人成为好朋友,正是有了 老人的帮助,他们才很好地租到了山地,种植上了果树,只要两个人有时间,都会相约一起 在果园中散步。
人,是需要地球引力的,我想,郭涛之所以来到哀牢山,与这个传说中的老人有关。王 医生驱车离开了哀牢山,转眼间又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我们面对高速公路和加速的高铁 时,已经无法将时间慢下来,所有的慢只属于回忆。在慈兰阿婆的口述回忆中,充满了过去 时态中的慢,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中充满了新旧时间的慢,在哀牢山的果园中每一棵树 都在日光和黑暗中缓慢地生长 … …慢,已经成了一种非常奢侈的生活方式。
我们在地球引力之下又将回到各自的位置,在现实中,我和王医生的位置都在青云街。
新的故事又来临了,你和我可能都没有想到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过,确实有这 样的事情发生了。这是女模特和三个大学生的故事。回到青云街之后,我就来到了慈兰阿婆 家,她安居的老房子和她的存在,已经跟我的生命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大概也是另外 一种地球引力。
这束来自地球引力的光泽将我的脚,又带到了慈兰阿婆的庭院。她从院子里走过来,每 次都是这样,她好像隔得很远也能听到我的脚步声。这正是我们相互牵引的力量吗?我们又 相见了,一见到我,她就告诉我三个大学生被女模特骗了的事。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吗?当时,我听了,简直不可思议。三个大学生共同聘请了一个女模特,只因为女模特说她 妹妹患了白血病,需急付医疗费,三个大学生想尽办法向父母预支了三个月的生活费,实现 了女模特的愿望。
听了这个现实中发生的故事,倏然间,我又想起了女模特从微信中收到三个大学生预支 给她三个月的工资时那满足而诡异的一笑 … …那个无论体型容貌都很青春漂亮的女孩子,自 此以后就从他们的画室中消失了,她的手机停机了,再无法与她联系上。
那个身穿洗得发白的牛仔女裤的漂亮女模特,为什么要骗他们呢?我想不出理由,总
之,从她走出这座院子时,他们就再也无法联系上她了。关于这个女模特为什么要骗三个大 学生的钱,在这个问题上有好几种假设,在这个时代,关于由钱带来的骗局很离奇,有高科 技的骗局,也有低级的骗局,总之,钱,这些纸票成了骗局中的导火索。许多人起初是以生 存的危机开始了人生的小骗术,之后是以邪恶的魔念开始了大的骗局。无论如何,三个大学 生预支给女模特的费用并不算多,我想,女模特也许是因为生存而需要这些钱,或许是她的
妹妹真的患上了白血病,其实,在真实与虚假之间只存在一道明暗之光。
相比这个现实中发生的故事,我总想回到慈兰阿婆置身其中的缅北战场,并顺着热浪寻 找到森林中的绿色营帐区域 … …
在那段时间里,护理工作是繁芜而充满细节的。而在任何时代,繁芜而又充满细节的生
活,才是我们最为真实的生活。就像慈兰,年轻的护理工慈兰终于从绿色营帐后面的墓地走 回到了她伸手揪开营帐门帘的那一刻:她的心回到了这一现实中,虽然那个隶属她救护的战 士已经走了,他是真的走了。死亡在这里来得是那么快,很多战士来不及告别就已经躺在了 异域的森林深处。
死亡就像热风侵袭着肉身时,你突然感觉到了一只细小的黑蚂蚁顺着足踝正沿着你的小 腿往上爬,它噬咬你的速度来得那样快。
无数的战士就这样告别人世,躺在了尘埃之下。在她揭开门帘之后,两个身体饱受剧痛 的年轻战士还在等候着她。除了帮助他们配合医生治疗之外,她的职责是帮助他们擦洗身 体,缅北的天气很炎热,如果皮肤被大面积的汗渍浸濡,就会大面积溃烂。再则,要帮助他 们从床上站起来,搀扶他们在林子里散步,因为长久躺床上,会让人的意志力减退,情绪萎 靡。
那一天,她又端来温水帮助两个战士分别擦洗了身体。这项工作在刚开始时,是艰难
的,这艰难不仅仅来自她,也来自受伤战士的心理。人的心理防线永远深不可测,在这里, 最初,慈兰捂住毛巾的手是犹豫的,它将伸往受伤战士的身体,肉体。男人的肉体,在之前 对于她来说一直是禁区,未触抚过的禁区,比如一条没有进入过的、充满传说的、原始的地 平线。而对于这两个战士来说,她的手的性别存在同样是禁区,但所有这一切都来不及思 量。她的手捂住了温热的毛巾,已经伸往了那个昏迷醒来后的战士的身体,第一次是艰难 的,她的手是战栗的,而他的身体也是战栗的,有了第一、二、三次以后,他们就都适应 了。
血水和汗渍洗干净以后,看上去他们的身体似乎舒服了许多。昏迷醒来的战士主动下了
床,她走上前搀扶着他,他没拒绝。虽然他已经失去了右臂,但只要走出营帐,他们会在散 步的所有人群中,发现每一个来这片营帐的战士,都是身体受残者,因此,慢慢地也开始接 受这残酷的现实。之后,她又搀扶那个腿部有子弹的战士散步,他正在等待做手术的时间。
今晩,对我来说,只有安寝,没有繁芜的外枝。从落日降下的余晖中,我获得了独立的 本性。在黑暗中,唯有拉上窗帘,才知道,我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世界在外面,我在里
面,犹如巢中之鸟,等待或舍弃间,仿佛门开了,又掩上了。黑暗是我永恒的伴侣,这漆 黑,使我学会遗忘。当拂晓以后,人世开始明亮,我将等待。
夜色弥漫,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时间逝去。简言之,在逝去的时间中,温习我们曾 经的心跳,找到我们曾经的年华。
送洗衣机的工人走后,我面对着那只装洗衣机的大纸箱,它使我想起了拾荒的阿姨。房 间里已有一大堆荒芜的报纸,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把这只大纸箱压平后和那堆旧报纸 捆在一起,去送给那个拾荒的阿姨。之后就开始用白色的塑料绳将它们捆在一起,做这些小 事看似烦琐无意义,然而,身临其境的我,却满心欢喜,因为我可以以此为理由,去见那个 拾荒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