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人们总是盼望着明天,将今天无法实现的梦想放在明天。女模特走了,她将希望 放在明天 … … 阿婆或许听明白了什么,她嘀咕了一句:“明天,她还会来的。”是的,她当然 会来,每个人都带着那么多的剧痛在生活,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女模特还有一个患了白血病的 妹妹,急需费用治疗。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三个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又能否筹到资金, 预支给对明天充满了无限希望的女模特呢?
而要想到达明天,必须度过黑夜。好了,在黑夜未到来之前,我首先要赶到胸痛医院
去,我不可能像那个给我打电话的陌生女人那样消失,我要去面对朝木,尽管我们早在多年 以前就没有关系了。女模特刚离开,我也离开了。这是午后的胸痛医院,我上了电梯,嗅着 浓烈的来苏味,很快就来到了朝木的病床前。
护工端着一个大口缸正在吃方便面,见到我后他点点头,看他的目光,他一定把我当作 朝木的家属。在医院,对于我来说,什么样的关系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来医院的最终心愿, 是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朝木尽快恢复健康。朝木看到我了,尽管他无法说话,我还是从 他眼睛里看到了欣慰,无疑我的到来让他感觉到了希望。
希望,就是活下去。我感觉到了病房中所有的希望就是能就此活下去,像那些鸟儿般自
由自在地活下去。但没有翅膀并非都能看得见,哪怕是拍翅飞行千万里的巨鸟,也有从空中 坠落的时刻。死亡在多数情况下都是自己的私事,它无法张开口与人类商量。何日生,何时 告别人世,所有生与死的期限都是命中之命。
我的出现使朝木下床了,因为毕竟心梗过,所以,他步履维艰,但在我的搀扶下,他仍 在病房外的过道中来回走了一圈。就是这一圈,深信会让他对生命有更多的回顾和沉思,对 我亦如此,从内心上升的悲悯感使我也会对生命,对每一个生命的存在更加尊重和敬畏。
他还需要些时间治疗。所有人都生活在时间中,很简单,只有在时间中,我们才会感觉 到像鱼儿一样在水中游荡或漂泊。生命缺了游荡和漂泊感,也就离开了神秘时间的滋养。
我还要赶回青云街再回到慈兰阿婆的庭院,我说过,这是青云街唯一的旧式庭院了。只 因为九十多岁的阿婆住在里面,城市建设局的工作人员不断地出入庭院,希望老阿婆能好好 配合城市规划,站在大局利益上,搬迁出去,但阿婆仍坚守着。她曾对我吐过真言:她感觉 到离生命的归期已不太远,只希望能在这座老房子安详离世,因为这座庭院蕴藏着她生命中 的全部记忆。
我赶回阿婆的老宅院,第一,是因为要听阿婆讲述下面的故事,落脚缅北以后的故事在 这个时代虽然显得久远,甚至有些落伍,但对于九十多岁的阿婆来说,那是生命乃至青春期 的风暴、倾盆大雨和闪电,也是难以煎熬中的黑暗和等待黎明曙色刺破天际的希望。第二, 是因为对女模特预支工资给她妹妹治疗白血病的现实很关心,毕竟是垂危之中的生命等待着 救助。三个月的工资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那名身患白血病的患者来说却是重生的希 望。
人,理所当然,是接近希望的主体,没有希望的人生也就接近了死亡。哪怕是身陷缅北 丛林医院的慈兰,也是在不断护理病人中看到了生的希望。在接近黄昏的余晖中,林子里就 开始响起匆匆护送前线伤病员过来的人们的脚下发出的一阵阵急促的声音。
他们肩扛担架从太阳即将落下帷幕的战争前沿阵地赶来,第一,这个时候天气温度不再 像火球那样滚烫了,对于护送者和病人来说,身心的煎熬相对会减轻些;第二,落日即逝的 余晖使光线显得朦胧起来了,仿佛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屏障,使护送者们有了相对安全的时 间。在同一时间段,森林外的几条小路上都会响起踩在腐殖叶上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声是慌乱的、倾尽全力的,也是不顾一切的。因为,生命是最珍贵的,哪怕有 一点点救助的希望,也要将伤者送到医院。那是慈兰刚做护理工不久后迎来的一个黄昏,由 于送来的伤病员较多,每一个护理工都负责送到医院的三个病人。那一天的黄昏好像显得特
别沉郁,或许是她刚来到此地不久的原因,她站在医院的营帐前,身上的白大褂罩着她有些 忐忑不安的身体。
分配给她的三个病人几乎从一条路上同时赶来,这是三个不同的伤病员,扛担架的六个 男人不说一句话,将病人交给她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战争时期就是这样,人们根本来不及 多解释什么,而且说任何话都需要力气,何况,这六个男人还要急着赶回几十公里之外的前 沿阵地去。
她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六个男人的面孔,他们就已经转身消失了。她头一次面对躺在 三张支架上的伤病员,第一个病人,当她用手去靠近他的呼吸器官时,就惊讶地发现已经没 有呼吸了。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马上叫来了医生,她对医生说:“对不起,我感觉到他已 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三十来岁,是一位女性,她蹲下地,掏出听诊器后掀开伤病员的军衣,发现靠近心 脏的地方已经全部被凝固起来的鲜血所覆盖。医生说:“是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他应 该早就停止了呼吸。”这么说,在这名伤病员上担架之前,他的心脏就已经停止了跳动。
慈兰来不及悲伤,那名三十多岁的女医生也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既然生命面对战争时 是如此珍贵和脆弱,他们就要尽快抓住时间,去救助那些还有心跳声的伤病员。慈兰开始靠 近第二个伤病员,他的呼吸心跳还在,但一只胳膊没有了,他似乎因疼痛而昏迷过去了。第 三个病人,伤了大腿,他还可以说话,他说子弹,有可能是两三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大腿 … …
慈兰对于那个遥远黄昏前的记忆似乎仍然是那么清晰,她说,她开始独自面对另外两个 伤病员,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在那个特定的环境,要找到另外的人来帮忙是不可能的。自己 负担的三个病人只有依靠自己的肩膀,她要将那个失去了胳膊的伤病员从担架上搀扶起来, 再搀扶到绿色的营地帐篷中去。考验她意志力的时间到了,她将双膝着地,只有这样,她一 个人的力量才能完全地集中在那个因失去胳膊而昏迷不醒的伤病员身上。
她伸出了柔软脆弱的一双手臂,飞禽走兽们都拥有自己支撑肢体奔跑和飞翔的力量,人 之手臂附在身体的两侧,虽无法像大鸟一样飞翔,却可以使用它们劳作。而此刻,她的一双 手臂伸出去,是为了将昏迷的伤病员托起来,她托起了他的头颅,再慢慢托起了他的颈部, 由于昏迷,他的身体显得很沉重。
尽管如此,她已经倾尽全力将他从地上的担架上托起来了,这令她有一种小小的欣慰, 这欣慰甚至已经使她忽略了那个仍然躺在担架上,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的伤病员的死亡。她 支立起一条腿,再将另一条腿站立了起来。哦,她竟然独立地将昏迷中的伤病员搀扶到了绿
色营帐的病床上。她来不及庆贺自己的胜利,就又奔向了另一个担架上大腿受伤的病人。据 他说,有两三颗子弹进了他大腿,她来不及与他商量就再次屈膝下地,像刚才一样将手臂伸 向了他的头颈部,再将他搀扶起来。
要有多少艘帆船的身影经过你窗外,你才能知道人的远航,是从家门口窗户外的小路开 始的。我不想告诉你深奥的道理,这个世界的速度太快,我们已经难以相信慈兰阿婆用她的 青春胳膊伸出去,屈膝再站起来,竭尽全力将两个伤病员搀扶到绿色帐篷中的现实世界。来 自那个世界的硝烟和碎片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 … 哦,只有回忆,从历经过战事创痛的慈兰阿 婆的记忆深处,才会涌现出忧伤而深刻的场景。
有一个现实已经来临,女模特来了,带着她的希望来到了阿婆的庭院中。三个大学生已 经在等待他们的女模特,他们手里拿着手机,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人是否已经准备好了预付 女模特三个月的工资。从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倒是都有信心的,这信心使他们的脸上充满光 泽。
女模特来了,我和阿婆仍然坐在院子里,但我们都已经不知不觉中参与了这个现实世 界。杨杰和他的两个同学早已恭候女模特,看上去,这似乎是一场仪典,不仅是宏大场景中 的仪典,还有由几个人不知不觉形成的仪典。女模特刚走进来,这场仪典仿佛就已经开始 了:它是关于人性的,由心灵深处衍生出来的。女模特朝着他们走过去,是的,她终于熬过 了一夜,她把整个生命寄托在那一时刻 … …
三个男生朝她友好地点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我们已经为你筹备了 三个月的费用。确实,这世界是美好的,犹如人滋生希望时对于明天的期待。我和阿婆看着 这一幕,三个男生通过微信将三个月的经费预支到女模特的手机上去了。
女模特走了,熬过了也许是最为漫长的一夜以后,她的希望实现了,带着预支的三个月 费用,她急匆匆地离开,是要奔向医院吗?
离开阿婆,跨出这座老宅院,我又该去青云街四号,很多时候,我会在空中花园的一角 坐下来。今年的夏天太炎热,从清明以来就没有下过一场雨 … …地球啊地球,我该怎样向你 倾诉,你才会听到我的声音?
陆续上楼的人大都是王医生的患者,我们都曾经是王医生的患者,在某个时刻是患者, 在另一个时刻,我们又都是王医生的朋友。许多年前,就曾经说过地球的末日将到,要好好 享受在地球上最后的时光。那一年,好像果真是地球的末日到了,有频繁的地震、空难、海 啸等多种灾难发生,人们往往会相互拷问,如果地球的末日真的降临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
什么?那一年,是考验人们对末日降临前夕的多种承受能力的时刻,很多该离婚的突然不离 婚了,该结婚的提前结婚了,该牵手恋爱者早早就牵手恋爱了 … …人们以各种珍贵的方式提 前做好了迎接世界末日降临的准备。然而,一年时间过去了,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降 临。
人们跨过了世界末日年以后,似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任何困厄传说中的人类灾难似 乎都无法阻止人们迎接新生活的步伐,他们似乎走得更快了。很快,我已经来到了青云街四 号门口,看到了这一幕:一个年轻人正从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上下来,他怀抱鲜花,这是一束 经花店的插花师精心布局的鲜花,里面有红玫瑰、白玫瑰、康乃馨、金黄色的百合花 … …诸 多具有代表性和象征隐喻的花朵,似乎都汇集在这只花篮中了。
哦,这就是小上海吧?上次我站在窗口看见他钻出出租车时怀抱一只花瓶,这一次在近 距离之中看见的却是一只花篮,两件事互为联系,所以,我认定他应该就是王医生故事中的 小上海了。王医生在青云街四号所发生的故事,大都是与患者之间的故事。牙医,是医学门 类中非常独立的一门医学,人类自从发明了医学救护生命的那天开始,就为身体中每一个存 在的器官设置了很严格而科学的门类,牙科是其中之一。
牙科很重要吗?这是源自我们口腔的学科,它是人最为重要的器官,没有牙齿的口腔也 就丧失了咀嚼功能。倘若口腔中没有上下完整的牙齿,我们的脸就会逐渐变形。上下两排牙 齿的存在支撑了我们的脸,每一张充满尊严、欢喜、忧伤和历史的脸,只有在上下两排完整 而洁白的牙齿支撑下,才会完美地面对世界,但人生并非完美,时间蚕食着我们的身体,包 括牙齿,所以,才有了牙科。
当我们口腔中的第一颗牙齿感觉到不舒服时,对不起,你的牙床,你那坚硬而又柔软的 牙床间已经有了炎症和毛病;对不起,身体的每一个板块都像庄稼地果园般需要护理;对不 起,你的牙齿为了你的饥饿而咀嚼过无数食物,当它们发出信号时,请你一定要善待你的牙 床上镶嵌的每一颗牙齿。
所以,就有了牙科医生,就有了青云街四号诊所的王医生的存在。在近距离中第一次看 见了小上海,一个从黄浦江边乘飞机过来的年轻人,他就像你的某个弟弟一样年轻时尚,严 谨而浪漫,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送花瓶、花篮给我们的王医生。
王医生穿着白大褂从小上海手中接过了那只盛放着各种硕大花朵的花篮,我第一次,仿 佛是第一次看见了王医生灿烂的笑容。这并不是说王医生平常不喜欢笑,诊所中的王医生每 天都面带微笑,那种微笑或许来自她的职业、教养、淡定从容,而此刻的笑,是挣脱了任何
附加词汇的笑,只有在没有任何社会背景中的笑,才会诞生此刻灿烂的笑容。
笑,任何人都会笑,但我们的笑,那种灿烂开怀接近幸福沉醉虚幻的笑,已经很少有 了。从一个人的笑容中,完全可以看到他们生活的状态、背负的生活重压。笑,就像语言, 同样会出卖我们的真实生活和灵魂的挣扎。只有那些舒展在晴朗天空下开怀无忧的笑,才会 诞生出灿烂的笑容。
看到王医生脸上灿烂幸福的笶,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笑过了。
王医生为小上海治疗牙床上两颗不舒服的牙,那两颗牙齿不仅影响这个青年的形象,也 会使他经常感觉到不舒服—— 因为出差昆明的偶遇,让他认识了王医生,从而解决了他的心 头之患。自那以后,只要因公务去昆明出差,他总是要预订最美的花篮,献给王医生。
感恩之心也是一种牵挂,每一种感恩之下都有一种故事存在着。我上了楼,并搬了一把 藤椅,坐在空中花园一角。今天,我是想借此地梳理思绪,或许是刚刚看见了王医生那开怀 无忧的灿烂笑容,我突然想起女模特离开时我暼了她一眼时的感觉:对于女模特,我就见过 几次,而且很少交流,因为她是三个艺术学院学生请来的女模特。
然而,她拿了三个大学生预支的三个月工资转身离开时,恰好我的目光越过方寸间的短 暂距离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很满足,当时我认为,这是经历了一个漫长夜晚后,希望变成 现实之后的满足。而此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次回忆起她离开时被我所看见的表情,我突 然感觉到了那表情中除了满足之外,有一种隐隐的诡异 … …
这只是我的感觉,这一刻,包括女模特的面相、衣饰突然间清晰地重现着:她二十岁左
右,化着淡妆,身穿全套洗得已经发白的牛仔装,脚穿现在流行的帆布白鞋,头发梳成马尾 巴,看上去很青春、很干净。但根本看不出她所从事的职业,当然,从事女模特的职业也没 有落俗的规范。但大凡女模特都形象好,有很好的体形。她也不例外,形象体形都很好,如 果没有这些特征,她也不可能成为艺术学院三个男生的人体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