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幅成长图像:山坡上男孩子们在爬树,女孩子们站在树下。男孩们要在树丫中找到 那只鸟巢,真正的鸟巢都是看不见的。鸟世界看似微小,却繁殖出了无数的生命。无意识中 往窗外天空看一眼,你就会偶遇飞翔在各种节令中的鸟群。但鸟巢却是很少看见,很简单, 鸟的家族们同样会为它们的繁衍生殖建造一个房间,而鸟巢就是生育室。男孩们顺着树身往
上爬,在一个没有手机的世界里,这是他们的乐园。当男孩在树上找到了一只只鸟巢时,他 们会惊喜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树下的孩子们 … …在过去的无数年里,这些孩子都会顺着树身 训练自己爬树的能力,而当一个孩子从鸟巢中掏出一只幼鸟时,他们握在手中,倾听着鸟 语,这是原生音乐中的天籁,也是一个孩子成长史上最为仁慈的时刻。基于此,很多孩子最 终还是将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重新放回了鸟巢,或许是这个成长期的男孩倾听到了母亲的召 唤。
第三幅成长图像:在一个没有手机的时代里,每当夜幕降临的时辰,孩子们就会簇拥成
堆,让长者们讲故事,他们最爱倾听的无疑是鬼故事。这个共性说明我们的大千世界中存在 着妖魔鬼怪的传说,无论是妖魔还是鬼怪,都是时间旅途中的异客。这个普遍存在的共性也 充分说明:人,是需要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培植自己对善恶的分辨能力的,同时,人,哪怕是 一个个孩子都会睁大双眼,在这个世界上以自己天真的幻想去寻找天使战胜妖邪。这个共性 也说明了,在一个没有手机的年代,口头传说者将民间的逸闻绵延在风中,你虽然看不见呼 啸的时间风力中有多少只耳朵在倾听,但一代又一代人却倾听到了来自神秘宇宙的传说。
从本质上来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为我自己就经历了上述三个图像的成长记忆。 简言之,在这三个属于过去时代的图像中都有我的存在。
面对这个拒绝治疗的男孩,一个已经十六岁的男孩,我完全能想象出他出生并成长的那 座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寨,那是怒江边岸的村寨。我相信这个男孩述说的现实是存在的。在那 个远离现代文明的村寨里,他们生活在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中,他们认识很多植物药草可以治 愈疾患,所以,村寨里的人们从出生到死,都未曾进过医院。
祈愿男孩成长生活的那座村寨,永永远远延续着自然的生长和衰亡。祈愿那座村寨中生 活的人们永永远远厮守着古老的原生态生活方式,永远健康地生,安详地消失。
互联网时代降临后,人们的生活习惯完全改变了。手机成了掌上之玩物,最重要的是从 根本上改变了时间的速度。现时代的孩子们太早认识了手机的功能,它无所不在的功能让成 长期的孩子们从手机上学会了穿越地球、太空,学会了在手机上玩游戏。每一局游戏的发明 者,无疑发明了手机上的竞技战争,满足了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人们的另一种欲望。
在这样的背景中,纸质书的阅读者越来越少,风语鸟鸣的聆听者越来越少 … … 中学生们 迎来了他们青春的成长期,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也是一个互联网时代。信息像一张张蛛网密 织,缝补人心,也改变了心性。
我看见了这个十六岁少年掌心中央的手机,阿南未能说服这个男孩在诊所接受治疗。她
带着男孩离开了。
王医生看上去有些忧伤,但她是理解这些少年的。因为她也有一个中学生男孩。
一个场景过去了,另一个场景将到来。我们离不开这些不断置换的场景,因为时间是流 动的。没有执念,也就没有像火焰般燃烧的火。但我更喜欢与这些凡俗的生命在此相遇。
时间是流动的,王医生的诊所每天都在替换着新面孔。这一天,他又来了,那个罹患癌 症的中年男人拎着箱子来到了青云街四号门口。人生有很多渊源,因为治疗牙,他认识了王 医生,这是一个开始;王医生治好了他的牙,这是他希望的。走进诊所,不仅治好了牙,而 且认识了王医生。
每当心绪不安时,我就想去王医生的诊所走一走,看一看,喝杯热茶。走一走,就走到 了除了诊所中的医患关系之外的世界,就像在云南的原始森林中徒步行走,往幽深的林区行 走,就看到了巨大的藤条编织的世界。藤缠绕着树,枝条像身体中的骨骼,柔软而坚硬,支 撑起了身体弯曲挺拔向上的各种姿态。
看一看,就看到了来到诊所的曾经见过的、未曾见过的面孔,他们在无形之间已经建立 了一个小世界。
王医生是青云街四号的核心符号,这个符号可以穿上白大褂,戴上乳白色手套。当王医 生坐在病人面前,在灯光垂向病人口腔时,她俯身向前,看见了病人的牙床——我曾一次次 目睹这一幕幕场景,它告诉我说,身体中的多个器官都在感悟世界,每一个器官都是那么敏 感,而牙床则像一条河流,牙齿是流水中的卵石,无数的青苔漂过这条河床。
她的病人又来了,世界的地理版图很大,而这个病人却选择了青云街四号,因为他看见 了青云街四号通往云南地理中的另一些未知而可选择的生命方式。这次来,他想到一座山冈 上去守果园,他想过一种与过去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生活。这一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 叫郭涛。
尽管说,我们的每个称谓都很普通,但当我们说起每个人的时候,必须启用称谓。在这 个由汉字编写的称谓之下,完全可以建立一个附属于称谓的档案,它就是我们的过去、现在 及未来。
某段文字总是突如其来,带着乳白色被镂空的花边,而在里面一定有一个人,正在虔诚 中编织。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她玫瑰色唇膏边的呼吸中冒出的气息。
某段情节只能在书中被记录,穿过大片的旷野,听见了山底下一条河流的潺潺流速。 某个人,如果想让他获得永恒的回忆,只能让他在语言中与我相遇。
避开一大片长满了蒿枝和荨麻的荒野,就像一位罹患遗忘症的人走出了记忆中的禁锢 地。朝前继续走去,我们在虚无和现实的栅栏中会看到野葵花树迎风盛放吗?这个愿望并非 虚拟,事实上只要你有所向往,移动位置总会实现某个愿望。我一直想到那个十六岁男孩的 小村寨住几个晚上。那座古老的小村寨,自有风俗生命存在之后,没有一个人去过医院。我 相信男孩告诉我的存在是真实的,就像我特别喜欢一天中的三个时间段是真实而又梦幻的。
早晨,洗过冷水澡以后就完全清醒了。在黑暗与黎明之间,每天冷水从金属水龙头中喷 溅出来时,我会有一种虔诚生活的姿态。坐在桌前喝一杯豆浆或者吃一根煮熟的红萝 卜,或 者像所有云南人一样,分享一碗米线,让我靠近了现实,毕竟,只有用味蕾感受到饥饿和食 物后,肢语才会慢慢地活跃起来。
正午以后,阳光灿烂。在这个时间人显得慵懒,情绪无常。这个时间内特别适宜去青云 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喝茶。每一个进了诊所的人都在无意识中上了楼梯,找到了避难所。我们 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来以后,就像隔离了与尘世的关系。
黄昏,则是我心神最为安定的时刻。正午以后的光正移动在空中花园。
王医生的患者郭涛竟然带来了一个小团队三四人,到哀牢山寻找果园去了。在科技高速 发展的今天,当人们从互联网中走出来时,也会用各种方式接近土壤。坐在王医生的空中花 园时,郭涛给我讲述了他的一个小梦想,那就是去哀牢山寻找一片果园。他在云南的版图中 发现了哀牢山,是因为他发现了那个传说中的老人,他曾经是云南的香烟大王,在经历了各 种传说和磨难以后,已经在云南新平县哀牢山建造了橙子的王国。
郭涛在患了绝症之后,带着自己的团队将出发到哀牢山去,他滋生了一个梦想:想在那 个充满传说的山冈上,开辟另一片果园,是为了可以经常看见那个老人,换一种活法,将生 命延续在未知的山冈上。
这个患了绝症的中年男人坐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他幻想着那些厚重的泥土和奇异 的海拔所变幻出的无穷的未来生活。
生活,什么是生活,被称之为生活的是符号吗?人穿着衣装,它掩饰了身体中的伤疤和 疼痛区域,人们想尽办法找到自己的生活,是想平息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比死亡更摧
残人身心的来自生活中的微瑕,比如,白色的墙壁上突然溅上了一片苍蝇的痕迹。人,可以 战胜呼啸而来的风暴,却无法去抚慰刀尖不经意间划破的一根手指头上沁出的鲜血。
郭涛带着他的团队出发了,他们离开了青云街四号旁边的那家酒店。我们可以看见郭
涛,但你看不到他是一个癌症患者。这正是他的姿态:去寻访未知的生活,开辟一种新的耕 耘地,让自己和他人忘却自己原来的身份。他无疑是一个践行者,很多人也做梦,但梦醒来 以后,又成了现实主义者,老老实实地按照现有的现状在生活。只有少数人,产生了梦,就 要去实现梦中的生活。
从秘密中产生的梦也同样来到了慈兰身边,当一家人在七十多年前的青云街的四合院刚 安居不久,她就跟着母亲开始学习护理工作,并在母亲的诊所上班了。诊所就在青云街上, 慈兰身穿蓝布花裙,上身穿一件白衬衣就可以到母亲的诊所来上班了。生活在无忧中只持续 了一小段时间,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慈云已经学会了护理工作,也正是在这段时间 里,逃亡结束之后的安静时光,使一家人忘却了战乱。
尽管如此,只有一个人心系战争,他就是慈兰的哥哥慈歌。在阿婆的叙事中,慈歌的出
现,总是会让她的头颈仰起,我甚至会看到她的泪花迷离而闪烁。对此,她显得有些羞涩, 而且想掩饰她的泪光,尽管如此,七十多年前的青春舞台上,她和哥哥慈歌都是主角。慈歌 总是想奔往战场,作为一个有血性的青年男子,他似乎对一家人安居在四合院的生活并不安 心。
慈歌有一米八五的身高,阿婆说,哥哥绝对是那个时代的美男子,他总是向往着穿上戎 装投身于战争。
安静的短暂时光突然被日本人飞机投掷的第一枚炸弹惊醒了,之后,城市就响起了警报 声。昆明城的安静生活结束了,当警报声响起来时,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慌乱中奔跑, 日本人 的飞机开始轮回不休地轰炸这座大西南边疆的城市。
在轰炸中,慈歌经常将受伤的陌生人带到母亲的诊所,每一轮回的飞机轰炸之后,都会 有伤亡者。母亲的诊所躺满了伤病者,也正是在这些日子,慈歌和慈兰在诊所协助母亲救护 了很多在轰炸中受伤的民众。
青云街已经找不到慈兰母亲的诊所,许多原有的老建筑体系都已经随同时光的演变而消 失了。在今天的青云街上,阿婆告诉了我当年母亲开诊所的地址,它竟然就是今日文达画廊 的地方。那一天,阿婆站在青云街四号的门口,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文达画廊,告诉了我这个 秘密。那一天,文达画廊门口站着几位看上去像艺术家模样的男男女女,他们刚从画廊中走
出来,站在门口仿佛在告别。
告别的场景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五六个人身穿最有个性的服装,即使他们置身在人群
中,最普通的人们也会说出他们从事的艺术职业。衣饰,是审美,也会显示身份。我站在青 云街四号门口,往阿婆手指的街对面看去,五六个人在告别,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战火烟尘的 告别。因而,他们显得轻松而自如。
只有阿婆的存在会让我穿越时光,去想象那座诊所的历史。你很难想象七十多年以前, 街对面有一座慈兰母亲的诊所。那一天,我看见他从文达画廊中走出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走 出来,而是同另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出来。
他,就是朝木,那个年轻女子很青春、很漂亮、很时尚。看得出来,他们应该都是搞艺 术的。一条街的历史通过时间的编织静悄悄地流逝,只有人的存在,街景才会复述出失去的 记忆。站在文达画廊门口的一群人在告别之后都离开了,朝木带着那个年轻女子也离开了。
战火带来的另一幕场景中出现了穿上中国远征军戎装的另外两个年轻人,他们就是慈歌 和慈兰。随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急剧变幻,缅北战场成了另一个主战场,中国远征军开始由 昆明至滇西进入缅北。慈歌和慈兰都秘密报名参加了远征军,并参加了中国远征军的短期培 训班。在他们穿上军装以后,才面对父母宣布了将赴缅北战场的事实。
很显然,这个事实是一枚炸弹从空中投掷下来了,父亲和母亲听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 之后,半天转不过神来。巨大的阴郁笼罩着那座看上去很安静的四合院。父亲在正义路的银 行上班,他说:“孩子们,我们从上海辗转千里来到昆明,就是来避难的。”母亲说:“我是 医生,我知道倘若你们投身战场,会意味着什么。”
父亲的言语在告诉他们:你们如果穿上戎装投身缅北战场,那就是偏离了我们的初衷。 母亲的言语也在暗示他们:一旦投身战场,将意味着有道不清的生死之路在等待着他们。
父母都很开明,因为他们所置身的时代无法扭转两个青年人的选择。就这样,两个年轻 人被编织入远征军的队伍,从滇西来到了缅北战场。慈兰被编在一支卫生护理队,慈歌在远 征军培训时,就迷恋上了射击,成了一名狙击手。自踏上缅北战场的那一天开始,两兄妹就 投身在了硝烟战火中。
乘一辆出租车,开出租车的女人四十岁左右。她开朗,喜欢交流,她告诉我一个现象, 她的丈夫在精神病院上班,近些年患上精神病的大多数人并非知识分子,这个现象,很奇怪 吗?请你们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