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钥匙总是带在身边,道理很简单,如果离开它,你就无法进门。门是一道屏风, 它上了锁,从千万年开始,门就上了锁,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古老支撑点。但当我们每每掏 出钥匙的时刻,总能感受到手握住钥匙的光影,这是一个活着且感受到世界历史融入个体的 微妙时间。
深爱这个时间的人群中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她掏出钥匙的时间,正好是我来探访她 的时刻,我们都带着各自的光影出现在那座老屋的门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是此刻 的场景:用一根绿布条拴住的钥匙在她手中晃动后,就插进了钥匙孔。借助于她九十多岁的 年轮之手,钥匙已经插进了孔道。
当她的手转动时,我又一次看见了她手上的经脉,它循环着,钥匙转动后结束,门开 了。钥匙,是来自远古的索引,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现时代中手机耗尽消磨了多少人的好时 光?无人可以解释。尽管如此,在青云街四号之外,在这条被银灰色巨厦笼罩的后面,有一 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刚刚使用钥匙打开了门,在她百年的老屋中,飘来了暗香。
光线弥漫中可以看见老人的皱纹,而在这一刻,她将作为七十多年前的慈兰出现。叙述 总是跳跃着,我惊叹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在来自口语的叙述中不断将语词推向身后时,也
会回到现在。身后是拎着四只箱子的一家人走出了小火车,在那个暮色合闭的时刻,他们在 枕木旁朝前走。看得出来,他们终于嘘了口气,因为终于抵达滇越铁路的终点站—— 昆明。
七十多年前的昆明,在那个黄昏中看上去离逃亡或战乱已经很遥远,这使得那群拎着箱 子走出来的人的表情和步态显得松弛。慈兰的目光充满了惊喜,她拎着箱子对家人说:我们 终于不用再逃亡了,不用再害怕子弹了。他们拎着箱子朝着有灯火的城区走去,那一晚,他 们竟然走到了翠湖边,在一家客栈中住下来了。
之后,慈兰独自一人在城区中行走,虽然看上去已经离开了战乱时代的逃亡之路,但一 家人并不踏实。父母已经商议过,要在这座城市长期避难了。久住客栈让人没有家的感觉, 尤其是母亲,她说,住客栈让我们无法安心,只有买下一座房子,两个孩子才可以继续上 学,我们大人也好到外面做事。
父亲和母亲花了好几天时间寻找可以买下的房屋,看得出来,他们不想再逃亡了。结束 惊恐疲惫的逃亡生涯后,作为父母当然想置下一座可以永远安居下来的房产。终于,他们在 青云街看到了一座四合院急着出售,原来的主人在缅甸做生意将一个家族都带了出去,这套 四合院便无人打理居住。恰好他们来了,慈兰的父母很喜欢这套民宅,谈好了价钱后,便进 行房产的交易手续。当父母将那份房产契约书带到慈兰和哥哥慈歌面前时,他们便拥有了安 居在这座城市的理由。
母亲从逃亡那天开始,时时刻刻都走在前面,她四十来岁的年龄,穿着由上海裁缝定做 的旗袍,看得出来,慈兰的母亲是一个喜欢穿旗袍的妇女。一些事物存在或消失,就像旗 袍,我看见了七十多年以前随同战火流亡到这座老房子来的那一家人,当我看见那个身穿旗 袍的中年妇女,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和丈夫来到这座院子时,我深信,那一刻,这个妇女的生 活录中有了新的色彩。
中年是一个充满了焦灼感的危机时代,有一部电影叫《生化危机》,我曾看过这幕电影 的上集或分集。我喜欢电影的那个女主角,在生化演变而来的一系列危机中,她是一种性感 而智慧的浪潮。她在生化危机中勇敢地战胜了魔鬼。
中年的焦灼感中置入的是与青春浪潮完全相反的魔幻生活,就像七十多年前的慈兰的母
亲,她身穿旗袍,始终拎着箱子走在前面,慈兰的父亲则走在后面。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女 人为什么总走在前面,这并非她们勇敢无畏,而恰好相反,走在前面的女子总是想跑得更 快,用慌乱的速度寻找到避难所,而走在后面的男子通常更从容不迫。就像走夜路的一群 人,胆怯的人要么走在中间,要么走在前面,因为有一种本能告诉他们说,妖怪是从后面追
来的。
妖魔鬼怪难道确实是从后面追来的吗?在他们一家人终于获得了房产契约安居下来以
后,生活又开始了新的变化。慈兰的母亲在青云街上开了一家妇产科诊所,父亲到一家银行 上班去了,哥哥却始终没有去找工作。他说,事实上,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参战。二十多 岁的哥哥总是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战火硝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到这座城市的。
哥哥慈歌总是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沿着城中心和城郊区行走,有一次他还用自行车载着 慈兰去看滇池。通向滇池的路是从田野中被人走出来的小路 … …在九十多岁的阿婆的回忆 中,那时候的滇池岸边全是农田,没有任何房屋。还有长到人高的苇草在微风中摇曳着,哥 哥会将自行车停在苇草中,带她去看苇草中的一只只鸟巢。
鸟巢可真多啊!阿婆刚想描述七十多年前滇池岸边苇草中的一只只鸟巢,门开了,几个 大学生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女孩。一个男生走到阿婆身边说,他们带回来的女孩是人体模 特,今天下午光线很好,他们要画这个女孩的裸体。阿婆戴着耳机,好像已经听清楚了男孩 说的事。阿婆点点头说:“画吧,我在缅北战场是护士,我曾经护理过许多垂危的病人 … …”
阿婆没有再讲下去 … …看来,那个男孩刚才是来跟阿婆商量画人体模特的事。因为,这 毕竟是大事,但他一定没有想到阿婆那么快就同意了。他们带着那个女模特进屋去了。小花 回来了,我这才发现刚才进屋来并没有看见小花。阿婆告诉我,小花的父亲生病了,小花将 父亲带到了省城看病。
刚从医院回来的小花,看上去显得心事重重,我走近她身边,询问了下她父亲的病情。 小花说病来如山倒,几天前父亲还在庄稼地里干活,尽管许多村庄里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都 到城里打工了,但小花的父亲是一个例外,她说父亲习惯了守候着庄稼地和小花的母亲及八 十多岁的奶奶生活。父亲对城市生活好像没有任何向往。他对小花说:“我在家里守着这些 土地和你的妈妈、奶奶,心里才踏实,城里人的生活我过不惯,你走吧,到城里去谋生吧, 有空时再回家来看看你妈和你奶奶。”
父亲看上去就像是村庄里的一棵已经活到了中年的树,这棵树在小花的内心世界是那么 强大。她每每想念村庄和家里人时,眼前就会出现父亲的形象,他像一棵已经进入了中年的 老树,将强健的根须植入了厚重的泥土。父亲离不开庄稼地,天未晓,便带上煮熟的土豆、 玉米和饭团朝村外的山地走去。父亲习惯于在自己的庄稼地里干整整一天活,夕阳落山时才 回家。
小花当然不相信父亲会倒下,母亲给她打电话说父亲昏倒在庄稼地里时,小花根本就不
相信父亲会倒下。她本能地拒绝这个对她来说是不靠谱的现实,但父亲确实倒下了,那个像 树一样将强劲的根须插入大地尘土之下的父亲,那个健康的正值中年的父亲真的倒在庄稼地 里了吗?
母亲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搭上一辆拖拉机,将父亲送到了小镇医院,又转到了县医院。这 些过程起初都是小花的母亲一个人承担着,直到县医院的医生对母亲说,父亲的病非常危 险,要转省级医院才可能治疗时,母亲才打通了小花的电话。
小花对阿婆说,这几天她大约都要陪同母亲去医院照顾父亲了,小花的言下之意是让阿 婆好好照顾自己。对此,阿婆安慰小花说:“去吧,孩子,阿婆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院子 里又住着几个大学生,没事的。”我也安慰小花说:“没问题的,我离阿婆很近,我会每天来 看阿婆的。”
小花说她回来还要取那张银行卡,因为父亲急需一笔住院费,幸运的是住在这里的艺术 学院的大学生杨杰,将她的手工绣品推荐给了他北京的姐姐的咖啡馆 … … 小花进了她住的那 间小屋,很快带着银行卡出来了,她手里紧紧握住那张银行卡,仿佛那张银行卡可以马上救 她父亲的命。
小花很快就走了。我和阿婆站在院子里,阿婆低语道,小花的父亲没事的,人都会生病 的。我说,没事的。是的,许多来自生活中的焦虑,跟你的意念有关系,当你把一个阴郁的 意念往阳光那边上升时,阴郁就渐次消失了。
活着,确实需要一些能量。那么,能量出自何处?松枝发出了香味,柴火开始了燃烧, 水流开始了更漫长的旅程。这是我喜欢的来自能量的几个小场景。
几个大学生此刻应该正在他们租住的工作室画模特,他们的工作室完全敞开着窗,我有 些好奇,大约是写作的原因,对于我们存在中的许多现象,我都想用视觉去探测。我已经走 上了对面房间的台阶,只有上台阶才可以站在他们工作室的窗口。
杨杰他们三个人正专注地绘画,女模特赤裸着站在屋角,但赤裸的是背影 … … 啊,我想 起来了什么,在某年某月,我也曾经赤裸着背影为他当过一次模特 … …我们的生活,某些章 节已经翻过去了,另一些章节却正在降临。
那个站立在屋角的女模特,此刻已经隐去了前面的形体。年轻女子那赤裸裸的背影或许 更能呈现阴柔之美,她那脊背的曲线像花枝盘桓在光线中,尽管这老屋中的光线显得更斑 驳,但我发现了,绘画者们正需要这个下午,来自外在的光线从敞开的木窗中,西移到那个
女子的背影中 … …
王医生也有背影,当她为牙科患者治病时,她身穿白大褂。她的衣着是时尚的,但在她 衣柜中仍然保留着挂旗袍的位置。我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穿旗袍的,她说是从家里的一 本老相册上看见了旗袍,是她母亲年轻时代的相册让她少女时代就开始了做身穿旗袍的一个 梦,那个梦曾经出现在真实的梦境中,那一夜她在梦醒以后看见了自己身穿旗袍跟一个男子 私奔的场景 … …
这个梦很朦胧,包括自己的形象和私奔的那个男子的形象。在梦中的王医生,是拎着一 只箱子跟一个男子私奔的。在许多闲下来的时光中,王医生和她的朋友们坐在空中花园发呆 喝茶时,总是会回首这个梦,她把这个梦纳入了前世的一个场景,再纳入了未来的一个场 景。
所谓前世的一个场景,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在前世,王医生就是那个身穿旗袍的年轻 女子,她在烟雨朦胧中拎着一只箱子跟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曾经私奔过。这个前世的场景 直到今天,仍在王医生的梦境中出现,说明前世正在寻找因果。
所谓明天的一个场景,是未发生过的,它在梦境中出现,意味着它在暗示着未来的某一 天 … …这种暗示被王医生作为梦境不断复述着。
《青云街四号》是一部穿越时间之书。作为写作者的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前世、现在及 未来。就像某天,我感觉到她过来了,就像蝴蝶过来了。就像翅翼拍击处,一阵烟雾过来 了,她过来了,飘过来了 … …生命中许多个瞬间,虚化了我们的苦难。
美好赋予你微妙的空间,是否醒来以后,再安于你的食物、属性。醒来,意味着全身心 地捕捉到与万物的关系,与其和谐相处的能力,并能在你咀嚼每一种空气、水草叶、果浆中 感恩你获得的福音。每一种福音源自你与此相遇相随的心性,一心一意归奉的理想和道德。 唯有那些心怀锦绣的人才有白云朵朵,方可编织云絮。而大地深处潜藏的每一谷物,都是遇 见你后而露出的原貌。
原貌,首先来自自己的内心,只有携带心灵者,才可能去造访这个美丽神秘而又充满黑 暗或混沌的世界。
阿南带着她的学生来诊所看牙,男孩十六岁,初中毕业就来上冶金学校了。男孩的脸非 常黝黑,让我禁不住想起云南山冈上许多岩石上被风雨沁透的色泽,或者像山寨火塘边被烟 熏出的那种黑。阿南说男孩是从怒江边的村庄里走出来的,他这几天患上了牙周炎,所以,
阿南就亲自将男孩带到了诊所。
王医生开始免费为男孩治牙,男孩躺在治疗室中时,我就站在王医生的身边。男孩睁大 了双眼,而当王医生将灯光移近男孩的头顶上空时,男孩却突然坐了起来惊恐地看着王医生 的手。此刻,王医生双手戴着乳白色的手套,手里握住金属治疗牙器,男孩从床上跳了下来 说:“我不治牙了,我不治牙了 … …”
男孩一边说着就要往外面跑,阿南走上前一把拉住了男孩的手臂说:“如果不治疗,到 了晚上你又会很痛的,让王医生帮你看看牙,我感觉到你不仅仅是牙周炎的问题,还有牙龈 红肿诸多问题,它已经影响了你吃饭、上课,我答应过你的父母要管好你的 … …”
男孩说:“我们那座小村寨里的几十户人家从出生到老死,都从没有人进过医院,也没 有得到过任何治疗,吃过任何药片 … …我为什么要治疗?”
是的,男孩确实已经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他为什么要治疗?阿南退步了,我知道阿 南所教的班,都是从旷野大地深处冒出来的几十个天性自由的男孩 … …他们能来上学已经不 容易了。阿南曾患过抑郁症,她告诉过我,她初中高中都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女孩子,除 了各科成绩差之外,她在初一时就开始了逆反。
关于现时代中学生的逆反,这不仅仅是一个来自教育本身的问题,它还应该追溯到孩子 们成长时的背景。说三件事,就可以兀立出另一幅图像,就说说不远的事情,以手机为例, 在没有手机的年代孩子们是怎样成长的。
第一幅成长图像:一个孩子在公园深处追赶着一只蝴蝶,那是一个女孩,夏天,她穿着 小白裙子,腿上有粉红色的长袜,穿一双同样是粉红色的旅游鞋。她发现了公园深处的一只 蓝蝴蝶在她头顶上空不慌不忙地飞行着。女孩将蝴蝶追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身后的母亲赶 了上来,女孩不再追了。突然,女孩在公园中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三四只同样色彩的蓝蝴蝶, 她小心翼翼躬起身子,开始走向栖身在树叶上的几只蝴蝶。女孩伸出了手,小心地捉住了一 只蝴蝶。她将蝴蝶放在手心再朝向天空,小声地对蝴蝶说道:“蝴蝶啊,蝴蝶,现在你飞 吧,像刚才那只蝴蝶一样飞走吧!”那只蝴蝶似乎听懂了女孩子的声音,它果然就从粉红色 的手掌心中往空中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