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青云街四号到底有多少灵魂在此相遇呢?之前,我曾说过王医生穿上白大褂的 时候是一个纯粹的牙科医生,而当她脱掉白大褂的时候,有一种妖气缠身,她像是精灵,在
她的诊所中穿梭不息。进诊所就看见了那只大花瓶中插着一大束粉红色的百合花。一看就知 道这是小上海刚刚进门时抱着的那只花瓶和鲜花。这是一只褐黄色的陶艺花瓶,在这座城 市,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买到这样的花瓶的。
小上海为买到这只花瓶肯定费了很多心思。当然,有两条路径可以买到这只花瓶。可以 从网上买,也可以用行走的方式在这座城市的商铺中搜寻。这个时代,物质生活已经累积成 一座座丘陵,人类创造商品的速度和能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疯狂。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搜寻我们的灵魂在何处流亡。别以为只有在阿婆所置身的战乱 史上,人的灵魂才会流亡,在和平稳定的时代,人的灵魂仍流亡不息。在我看来,每个人都 在以不同的方式流亡着,青云街上的多种车辆以车轮的形式在流亡着,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们 用行走的方式在流亡着。
小上海进了诊所,美容了牙齿,也就认识了王医生,此刻,他正坐在空中花园喝茶。王 医生将我介绍给了小上海,又将小上海介绍给了我。小上海姓陈,但王医生已经省略了他的 姓,唤他为小上海。小上海,当然是青春族,二十五岁左右,发型特别酷。谈到发型,青云 街就有一家发廊,我经常出入那家发廊修整头发。在我看来,在发廊中的美发师一个个长得 都像明星一样,有人称这是一个戏子的时代,人们都崇拜明星去了。发廊中的那些美发师无 论衣饰还是形象,都像极了戏子式的明星。
小上海也很酷,他说每个月都有机会到云南出差,每次来云南出差对他来说都是在休 假。因为云南的天空太干净,空气太新鲜,有人情味很温暖,他就喜欢在这样的世界中生 活。小上海仰着头,仿佛正在观赏着天空中某朵云彩的变化。
小上海说,每次来王医生的诊所,就像在疗伤中聆听一首歌曲,很松弛也很缓慢。当飞 机每次降临在长水机场时,他就好像是一个关在监狱里的囚徒突然间获得了自由。
人的追求实际上很少,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就已经使我们知足而升起乐趣。小上海亦如 此。他说,只要回到上海,他就想逃出来,他是在上海出生长大的,二十岁之前他几乎每天 就是在上海成长读书,之后有了工作。是他的工作让他有了出差的机会,这些年来他途经了 许多城市,但感觉跟上海都差不多。
而当飞机降落在长水机场的今年夏天,天哪!他真的有一种从囚禁中获得了自由的感 觉。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离头顶不远的天空中飘动着,空气扑面而来使他嗅到了树林中的气 息。于是,僵硬的身体开始变得松弛,似乎脚上的镣链已经解开了。
小上海看上去确实很松弛而喜悦,看他这张青春的面孔,怎么也想不到因囚禁而被镣链 所束缚的身体。王医生上来了,小上海将藤椅挪到了王医生旁边说道:“今晚,我请你吃 饭,可以吗?”王医生说:“儿子学校今晚要开家长会,我得去。”小上海诧异地说:“王医 生,儿子?难道你已经有儿子了吗?”王医生说:“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小上海说:“看不出 来,你的儿子已经上初中了。”
看不出来的真相浮沉在生活的内核,就像一只核桃,其壳坚硬无比,但将一只核桃捏在 手中时,总想用力将它捏碎,因为想吃核桃。当然,核桃有一种坚硬的吸引力,每一次将一 只核桃放在手中时,我都要观察核桃壳上深浅不一的花纹,它们像是心脏的纹理,将我们引 向核桃的内部。核仁营养多多,造物主在世间造下的每一个存在,都不是唯一的,但却是奇 妙的。
小上海很年轻却开始逃避上海,这对于他来说,是醒悟罢了。这类似宗教,所有的宗教 都是一门功课,是教育中的功课,如果我们的学校能有宗教这门功课,或许我们的孩子会醒 悟得更早些。醒悟之路,就是回到自身,回到那个迷失在时间中的自我身边。回来或远游, 教会了我们如何在生活中选择人生的方向,同时也在确立自己的道德底线。
每周四是我与阿婆约定的时间,下午两点我会准时地出现在她的老宅。由于我们的时间 太零碎,总是被各种事情占据打扰,所以上次我跟阿婆就约定了时间:每到周四的下午就去 听她讲故事。我和阿婆是相互需要对方,在阿婆那里,我所需要的恰恰是与青云街四号的现 代建筑相隔离的另一个世界。
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条漫长的逃亡之路等待我去探索。阿婆是这条逃亡之路上的亲临
者,正是她拎着箱子在战乱中将七十多年前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她的故事很旧很旧,就像 家里的一床旧棉絮的颜色,像家里一台废弃了的旧收音机的模样 … …我喜欢在此陪同九十多 岁的阿婆回到她的蒙难史中去。
同时阿婆也需要我,后院的小天井,这是阿婆和我单独面对的一个小世界。过去我并没 有发现这里的小天井,说实话,我真是太喜欢它了。坐在一把老藤椅上,面对阿婆时,每每 抬头就会看见墙壁上的斑驳,我看这些墙壁上每一个局部都像画家笔下的抽象画面。阿婆每 次见到我,都很高兴,看得出来,她之所以期待我与她见面,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她的 聆听者,后来又因为发现了我的作家身份,所以,她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将她经历的故事写出 来。
星期四下午两点,我会非常准时地出现在阿婆的老宅中。游离在下午的阳光下,是阿婆
的语言在游离,如果细听,阿婆仍带着老上海的语调,尽管她来云南已经七十多年了。语音 就像每个人所制作的音乐,它应该是旋转的。
我正在重述一个现实:故事中的慈兰就是现在的阿婆。时间的倒叙重又回到了武汉郊外 山林中的洞穴。人们依倚在洞穴中已经将随身携带的食物全部吃完了。如在此继续隐藏,等 待他们的是更多的困境。武汉已经明明白白地沦陷了,唯有向新的地方转移逃亡才有希望活 下去。
经多方周转终于来到了越南。一家人之前就已经听到了传说中的云南,说云南是西南之
隅,是一座真正意义上远离战乱的避难所。如若要按照传说中的路线走的话,最快、最安全 的路线就是抵达越南再乘小火车到达昆明了。
去越南的线路在阿婆的叙述中被简化了,或者因模糊而忽略了。生命中的许多记忆穿梭 交织,就像一只黑蜘蛛侠所织出的网,我们大多数情况下都看不到蜘蛛在织网,黑蜘蛛侠所 置身的孤独境遇,我们很少研究,也很少亲临其境。只有在一些偶遇的日子里,猛然出入一 座老宅,你会看到一只黑蜘蛛侠在老宅那些布满尘封历史的角落,编织出了一张巨网,一张 孤独的网。
除老宅外,黑蜘蛛侠们也会在果园、原始森林中巡游时织网,在它们生命的迹象中,织 出的每一根纤细的丝线,都是用来消磨光阴的。每一只蜘蛛侠都在织网中将自身投掷其中, 这张巨网从第一根线开始,其布局就是一只蜘蛛侠的游魂图线。
阿婆省略了如何抵达越南海防的逃亡路线,她的思绪很自然就穿越到了滇越铁路中的小 火车。众所周知,滇越铁路是法国人修建的,是百年之前法国人在中国云南留下的米轨铁 路。我曾在这条铁路的许多火车站停留过。我不知道阿婆是否会记住滇越铁路上的特级火车 站碧色寨。
碧色寨这个名字如同云朵忠实于蓝天,超越了现实。但你想象不到碧色寨就是滇越铁路 上的一座真实的寨子。它在百年之前存在着,如同一只陶罐立在那里,立在褐色的山野中, 如今碧色寨仍然是一座村寨,这个事实以及地理面貌的存在是真实而永恒的。
阿婆说,在越南海防乘上滇越铁路上的小火车时,仿佛身体中的心跳才终于有了归宿。 当车轮滑动时,确实,已经听不见炮火,也看不到硝烟了,在那一刻,全家人还有另外的一 些逃亡者都将传说中的云南当作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终的归宿之乡。
年仅十七岁的女孩慈兰坐在火车厢的窗口,一路上她总是将纯白色镂空的窗帘掠开,眺
望车窗外的高山或峡谷。生命中她头一次看见了如此秀丽雄峻的山川,并看见了峡谷中白花 花的瀑布。小火车速度很缓慢,在如此缓慢的速度中,既可以摆脱从上海逃亡路上的惊恐疲 惫,也可以安抚自己的内心。
当然,特级火车站碧色寨还是使他们感到了惊叹和意外。首先,在这里,火车需要加
水,他们可以从车厢进入月台。世界真是奇妙啊,他们下了火车便看到了下面几个场景:一 群妇女手里拎着竹箩,里面有冒着热气的煮鸡蛋和金黄色的玉米;几头水牛在枕木铁路外的 田野上耕地。
对于逃亡者来说,这两个场景使他们确认子弹或硝烟炮火已经离他们远去了。子弹是不 长眼睛的,但在这里是看不到子弹的。看到月台上穿着当地人布衣的妇女们手里拎着的竹箩 中的鸡蛋和玉米还冒着热气,足以说明这个区域的安详。水牛们在枕木外的田野上耕耘,也 正说明天空中没有飞机轰炸,大地上没有难民在奔逃。
除此外,特级火车站上还有那么多的外国人 … … 慈兰睁大了眼睛,他们一家人买了鸡 蛋、玉米重又来到了车厢中。自从逃离上海以后,就没有吃过任何温热的食物了,甚至在很 多时候连坚硬冰冷的食物都无法找到。慈兰坐在窗口,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和玉米,她轻轻地 剥开了鸡蛋,这时候,在一刹那,仿佛所有逃亡中的战乱都已经远离他们而去。
所以,我们饥饿时只有寻觅到食物才能安心。当食物来到嘴里,牙齿的咀嚼就非常重要 了。你不能忽视你的牙,当你忽略你的牙床时,往往是你的牙齿未生病时,这时候你忘却了 牙床是你身体中最重要的器官。当你忽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时,往往是你的身体没有 疼痛感的时候。
起初,走进青云街四号诊所的都是牙床生病者,当王医生治好了他们的病以后,这个地 方成为他们来来往往的地方。阿南是另一个女孩,尽管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仍称她为女 孩。阿南是一个未婚者,她经常出入王医生的诊所,她说,她是来王医生诊所喝茶的。这个 现象很特别,那天,我们谈到当今教育时,阿南说她上小学、初中时均是一个问题女孩。
阿南,留一头乌黑的头发,身体健康, 目光有神。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见阿南,她在一 所大学任教。阿南教国学,现在国学班很多,普及必泛滥。所以,我对于阿南所教的国学也 同样产生了质疑。教育所产生的问题当然也就是成长衍生出来的问题 … …这些问题犹如肥皂 与泡沫的关系,它的作用是要涤净衣物上残留的污迹。
说起衣物上的污迹就多了,首先是人身体中的汗腺所散发的。人的身体皮肤上有数之不 尽的毛孔,这些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毛孔,就像针尖一样大,却帮助人体排毒。汗液出
了皮肤就与紧贴的内衣相交,便污染了衣服。除此之外,就是来自灰尘、食物的污迹了。人 只有与世间污迹相融洽,才能产生生命本体所具有的活力。
现时代的洗涤品之丰富,可以排遣人们日常生活中对污垢的忧虑。人并不害怕污垢,他 们害怕的是从身体上脱离而下的一大堆衣物的处理。教育也是一样,每一种教育的最高境界 应该是帮助人体洗涤污迹,使其身心散发出阳光的能量。
一个吹泡泡糖的孩子正走在青云街上,这是我看到的最为心悦的场景:身穿蓝格子衬衣 的小男孩有六七岁,他独自一人走在青云街上,似乎可以忘却外在的一切,哦,一切!他吹 着白色的泡泡糖,头微微仰起,将一圈圈白色的泡泡糖吹向了天空,我的目光随同那些泡泡 糖的圆圈而去,它们在天空中散形便消失了。
男孩的快乐让我想起了来自乡村的草垛。那一年中秋,我们一家在乡村过中秋节,我就 是走在青云街上这个男孩的年龄。当时,我跟村庄里的孩子们爬上了草垛,村外的大榕树下 有几十个大草垛,想起来,那真是天堂啊!所谓的天堂在人世间无所不在,其中,在深蓝色 的夜晚,坐在一座金黄色的大草垛上仰头看星宿月亮,也应该是我享受到的天堂之一。
那草垛柔软,散发出稻草的气息。我们天天在吃大米,又有多少人的记忆深处保留着稻 草的香味呢?我并非在抵抗现代文明,面对一个远离草垛的时空,我刚才又转了一次身,重 又回到现状,而在我转身之间,那个吹泡泡糖的男孩已经消失了踪影。
阿南教国学的地址在山坡上,她任职的学校依傍山坡。我来到了阿南的校园,想看看她 班上的问题男女生。这是一个特殊班,学生都是从县乡村庄里来的。那一天上午,阿南让学 生们在教室里学泡茶,每人的书桌上都有茶叶等器物。
我坐在他们中间,阿南曾经告诉过我,这些孩子带着弹弓等器物来到了学校,他们心性 自由惯了,因为从出生时,他们就在大地上滚滚爬爬,这是他们的成长空间。与大城市孩子 不同的是,他们基本上没有幼儿园的糖果屋,但他们可以像猴子一样爬树,可以用身体纵横 沟渠,可以在山坡上放牧羊群。
乡村与大城市的孩子们成长的迥异,可以用两幅图像显示:早晨,大城市的孩子被铃声 惊醒后起床,在睡眼惺忪中喝了一口牛奶、吃了一片面包后,钻进了公交车、电单车、轿车 去上学,在堵车和拥挤的街景中去上学;早晨,乡村的孩子们被一头大红公鸡的欢啼声叫 醒,他们从火塘边的灰烬中挖出一只温热的土豆便出门了,路上有牧羊人,有早出到庄稼地 干活的农人,而他们一边啃着土豆,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了五六公里到了学校。
不同的环境具有不同的成长简史。城市长大的孩子们,家里从小就有无数的塑料玩具, 他们可以在家里的房间铺轨道让火车轰鸣通过,或者是用遥控器指挥着轮船、坦克、挖土 机、越野车的速度。而与此相反,乡村的孩子也在玩游戏,他们用祖传的弹弓追踪天空中飞 翔的小鸟,他们从小就学会了爬树去掏树冠之上,一只只鸟巢中的蛋 … …
人出生以后成长的背景,理所当然就是生命的老家。无论你将来固守老家,还是乘风破 浪抵达许多浩浩荡荡的内陆,但一旦回头,你仍然生活在老家的往昔深处。这种纽带,是众 神为每一个生命所设置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