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到阿婆的四合院,只需七八分钟,其实,我们离得有多么近啊!但在如此短暂的距 离中,我们却居住在不同形式和现实的空间和距离里。我所住的那幢楼完全是银灰色的,仿 佛是科幻电影中的某种具象,它矗立在青云街的中间,是一座看上去相对孤立的建筑,又像 是一座孤岛。当初之所以决定在这座建筑中买房时,正是因为它那冰冷的孤岛般的气质吸引 了我。
而阿婆的四合院却让我寻找到了古老的台阶,在一座座现代立体的建筑之下,竟然还保 存着如此古老的四合院,这也应该是奇迹。阿婆早已在等候我,秋天下午的阳光显得很斑 驳,仿佛整座四合院中都弥漫着她将回首的时间岁月,院子里很安静,小花坐在树下绣花。
阿婆的口述史只有我能倾听到,现在,在逃亡中阿婆一家已经在南京搭上了船,他们将 从南京进入武汉,轮船顺着长江在往武汉方向漂泊着。轮船上满载着因战乱而逃亡的人,阿 婆说,战争最要命的,除了子弹之外,还有混乱恐怖或饥饿。尽管如此,在长江水浪中朝前 行驶的轮船却给我们每个上了船的人都带来了希望。
阿婆说,人只要拥有一线希望,就能活下去。宽阔的长江水在战乱中变得很混沌,几乎 就看不见一片蔚蓝色的波涛。但轮船已经朝江涛行驶而去,一线线生之希望就是从推波逐浪 中诞生的。我们坐在各自的那只箱子上,幸亏有了一只箱子,它给了我们一个座位。
人生有诸多座位,从生命来临之后,人都在为争取自己的座位而奋斗。人的称谓与座位 捆绑一体,从幼儿园开始,一个拥有座位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慈兰坐在长江的一艘轮船 中,那是日军铁蹄已经践踏国土以后,他们从南京的码头上了船,船票当然也不容易买到。 战乱期间,无论你是何种身份,都要融入苦难的人群之中去,你不可能摆脱逃难的人群,世 界的各个出口、入口都已经被惊恐饥饿者们的喘息声所占据。
慈兰坐在人群中,很多人都用箱子来当座位。但每个人却必须屈膝而坐,只要有一个座 位就有一线希望了,在眼下,所谓希望就是能够活下来。轮船向着混浊的江面行驶了几天几
夜后,终于抵达武江的一座码头,人们以为的避难之所却已经被日军所占据。他们出了码头 以后,不是往城里奔逃,而是往山里奔亡。人们拎着箱子,沿着长江岸的码头继续往山里奔 逃。
终于,他们逃进了一座山洞,所有人在逃进洞穴以后仿佛都身心坍塌了。之后,他们都 依倚着洞穴的墙壁睡了一觉,这一觉睡过去以后,天就亮了。是的,天亮了,他们又一次听 见了枪炮声,这种声音一路上总是震颤着耳朵。如果细看,每个人的耳朵似乎都在颤抖, 啊,每个人都有两只耳朵,因为枪炮声不断,所以两只耳朵仿佛都会随同枪炮声的不同方向 而震颤。
故事就讲到这里,因为几个大学生回来了,他们走向了坐在树下绣花的小花。看上去, 他们非常欣赏小花的绣品。那个子很高的大学生叫杨杰,他对小花说:“小花,我姐要在北 京开一家咖啡馆,我已经将你的绣品拍照传过去了,她非常喜欢,说是想收藏你二十幅绣 品,再为每幅绣品配制上精美的画框,悬挂在咖啡馆里,每幅收藏价五百元,你同意吗?”
小花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杨杰说道:“你说什么?你姐在北京开了一家咖啡馆,竟 然要收我二十幅绣品,而且每一幅是五百元,这是真的?杨杰,你在开玩笑吧?”
杨杰认真地说:“小花,你手里到底有没有二十幅绣品?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已 经有二十幅绣品了,现在就可以交给我,我会寄快递给姐姐,她收到后就会将款打来 的。”小花相信了,尽管她还是瞪大着眼睛,她还是相信了,转身就跑向了她的房间,拎着 一只包就出来了,然后拉开拉链,从包里取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绣品,不多不少,正好 二十幅,交给了杨杰,说道:“我不知道绣品还能卖钱,我真的不知道啊!”
杨杰说:“你的绣品很有想象力啊!你的鸟绣得也非常好,你知道吗?姐姐正是看中了 你绣布上的鸟,姐姐也是学艺术的,她说现时代似乎每个人都生活得太焦虑和压抑,而你绣 布上的鸟无论是拍翅飞翔的,还是栖居在鸟巢中的,都给予了力量,学会怎样在鸟巢中疗伤 后,又怎样去天空中拍翅飞翔。”
小花有些惊喜地点点头,杨杰已经带走了她的绣品,我预感到从此刻开始,小花从她的 绣品中感悟到了另外一种意义。站在一边的阿婆听了也很高兴,鼓励小花道:“小花,好好 绣吧!青云街不是有文达画廊吗?多绣出些精品,有一天我们去文达画廊办展览。”听到阿 婆的这些话,就知道阿婆是有文化创意的,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其内心仍然像一棵正在生 长中的枝叶繁茂的大树。
只因为她是七十多年前拎着箱子在奔逃的慈兰吗?从七十多年前到现在,阿婆已经活过
了那些枪炮中奔逃的岁月。而此刻,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准确地说是秋天。四个季节中我最 爱的理所当然是秋天,它有些伤感,言之不尽的伤感,尽管如此,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里,总有一些新鲜而美好的事情会发生。
小花的绣品将快递到北京,将会被镶嵌进精美的画框,悬挂在一家咖啡馆里,这个现实 太值得分享了。对于从一座小乡村来到省城打工的小花姑娘来说,这件事当然是意外的,也 是令她惊喜的。我看到了小花姑娘眼眶中的希望,深深地祝福这个来自乡村的姑娘,终有一 天,将会有更多人在小花的绣布上看到往天空拍翅飞翔的鸟儿 … …
我所看到的、聆听到的、感悟到的是一群鸟儿的翅膀,当我们以活着的理由,生活在这 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时,无疑都是在倾尽全力地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只有拥有问题的人 生,才意味着我们饱含激情地在活着。
某日,王医生突然追溯到了她上小学时的一个与牙相关的小插曲。先是她有一颗牙齿快 掉了,她站在镜子前总想用手将那颗快要掉的牙齿拔下来,但怎么也无法拔下来。于是,她 找到钳子将自己的牙齿拔了下来。之后不久,班上一个同学的牙齿碰到了类似的情况,她又 用钳子将其牙齿拔了下来。我想,这就是一个牙科医生的初始,她这一生是注定要与牙床打 交道的了。听到这个逸闻,仿佛聆听到了王医生的一段插曲,很有趣的插曲。
插曲,就像衣领感受到了脖颈仰起。这一天,透过城市的秋雾,我听到了敲门声,很奇 怪的敲门声,自我住在青云街以后,传来的第一阵敲门声。我以为是物管的人,便将门开 了,站在门口的人是谁?请你们猜猜。虽然我们已经不习惯猜测别人的生活,但在这部书 中,我亦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色,除了写作赋予我的生活外,我同样是书中的某朵浪花。
我住青云街是私密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写作需要三要素: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个人 的孤独、一片海洋式的波涛和陆地,所以我已经习惯于在这三要素中生活写作。当然,走出 这三要素以外,我绝对是朋友中的挚友,人群中的个体,生活中的融入者。而当我置入这三 要素之中时,我或许是另外一个人,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写作者。一旦我掏出钥匙打开门, 将房间门掩上的那一刹那,我的生命与外界保持了距离。其实,这很简单,我的工作只不过 像农夫走出了村庄以后,投身于庄稼时的那种日复一 日的劳动而已。
门外站着的人,是一个男人。他还是来了,告别了几十年以后,他还是伸手敲开了我的 门。尽管我厮守着自己的很多生而为人的规则,我还是请他进了门,毕竟他已经设法找到了 我。自从上次在文达画廊邂逅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
一座城市具有充分的隐蔽性,这也是城市与小镇乡村的迥异。无数人在不同的时代拎着
一只箱子就奔向了城市,一座拥有人口密度的城市必然会拥有每个人生活或隐藏的空间,哪 怕是一只家养的信鸽也会有它的栖身处。至于人,是城市的核心,这座城市的公园、医院、 学校等机构都是为人而服务的。
每个人都有公开的身份,也有隐蔽生活的另一面,这或许是神赋予我们的权利。当他站 在门外时,我愣了片刻,而这一刻以后,我还是邀请他进了屋。他就像从前一样善于捕捉我 的现实,哪怕是一根掉在地上的头发都会被他看见。他说:“自从在画展见到你以后,我一 直在寻找你。”
一种隐隐的痛早已在几十年前的告别中从我身体中减弱。几十年的间隔和看不见彼此的 距离,必将使我们经历了许多人或事的记忆和磨砺。感谢生活教会了我们许多东西。他来到 了露台,站在二十六层的露台,他到底又能看到什么?
当然,露台上有一个小小的茶台,往常写完东西,我会独自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喝普洱 茶。他来了,他就是画家朝木,我给他沏了一壶普洱茶,两个人面对几十年的不见或相遇 时,已经不再纠缠往事,面对的都是现实。尽管如此,他说:“自从与你告别后,就再也找 不到你了,你换了电话、地址 … …我也一样,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后就到了现在,在北京 生活了几十年,想重新找一座城市生活,就又选择了云南。”
几十年过去的时光可以用几句话就总结解释清楚了,这就是现代人的风格吗?阿婆除
外,她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回到过去的叙述者,只有面对她时,你会感觉到她拎着那只箱子 逃亡时的气喘吁吁,慌乱惊恐仍像锋利的箭头从身前身后穿梭而来的场景。
朝木坐了四十来分钟就告别了,他说在南郊区租了一座从前废弃的工厂做工作室,如果 我愿意,他哪一天来带我去他工作室看看。我只迟疑了片刻之后,就答应了。他临走时对我 说,作为他个人来说已经不习惯住在这样的钢筋水泥的电梯房中生活绘画,如果让他住在这 样的房间里,他会死得更快。这后一句话很极端,但这句话已经出口了,他就无法收回。语 言总是这样,出卖着我们生活和内心的秘密。他走了,我将他送到了电梯门口,他进了电 梯,转眼,电梯门合上了。
某日,在青云街碰到了一只流浪狗,这已经是我第九次与它相遇了。它是一只小小的蝴 蝶犬,正站在我身边等待着过马路。我蹲下去时,发现它小腿受伤了。于是,便生悲悯之心 顺势将小狗抱了起来。蝴蝶犬瞪大眼睛看着我,它的眼睛可真亮堂,正是为了这一双让我感 动的亮堂堂的眼睛,我便将它抱到了青云街的一家宠物诊所治疗。
宠物诊所全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他们穿着绿色的工作服从我怀抱接过了小狗,现在
要在电脑中录入小狗的名字年龄了。我说这只小狗是一只流浪狗,那么就叫它“甜甜”吧,这 当然是我随口说出的一个名字。诊所的医生测量了它的体温很正常,他们认为甜甜的年龄应 该在六个月左右。甜甜的档案建立起来了,并为它制定五次的疫苗计划。之后他们又为甜甜 洗了一个热水澡,再将甜甜的皮外伤做了消毒处理。
诊所里的人们似乎并不在意甜甜是一只流浪狗儿,在所有在场的人看来,我就是甜甜的 督护人。甜甜洗过澡以后,褐黄色的毛发变得很干净,还散发出一股香波味道。诊所的青年 人问我是否买狗粮、狗绳等,他们好像已经反应过来了,甜甜从前是一只流浪狗,是我收养 了它。于是,我买下了甜甜喝水吃东西的器物,还给它买了一件衣服、狗绳、狗粮等。
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将一只流浪狗狗带回家,不过,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将取名 为“甜甜”的流浪狗抱出了宠物诊所门,就再不忍心将它放到街道上。我抱着它穿过了整条青 云街,穿过了那天下午被阳光铺满的街道。除了抱着它,我还拎着狗粮、狗窝 … …过去,我 从未想到过要把一只小狗狗带回家,而这一天,我抱着甜甜已经上了电梯。打开门后,我将 甜甜带回家,这也是它的家,它会与我和谐相处吗?
甜甜摇着尾巴靠近了我,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来舔我的手 … …从这一刻开始,甜甜就成为 房间里的主人了。我有一种莫名的欢喜,看着甜甜摇着尾巴在房间里穿行时,我不时蹲下去 抚摸着它的皮毛,它好像非常喜欢我伸手去抚摸它,我对甜甜说道:“从此以后,你的流浪 生涯就结束了。”
我在这里,在一只流浪狗有了家以后,我将面对另一种生命的存在,这小小生命的居 所。我就在这里,面对着它的存在,之后,你们知道的,在它结束了流浪生涯以后,是我们 的生活。我将学习怎样去面对它的习性,从它揺尾巴示爱的姿态中,感悟到它什么时候需要 喝水、进食、散步,什么时候需要排泄,等等。
这只蝴蝶犬将以甜甜的名字出现在我生活中,我正叫唤着它的名字。甜甜雌性,已经半 岁多了,它非常活泼,我听说,狗的一岁就是人的七年,还听说狗通人性,通常可活五年到 二十年——生命是短暂的。生死永远是玄学中的一部分,我们面对它时只能听从天意的安 排。
甜甜在房间里奔跑着,如果它已经半岁多,那也就是人的六岁左右了。甜甜已经是一个 幼童,如果是人的话,正在幼儿园中搭糖果屋哩!甜甜在结束了流浪生涯以后,终于有了一 个属于自己的家,天凉了,我给甜甜穿上了蓝花格子的布衣,它揺着尾巴,仿佛在告诉我 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站在露台上不经意间总是会将目光投向青云街四号的诊所,突然看见一个大男孩抱着一 只花瓶、一束鲜花走进了诊所 … …这真是一幅好风景啊,几天前就听王医生说诊所最近来了 一个“小上海”,这个称谓是王医生叫出来的。准确地说,这是来自上海的一个小青年,他出 差到昆明,从翠湖散步到了青云街,他以为青云街四号是一座茶馆就走了进去,王医生正忙 着哩,小上海说:“我还以为是茶馆哩。”王医生就随口说了句:“楼上有茶台,你先上楼去 喝茶吧!”小上海就上楼去了。他在空中花园一坐下来就是几小时,王医生上来唤他,可以 为他看牙了。
小上海说他就顺便洗洗牙吧!王医生给他洗牙时,发现了他的一颗门牙歪斜着,便建议 小上海给这颗不入眼的牙齿做一件外衣。小上海承认那颗门牙确实难看,甚至会影响他交 际,以至于他想张口大笑时总是提醒自己:别张大嘴啊,你的那颗门牙太难看了,别人看到 你的门牙会影响你形象的。
就这样,王医生为小上海做了一个牙套,好比定做了一件外衣,遮挡住了身体上的瑕疵 罢了。小上海很高兴,在诊所的镜子里久久地端详着自己的面容,再张开口看到了被王医生 美容过的牙齿。自此以后,小上海这个名字就经常挂在王医生嘴上了。
某一 日,王医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后高兴而神秘地告诉我说:“青云街四号的故事太多太 多了,走进来的每个人都带着故事进来,又带着故事离去了。你若有空就经常到诊所来,你 会听到很多故事的。我也曾做过当作家的梦,但命运却让我做了一个牙科医生。”
小上海已经到诊所去了,关于《青云街四号》我一直想寻找第三号主角,但尚未找到
啊!不过,我自己应该是第三号人物罢了。今天恰巧是我写作不太顺利的时刻,我便决定到 青云街四号去看一看。知道我要外出,甜甜就扑了上来,它很想并希望我能带上它去外面走 一走。但今天不行,我不能将甜甜带到诊所去。我蹲下去,伸手抚摸着甜甜的脊背轻声 说:“甜甜,今天不能带你出门,你乖乖地守着家哦!”
王医生在微信中写道:“流逝的时间就像一片片凋零的树叶和花朵,但永远飘落在定格 中 … … ”
甜甜明白了我的语言便朝后退下,是的,我关门的时候,它总是会知道退下,说明甜甜 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我下了电梯,这是下午三点的时光,我们总是与各种时光相遇,正是 它消磨着我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