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小花为什么要在布上绣出一只大鸟和几只小鸟,因为在她的梦念中,正是那几 只鸟引领着她的翅膀飞到了遥远的地方。飞翔之翼,是我们的梦想之一,小花绣出了她的这 个梦。她生活在宅院中,早已经离开了村庄。而此刻,她用手所绣出的那只大鸟和几只小 鸟,却是栖身在大榕树上的几只鸟。人在往前走时,也在回头看,边走边看。
下雨了,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开始凉下来。秋天,青云街文达画廊举办了一场展览,文 达画廊坐落在青云街四号的斜对面。自从搬到青云街居住后,我并没有在意这家画廊的存 在。王医生那天来了电话,手机一直处于振动状态。很多时候,一旦进入写作中,我都在回 避手机,但彻底关机又不可能,只能将手机调成振动状态。
手机振动时,秋雨已过去了。王医生邀请我去参加下午三点半文达画廊的个人展,并告 诉我说,这个画家很有名,在北京生活多年后又回到了云南,这是他回云南后的第一次个 展,而且所展览的均是人体作品,是他几十年来的油画精品回顾。我答应了,我说过,生活 在青云街,我将融入周边环境的人文生活。而且,对于画家,我的渊源很深,早在几十年 前,我初恋的男友就是一名学油画的青年人。
文达画廊,坐落在青云街中间,与王医生的诊所相对映。这是一座两层楼的画廊。如果 没有王医生邀约,我对画廊是回避的。我们的身体蕴存下来的记忆,就像礁石一般沉入水 底,看似稳定而平静,但只要有波浪顺风而来,那已经驻入了水底的礁石就会被波涛声撞击 着。
画廊不大,门前站满了参加开幕式的人。在这个物欲化的时代,文学艺术是另一类风
景,只有极少数的孤独者探索着这风景的奥妙,并在这风景中,追求着虚无的精神符号。很 难得能在文达画廊一个画家的画展开幕式上,看到为数不少的人群,他们大都是青年和中年 人,有少数的老年人。
青年人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推波逐浪者的形象,当他们拥有朝露般的面容时,是不畏 惧失败的。只有他们会奋不顾身地扑向江河海洋中的浪涛,也只有他们的身体、骨骼、血液 可以在荒原上诞生希望和未来。
中年人拥有经验,他们可以逆水而上,去寻找曾经丢弃的一顶草帽、一座过去的老房子 和有缘无分的恋人。但中年人是这个世界担当着过去和未来链接点的人流,他们已经感到了
隐形无踪的幽灵在追逐着自己,也同时感悟着自己身体中的魔鬼在折磨着自己。但中年人已 经学会了在往前走的时候也在往后走。
老年人,是一座圣殿,他们垂下眼睑时,就像神一般安详。老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 福的人,只有他们可以真正地松手,并放弃那些够不到的缰绳、杀不尽的敌人。因此,老年 人总是坐在花园中晒着太阳,聊着家常,做着甩手操。在阳光下面朝天空放着风筝,只有老 年人会将风筝线放得很远很远,远到蓝天之上,再将那只在天空中遨游了很长时间的风筝收 回来。
画廊的展板上出现了一个人的照片和简介,这个人已经在我生命中消失了几十年的光 阴。原来今天是他的个人展啊!在人群中的后面,我的脚步微微地朝后退着,王医生似乎感 觉到了什么,她看了我一眼,王医生对于人的状态就像对于口腔那般敏感。我告诉自己说要 淡定,一定要学会淡定。
这是他的个人展,他就是朝木,这是他几十年前给自己取的艺名,就像作家诗人也会为 自己取一个笔名。我认识他的时候,也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那时候我们都生活在滇西的一 座小县城里。他,如今仍沿用朝木这个艺名,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长发已经不见了,他理着 平头,看照片上的形象,当然也经历了很多事。
因为,人是靠经历而成长的,有什么样的经历就会有什么样的成长史。对于这一点,我 是深信不疑的。站在人群后面,开幕式已开始了,朝木和学术主持者站在画廊的台阶上,相 隔了几十年时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中看到他。他身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衣领翻起 来,脸上的胡须修理得很干净。接下来主持人的话和他的发言我几乎没有听见。
尽管时间久远,我仿佛又嗅到了他画室中的味道。那时候,他已经是美院油画系的大学
生,而我已经在一座小县城开始写作。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都出生在这座小县城,并在县 城读书成长。而在之前我却并不认识他,直到有一天,在县城的小巷深处,他走过来了,我 们几乎就要擦肩而过了,他却叫了声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在窄小的巷道里,他穿一身 黑色的衣装,披着到肩头的长发,个子很高。
他说:“我早就认识你了,私下已经读过许多你发表过的小说诗歌。没有想到会在这条 小巷相遇。我可以邀请你去我画室坐坐吗?我画室在一座老宅中,从前是我爷爷奶奶住的, 他们跟随我小叔去外省生活了。我就在里面画画 … …你写了那么多作品,很想请你去看看我 的绘画,我最近在画人体。我叫朝木,你就叫我朝木好了。”
没有想到刚见面,他就自我介绍了这么多。他看上去就是搞艺术的,我没有拒绝,就默
认了。县城很小,我跟在他身后穿过了那条不能并肩行走的小巷,在很多时候我都会穿过这 条小巷回家。这条小巷可能是县城最为古老的小巷道了,它虽窄小,脚下却铺满了青石板, 如果细看青石板,你定会研究出数之不尽的幽灵走过的痕迹,但历史幽远的景致中也是幽灵 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了。尽管我从未见过幽灵,但是,我相信世间存在着幽灵。
所谓幽灵,就是逝者的鬼魂,虽然逝者们的肉身已经回到了尘埃,但他们的魂灵仍在天 堂或人间辗转不息。
我们转过了三条交叉的小巷道之后就来到了一座老宅,远远的,我就嗅到了缅桂树上的 香味,这正是缅桂花开花的季节啊。朝木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哦,门开后就看见了一座庭 院。满院的花木中间有一棵高大的缅桂树,已经绽放着乳白色的花朵,这真是一个令人心生 喜悦的好地方。朝木从树上摘了几朵还未绽放的缅桂花骨朵递给了我,并找了一根线给我。 我知道朝木的意思,县城的缅桂树开花时,年轻的女孩子们都会用线将花朵拴起来,挂在胸 前的纽扣上。
朝木带我上了楼去看他的绘画。楼道上基本挂满了朝木近期的人体作品,朝木说,他在 学校面对人体模特时就有了一个计划,要用几年时间画男人女人的人体,因为他发现人体是 绘画中一个不能忽略的核心,每一次他画人体时,都想画出肉身之上的某一些神秘的灵魂。
我走神了,开幕式都已经结束了,我的意识却还在昔日朝木绘画的那座老宅中。突然, 我感觉到了肩膀上的一只手,这是另一只手,当然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手,只可能是别人的 手。但我感觉到了人群中突然搭放在我手上的那只手是灼热的,而且始终没有放下来。我侧 过头,朝那只手看去,实际上侧过头是想看清到底是谁将那只手搭在了我的肩头。
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一个近四十岁的男子,身穿黑色的风衣,就站在我身边。他就是 朝木,他的那只手还是没有从我肩头放下来,他过去的习惯依然未改,就连将手不经意间搭 在我肩头的这种习惯也未有改变。
所以,人是依赖于习惯将生活进行下去的,你青年时代培植了什么样的习惯,那么,这 些习惯无论好坏都将陪伴你的生活。你培植习惯的初始,就是你的源头,就像大江大河的源 头一样,哪怕只是几滴水,也将融入溪流长河海洋之中去。
看见他,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平静,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赋予了我与他在相隔几十年之 后再次邂逅时的平静。他伸出手牵住了我的手,将我带到了一幅油画前,这是一幅人体油 画,是以裸露人体为背影的油画,这是十八年前的油画,布面上那个背影就是我自己。我感 到有些惊诧,朝木会将这幅油画放在这里展出。但除了我自己,当然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是
以我的裸体背影为原型而完成的作品。
说实话,这幅作品已经在我记忆深处变得模糊,就像我与朝木几十年前的分手告别一
样,它必须以模糊来淡出我的记忆。但这幅油画突然出现了,就像那个春天,我与朝木的初 恋,当他提出要以我为原型,完成一幅裸体作品时,我当时马上就拒绝了。这对于我来说, 似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朝木并没有马上就说服我,是的,他没有勉强我。
那年春天,我们骑自行车来到了一座乡村。之后,我们将自行车抛在山冈上,因为再往 前走几乎就没有路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就走到了一座果园,那正是桃花绽放的时刻,在那 座看不到边际的桃花园除了倾听到春风摇曳着花枝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了。仿佛整个世 界只剩下了我和朝木两个人的存在,我们手牵手拥抱并相吻着。朝木突然说,这风景太美 了,如果我能站在桃花园中为他做人体模特 … …他是试探我,我迟疑了片刻说,可以画我的 背影。
其实,这是一种宿命,我站在桃花林中,成了他的人体模特,但我展示的是我的背影。 朝木很激动,他说,自己画了许多人体油画,却从来没有画过人体背影。
现在,我清楚了,《青云街四号》的第三号人物应该是我自己——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 实。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陷入了这个故事的叙述中,他们的故事在书中叙述时,我的故事也 将置入其中。既然我来了,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将同他们一起将自己微不足道的命运置入 一条街景中。
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在时代的飞速发展变化中,青云街景的幻变是在不经意之中发 生的。每一根发丝虽然微小,却也是我们身体中的物质元素,通过它的存在,我们带着自身 的呼吸,仿佛一个物种般漂泊飞翔栖居——与此构筑的是我们叙述故事的板块或领地。人, 就像一粒种子落在地上便找到了根基,尘埃,唯有尘埃可以让万物生长。
背影,我只将裸露的人体背影留给了画家。当然,他是有备而来的,临出发时,他就带 上了画框、油画工具材料,从我刚刚认识他时,就已经发现了他对绘画的痴迷不亚于我对写 作的痴迷。这可能也是我痴迷他的原因之一。
我褪下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衣裤时,第一次感悟道:人体是一个奇妙的洞穴,它隐藏着我 们生命的器官。只有与它们和谐相处,我们才得以被称之为生命。而当衣服突然落在果园草 丛中时,我听见了一只鸟从树上拍翅飞往天空的声音。
朝木在我背影的三四米之外,我听见他自语道:你的身体真美,你的背影更美。之后,
我就嗅到了空气中飘忽着一股油画颜料的味道。他没有再发出只言片语了,开始专注地绘 画,而我则开始专注地做他的人体模特。
画作为《背影》,是的,这是我们共同取的画名,它从一开始就预告着我与他的故事最 终将以各自留下的背影而告终。此刻,这幅画重又出现,而那片村庄之上的桃花园只留下了 回忆。有人来跟他合影,我趁机离开人群后又离开了文达画廊。王医生因为有患者来电话早 就已经离开了。
《背影》只应该留在他昔日的作品中,而不应该再重现于生活中。天渐凉,我们还有许 多事要一件件地去做,认真做人也要认真做事,要像王医生一样认真地对待患者的口腔。
此刻,在微信上读到了王医生写下的一段感言:“生命属于偶然,生命就是一种偶然的 因素导致两个生殖细胞相遇,发展成一个按照精确基因编码成长发育的生命体。来世界走一 走,走到哪天消失,对医生来说比较简单,没有太多的玄学,它的出现是偶然的,但它是整 个生命历程的造化,所作所为有规律地分配。人总会生病而死,是必然的,有生就有死,生 死轮回,对医生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但在生与死的过程中,身体只是生命的一个载体,容易 破碎。那么生命中只有一样东西永远不会破碎,那就是精神或灵魂。而当一个人失去了爱的 能力和思想的能力,说明已经死了。如果没有爱,生命有何意义?”
我读到了一个牙科医生的自白时,秋天正扑面而来,酷夏是一定会结束的,秋天是一定 会降临的!故事继续着,将以什么样的形式将故事讲下去呢?阿婆来电话了,这是我第一次 在电话中听到阿婆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老年人的磁性,通常,带有磁性的声音都是迷人 的。但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的声音磁性不一样,王医生经常言及口腔中的三个世界,她 说只须看口腔就可以看到人的年轮,是的,听声音也能辨认出年龄。
但我喜欢倾听阿婆从手机中传递出的一个九十多岁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没有激流起伏, 它是潮汐涌上岸以后的安详,从安详中又可以倾听到召唤。能被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召唤, 我感受到了自己除了写作之外的另外一种生活。被这个世界召唤的方式很多,尤其是进入二 十一世纪之后,我们的脚步声变得比任何一个世纪都更快。
快,来自时钟之下的快,是古老磁针的循环,我们已经习惯了春秋四季的前进与转身。 但还有许许多多莫名的快,是我们的身心不堪接受的重负,更多人都被这些不堪承担的重负 摧残致死。而来自阿婆的召唤,是让我陪她回到过去的另一种召唤,是来自昔日拎着箱子奔 逃的快或慢的召唤。
纵然有诸多的情绪抑集在那个午后,我还是被阿婆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时那断断续续的充
满磁性的召唤声所感动,能被别人召唤,并陪同这个充满沧桑的老人回到过去,我感到了满 足。穿上外衣,换上鞋子,我正乘电梯下楼。
电梯门打开了,一对男女正在电梯口接吻。他们很年轻,二十岁左右,忘却了环境、他 人的存在正在接吻。我站在他们前面,能够感受到那些令人窒息的拥吻。电梯来到了一楼, 我走了出去,之后他们就手牵手走了出来。在生命的过程中,我相信,这一对青年男女无论 牵手有多远,但他们刚才发生在电梯中的接吻是真实的,他们确实是因为相爱而接吻。深深 地祝福他们,对于他们来说,今天是美好而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