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阿婆在下面等待,就上楼去了。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便看见了花园,王医生和另外 一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喝茶,那个男人正在看着王医生,两人对峙着。我觉得微妙就又下楼 来了,过了几分钟,王医生也下楼来了。王医生的白大褂挂在楼下的衣架上,也就是说她上 楼去见那个男人时没有以牙科医生的形象出现。她穿着一件格子旗袍下楼来了。
这是一件紫红色的格子旗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王医生穿旗袍,较之前的印象,王医生 今天的目光有些迷离,她又穿上了白大褂,王医生就是王医生,一旦穿上了那件白大褂,她 目光中的迷离感就顿然消失了。如果说她刚才是与那个男人在花园中对峙,我想,那迷离就 是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而现在,她下楼来了,她穿上白大褂时,所面对的就将是她的患 者。
培养自己的职业精神很重要。王医生之所以在三十多岁就独立地在青云街四号开了一家 牙科诊所,跟这种职业精神是分不开的。我很想了解王医生,除了白大褂、蝴蝶结、高跟 鞋、紫红色旗袍之外的另一个王医生的故事,这有可能也是我职业精神在作怪。我们身体中 总有一种奇妙的念想,在追逐着我们的现实生活,而我被某种陷入其中的由语言组合的板块 所笼罩着,它就是研究人、时间或生与死的魔法。
我想,自我迁来青云街住的那天开始,这场魔法就已经开始了。青云街四号、阿婆的老 宅、我的寓所开始形成了一个魔法的磁场。阿婆的牙床已经可以接受人工假牙了,下周假牙 就到了。对此,阿婆很高兴,她眯笑着,当她站在王医生面前时,我发现了阿婆真正源自内 心的微笑。
男人下楼来了,他向我们点点头,之后他来到王医生面前说,还要去乘飞机,该离开 了。男人说话很简洁,绝不啰唆。王医生点点头,她跟男人的关系,好像并不是太复杂,或 许开始不久,这是我的判断。王医生拉开了门,站在街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后,男人上车离开 了,王医生就回来了。
王医生告诉我们说,这是她过去的一个患者,去年出差来到了云南,就住在青云街附近 的酒店,因为牙痛来到了诊所,之后,每一次牙痛,他就会乘飞机直奔青云街四号。哦,原 来她跟男人是医患关系啊!不过,这个男人也真是够劲的,看了一次牙,就只认这家诊所, 哪怕多么远,都要乘飞机而来。
王医生邀请我们到楼上空中花园喝茶,她说今天只预约了两个患者,就是阿婆和那个刚
刚离开诊所的北京男人。但尽管如此,诊所不能关门,必须敞开着。我们跟着王医生上了 楼,王医生又脱下了白大褂。我们几个人围坐在花园中的茶台前。这时候的王医生不再是牙 科医生,那么,她是谁?她抚着手机的屏幕,阿婆也掏出了手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九十多 岁的阿婆在玩手机。
我的手机在包里,我不是一个离不开手机的人,在更多时候,现实比手机的屏幕更生 动。比如,我坐在花园,对面是王医生和阿婆,尽管两个人都低头在玩手机,这个场景对我 来说,还是比手机的屏幕更生动悦目。但很快,她们的目光就从手机上游离而出,王医生开 始煮茶了。花园中飘忽着云南普洱熟茶的味道,阿婆品了第一道茶后告诉我们说,她在外的 儿孙们每天都要问候她,微信真好,儿孙们即刻就能获得她的信息。
王医生说刚才那个男人患了绝症,他才三十九岁,他是她的患者,去年身体都还好好 的。他是一家企业的老板,总是在飞机上飞来飞去,所以乘飞机到诊所来看牙,对他来说是 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这次来,除了治牙外,他告诉了她另一种病情。我现在明白了,王 医生刚才目光中的迷离是为那个男人而产生的。
王医生说,他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后很淡定,没有告诉家人和公司的人,因为他害怕这些 每天生活工作在他身边的人,知道了他的病情后,会为他担心并为他制订多种治疗方案。而 他对于自己的绝症,已经放弃了手术和化疗。他将在工作和旅游中忘却自己的病状,或许, 忽略忘却会是一种更好的治疗手段。
阿婆似在听,她从包里掏出了两只耳机插在耳朵里,我第一次看见阿婆戴耳机。阿婆是 现代的,看见我们疑惑的目光,她欣然地说,这是孙男送的耳机,并说人老了,先是牙齿老 去,然后是听力老去,之后是腿脚老去 … … 阿婆可以清晰地听到我们说话了。我们是不同形 式的三个人,围坐在青云街四号牙科诊所的空中花园之中,这并不是远离尘嚣的地方。
世间有远离尘嚣的地方吗?世间人又为什么期待着去远离尘嚣的地方呢?理由很简单, 生为人除了疲惫焦虑外,还有幻想,当人生活在喧嚣聒噪中的时间太长了,就期待到一座寂 静的山冈上去吹吹清风,喝一口山泉水,看山冈上的牧羊人怎样消磨时光。确实,时光是需 要度过去的,只不过,因人而异,每个人消磨光阴的方式并不一样,对于生与死,疾病与健 康的态度也就不一样。
我没有想到刚刚去乘飞机的那个男人,竟然患了绝症,说实话,从外形看你根本就看不 到他身体中的危机四伏 … …而他却已经为那个被称之为患了绝症的身体宣言,选择了另一种 疗程:那就是忽略它的存在,忘却它的纠缠。
王医生说儿子开学了,儿子从小到大都是住在公婆家里,他已上初中了。这是我第一次 听王医生谈论家事,她翻出了手机上的相册,让我们看她的儿子。那是一位十二岁的少年, 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充满朝气又很聪明。王医生说儿子是学霸,学业上的事情基本不 需要她操心。她说,她最操心的就是她的患者,走进诊所的每个人起初只是来看牙, 目的都 很单纯,看完了牙就走。然而,治牙需要时间,患者们往返于诊所后,就开始与王医生由牙 床问题谈到了生活,尤其是建了这座花园后,这里成了每个来诊所的人必进的地方。
王医生说,每次治好了患者的牙齿,她都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起风了,王医生坐在藤 椅上,她仿佛穿着前世的紫红色旗袍。这个时代的女人很少有人穿旗袍的,而王医生作为牙 科医生却穿着旗袍,外穿白大褂为她的患者治牙,这也是一道风景啊!
是的,这也是青云街的一道风景,我们每个人只要途经青云街,理所当然的,都是风景 中的风景之一。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手捂着牙齿上了楼。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面色 苍白,对王医生说,牙齿疼了一晚上,很要命的,他睁着一双求助式的双眼看着王医生,王 医生带着他下楼去了。
我一直在寻找《青云街四号》的第三号人物,王医生是第一号主角,没有她,就没有青 云街四号,门牌当然是有的,但不会有青云街四号的牙科诊所。王医生是青云街四号的头号 主角,她身上的潜在符号是牙科医生、蝴蝶结、高跟鞋、旗袍和各种裙裾,还有由她亲自建 造的空中花园避难所,还有与来来往往出入青云街四号的患者的关系。
阿婆是第二号主角,这是肯定的,从看见阿婆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了一种暗流涌身的感 觉。她的年轮拐杖,岁月赐予她的武器,还有那座老宅,被青云街的现代建筑裹挟在中间, 这些元素决定了阿婆是本书中第二主角。
第三号主角还未来临,我似乎在静候。坐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品茶,确实是心悦
的,它可以平缓焦虑、紧张、压抑等现代人的疾病。每个人都略有小疾,只是我们看不到罢 了。但好时光总是短暂的,一个患者来了,他用双手捂着腮帮沿着楼梯上来了。三十来岁的 一个男子,看上去已经被牙痛折磨得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他说从昨晚到现 在,牙痛就像一根锥子在牙床上搅动 … …是的,牙痛起来的多种滋味是难以言喻的,所以才 有了牙科诊所。
身体中的每一次病痛都必须寻找到最佳的诊治方法,医学是一门精密的专业技术,拯救 我们的病痛,让生命和谐有序。王医生原先没有学医的打算,在她出生和生活的小县城,她 像个男孩一样学会爬树,学会家中电线的串联连接。高中后的王医生几乎是随性地、没有考
虑地就报了医学院的牙科专业。之后,就开始研究牙床和身体的许多结构 … …大学的几年时 间,她每天就跟口腔打交道,毕业以后她被分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工作了几年后她辞职想 开一家牙科诊所。于是,就有了青云街四号的牙科诊所。
王医生的履历看上去很简单,因为她才三十六七岁。阿婆的历史就很复杂了。在简单和 复杂之间,有伟大的时间之神在演变着我们的命运。就像此刻,王医生本来已经脱下了白大 褂,想在空中花园陪我们喝茶,但用手捂着腮帮的青年男子又上楼亲自找到了王医生。面对 这个患者,王医生没丝毫犹豫就站了起来,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看见王医生站了起来,就像 迎来了救星。
确实,我们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哪怕是来自一颗牙齿的疼痛,也会使我们不堪重负。王 医生走了,同她的患者下楼去了,留下了我和阿婆。秋天的阳光温柔而不燥,这里是一个多 么好的追溯逝去年华的地方啊!我开始诱引着阿婆,在这样的空间里,陪同九十多岁的阿婆 追忆那只从右手拎到左手的箱子,那是我期待看到的场景,于是,阿婆的眼神开始周转着。
当阿婆的眼神开始周转不息时,你根本就无法猜透阿婆的真实年轮。在通常的观念中, 九十多岁已经是腐木了。而坐在我对面的阿婆除了满头银发之外,眼神已经周转出去。箱 子,让我随同阿婆去寻找七十多年前的那只箱子吧!
几乎就是两三天时间,大上海所有商铺中的箱子都卖完了。还好,阿婆家里有四只箱
子,现在开始分配到各自的手上。作为妇产科医生的母亲面对年仅十七岁的慈兰、二十岁的 慈歌、四十岁的丈夫,她成了最有决策力的女主人。慈兰就是阿婆的真实名字,慈歌就是阿 婆的亲哥哥。
在逃亡中决策力非常重要,因为你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青云街四号首先是一家牙科诊
所,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是一座逃亡者的避难之所,从九十多岁老人到孩童的出入之地, 是为了使牙床河流奔流而下,寻找到海洋上的岛屿,无际蔚蓝色之上的内陆。我的潜意识又 开始跟随阿婆手中的那只箱子漂泊逃亡。
十七岁的慈兰从母亲手中接过箱子时,就开始收拾行装。箱子太小了,她只能有所选择 地将几本书、几件衣装放进箱子,她铭记了母亲将箱子交给她时的叮嘱:“慈兰,我们将离 开上海去南京,再去武汉,再去西南 … …所以,东西越简便越好啊!”
逃亡前夕的夜晚,慈兰彻夜未眠,母亲和父亲卧房中的灯光也始终未灭,因为第二天一 早就要上火车,火车票难求,母亲费尽周折才买到了四张票。等待逃亡的人是那么多,那么 多,几乎所有人都起得很早,天未晓,家里人都各自从房间中走了出来,他们都做好了逃亡
的准备。
母亲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在此时此际表现出了坦然而缜密的能力,她在出门时告诉大
家,自离家以后,将告别昔日在上海的一切生活习惯。自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逃 生,简言之,生命很珍贵很珍贵,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珍爱他人的生命,同时也要珍爱自己 的生命。
慈兰拎着箱子出了门,她是第一个将脚迈出门槛的,之后是哥哥、母亲,父亲是最后一 个迈出门槛的。四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别这座两层楼的房屋。慈兰的泪水涌了出来,母亲 走上来牵住了她的手,之后,他们乘人力车来到了火车站,奔往火车站的人很多,但很多人 都没有票,他们在等待。
上了火车,母亲似乎才嘘了一口气。终于坐上火车了,而且火车马上就经上海奔驰而去 了。慈兰坐在窗口,她是期待这次逃亡的,因为上海太混乱, 日本人又快要入侵上海了。十 七岁的慈兰虽然睁大了迷惘的眼睛,但她坚信随同车轮而去,总会逃到远离战争的西南边疆 去。
有人上楼来了,阿婆的追忆中断,她该休息了。考虑到阿婆的年龄,每一次我都不希望 阿婆叙述太长时间。于是,我决定送阿婆回家。上来了几个女人,穿着布衣长袍,很符合这 个时代的流行款式。不过,我要送阿婆回家了,她年龄大了,不适合在外面待太长时间,尽 管阿婆是空中花园的一道风景。
城市规划局的几个人站在阿婆家的老宅门口,这一切阿婆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嘀咕
道:“他们又来了,又来了,我是不会搬出这座老宅的,哪怕他们真的用这座老宅去换滇池 边的大别墅,我也不会去。”我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迎着站在门口的几个人的 目光走了上去。
站在门口的三个人看见我了,就热情地说你好,我也说你们好。阿婆推门走了进去,她 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自从认识阿婆以来,我很少看见阿婆的神态面颊是僵硬的。这仿 佛是另一个阿婆,当然,我是理解她的。几个人也跟着我们走了进去,小花热情地邀请他们 进了客厅,阿婆坐在藤椅上坚决地说:“我是不会搬出去住的,这座老宅留下了我全部生命 的记忆。你们还年轻,又没有经历过战乱,你们所住的高楼大厦和滇池边的别墅中都没有故 事,而这座老宅是战争时期,我父母带领我们逃亡时就买下的房产,你们知道记忆是什么 吗?你们会讲此生经历过的生死之交的故事吗?我之所以能活下去,就靠那些故事维系着我 的生命,请你们别再来说服我了,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不会搬出去住的。”
几个人显得很尴尬,有意思的是他们仿佛已经被阿婆刚刚的这番话感动了或者震撼了, 他们不再说话,好像已经放弃了与阿婆交流的策略。他们中的一个人说道:“对不起阿婆, 你的历史我们都很清楚,你是中国远征军的老兵,我们也不想打扰你改变你的生活了。好 了,今天就这样吧!”
他们走了后,阿婆的眼眶开始变得潮湿,她将目光转向我说道:“我知道你是作家,王 医生说过你已经出版过几十本书了。我非常愿意将我所经历的全部故事陆陆续续地告诉你, 因为我曾经是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战场的一个医务护理者 … …有些东西好像刚刚在眼前发生 过,转眼间我却已经是满头银发了。”
阿婆显得有些伤感,我告辞了,想让阿婆先休息下,已经九十多岁的阿婆需要休息。在 这个产生众多无法言诉的疲惫、焦虑、抑郁的时代里,我们都需要适度的休息,只有休息好 的人,才能去迎接变幻莫测的生活。
生活在这座四合院的几个大学生已经上课去了,院子里如此安静。此刻,我看见了一番 令我有些激动的场景:小花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缅桂树下绣花。我走上前,绣花布上出现了 一只大鸟和几只小鸟 … … 小花告诉我,老家那座几百号人家的小村庄,每个女人都会绣花, 她们忙完了农活之后就开始绣花了。不过,年轻姑娘们和小伙子们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留下 来的中老年妇女守候着孩子、农田,忙完活计后就坐在家门口绣花。她们将花绣在衣服、头 帕、围裙、裤子上,也把花绣在枕头和鞋子上。小花是跟母亲学会绣花的,小花有些骄傲地 告诉我,她母亲四十岁出头,很漂亮,绣出的花儿、草木、鸟儿比真实的更好看。
为什么要绣大鸟或小鸟呢?面对我的小提问,小花回答道:“我们的村庄很小,但每天 清晨都会被小鸟们唤醒。村里的那棵大榕树听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村里人把它当作 了神树,盘绕的树藤之下总是供奉着各种新鲜水果。而且,当你产生了一个愿望时,只要站 在树下面虔诚地许愿,过不了多少时间,愿望总是会实现的。榕树上栖着好几百只鸟,它们 在黎明前夕总是会在树上叽叽喳喳,唤醒村里人起床到庄稼地里干活去。”
小花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开始搭上了拖拉机,到几十公里外的镇子里去乘客机到省城 和外地去打工。那天的凌晨,我也跑到那棵大榕树下为自己许了一个愿。我恳请树神帮助 我,让我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来,让我拍动翅膀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就在我第三天站在 树下继续许愿时,奇迹发生了,一只大鸟从树上飞了出来,之后,几只小鸟又从树上飞了出 来。”
小花说:“从那时候起,我仿佛就已经开始长出了翅膀,我搭上了村里人进镇去的拖拉
机,我坐在拖拉机的车厢中往天空看去时,那只大鸟带着那几只小鸟一直在我头顶上空盘旋 着 … …就这样,我来到了省城的一家保姆市场,我只是初中生,只能做保姆,再后来,阿婆 在保姆市场将我带回了这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