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进入阿婆的老宅,体验奇特,留下无数令我激动的悬念。因为快到中午,我不想打 扰她们便离开了。但我知道,我还会来的,临出门时阿婆拉着我的手说,有空就来啊!有空 就来啊!有空就来啊!阿婆将一句话连续重述了三遍,这很正常,人到了某种年龄,总会将 一句话重述三遍的。我记住了阿婆的叮嘱,当她拉住我双手时,我看到了她手上的青筋,那 些兀立的筋脉仿佛时间涌动而升起的潜流,我突然感觉到了阿婆并非一般老人,她能够住在 这座老宅里,必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故事要慢慢讲,急不得。就像王医生脚穿高跟鞋,不慌不忙地穿过了青云街后 来到诊所。除了王医生是这本书中的第一女主角外,我现在找到了第二女主角,她就是已经 九十多岁的住在青云街四合院中的老阿婆。我相信扑面而来的直觉,在这个玩手机的时代背 景中,总要有一些人朝前走,也总要有一些人朝后走。我裹挟在两者之间,因为我是一个写 作者,写作同样是一种宿命,我回到了寓所,换上轻柔的拖鞋,嘘了口气。开始面对我的词 语。
我说不清楚这一生为什么会与词语结下渊源。就像说不清楚王医生怎么会成为一个牙科 医生,又为什么在青云街四号开了诊所;就像说不清楚老阿婆为什么还能住在她的四合院 中,那位来自乡村的小花姑娘为什么又来到了老宅侍候老阿婆。万灵的习性均是相通的,他 们无法摆脱命定的安排。当我在人世间千万条道中寻觅到写作时,我便归宿于每一个词语给 我带来的隐喻之中。
青云街四号充满了隐喻,我站在窗前看到了青云街四号的门牌时,并不知道它是一家私 人开的牙科诊所。但是,我看到了门牌,它就在眼帘之下 … …生活,就这样来到了青云街, 而当我的牙龈开始隐隐疼痛时,我下了楼,本想去药店买消炎药,却站在了青云街四号门 口。
来来往往的人途经此地,其中,我看到了一个少年,他牵着根蓝色的狗绳,那条褐黄色 裹挟着白色的狗——应该是秋田犬吧?近些年,城市里的爱犬越来越多了,它们走到了家庭 中,也许狗天生就是为伴随人类而存在的。少年牵着狗绳时,好像在跟他的爱犬对话 … …
一道风景过去了,又一道风景过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来到青云街,看到了路边青石砌成 的一道花坛,里面盛开着玫瑰花,这是通过嫁接后的高大挺拔的玫瑰花棵。女人掏出了手 机,手机就是一部小型的照相机,而手机的自拍功能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需要。这个中年妇 女看来是喜欢花的,她一路走来,当她走到盛放着玫瑰花的花台前突然就停住了,我站在青
云街四号的门口也能看到她脸上的喜悦。
女人,为什么看到鲜花绽放时就会心生喜悦呢?因为花朵就是女人的前世,在所有的文 学作品中,对于花的礼赞都与女人相关。这个女人将自己靠近花朵开始了自拍。手机的发 明、互联网的发明完全改变了世界。
手机中藏着银行、朋友圈、相册、游戏 … …在不知不觉中,手机的降临表面上很热闹很 方便,实际上加剧了人心的孤独。在地球人生活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今日的地球 人,手中握住一部手机,可以迅疾地解决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并以一部手机的功能满足世俗 生活的所需,手机方便了众生的生活,却削弱了古老的传统风俗。
自拍的女人很满足,脸上绽开了笑容,她从我的视线中很快走过去了。是的,在我的视 线中,她只是做了一次很短暂的停留就走过去了。就像手机的刷屏,很快就已经跳过了屏 幕。而我将去见王医生。
确实,我已经站在了青云街四号门口,我本来只是一个路过者,然而,当我的目光透过 玻璃往里看时,我发现了这是一家牙科诊所。我便推开门走进了诊所。王医生走上来说,让 我稍等几分钟,因为诊所刚开门,准备一下就为我看牙。
牙床,绝对是身体中一个非常敏感的区域。每个人都有一个牙床,里面潜藏着最坚硬的 牙齿,并与口腔中最柔软的舌头一生交融。口腔学,集中了人类历史中两大板块:柔软的是 舌苔,似棉、如水,可融解高山峡谷中的岩石林立;坚硬的牙齿,是用来咀嚼的,它将美食 送到味蕾中,带给身体愉悦的体验。舌苔和牙齿的组合,最关键的是酿造了语音。
所以,一座城市不知道将呈现出多少座牙科诊所,青云街四号是一座典型的牙科诊所。 因为它存在,我进去了。几分钟以后,王医生给我做了治疗。第二天牙床的炎症就消失了, 柔软的舌苔和坚硬的牙齿又能相互碰撞了。之后,我就与青云街四号结下了缘分。这世界人 来人往,该入世的世界就是我们将生活进行下去的地方。来自生活中的每一个场景均通过我 们与它们的会晤,解决我们生活的问题,而青云街四号解决了牙床的诸多问题之后,它还让 我们结识了很多人。
感受到自己的牙床者,就能感悟舌苔的柔软和牙齿的坚硬。如果人这一生不去牙科诊
所,那当然是一个极其健康的人,但我发现,人身上的某些疫症,会让我们进入更多的空 间。如果没有去青云街四号,我就不会找到小说中第一号女主角王医生,当然也不会找到第 二号女主角老阿婆的舞台。
舞台上的老阿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年轮是美妙的,我们有生死之交,但也会有轮回。阿 婆家里悬挂的六幅照片中的第五幅中,出现了一幅阿婆与一个男人的结婚照片。在一个阳光 明媚的下午,我买了一袋刚成熟的柑橘决定去看候阿婆。这个决定是突如其来的,途经一家 水果店时,我被店里刚成熟的柑橘吸引了,金黄色的果实让我想到了阿婆,她牙齿不好,最 适合吮吸这柑橘中又甜又酸的果汁了。
意外中的降临,使阿婆很高兴,她正坐在院子里读报。我的降临对于她来说当然是意外 的。我坐在她身边,给她剥开了一只橘子,她说小花去菜市场买菜了。当她品吮了柑橘后, 我请求阿婆再让我去看看那些悬挂在客厅墙壁上的老照片,阿婆高兴地说了三遍,好啊,好 啊,好啊!她从坐着的藤椅上站了起来,我又听见了拐杖的声音,正是她右手撑着的拐杖将 我引向了客厅。
第二幅照片是穿着军装的一女两男。阿婆平静地告诉我说,那是她和男朋友还有哥哥的 合影,是她男朋友李继军带领她哥哥参加了远征军。参军的第一天,他们穿上军装后到正义 路上的一家照相馆合了影。这幅照片突然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揭开了阿婆的历史 … …我当 然是惊叹的,久久地凝视着那个镜框。阿婆说到外面去吧,我感觉到了阿婆想倾诉的力量, 我们重回院子里,我搬了另一把旧藤椅坐在阿婆的对面。
四合院中所有东西都是旧的,除了冰箱是新的外,你很难找到另外新的东西了。坐在一 棵巨大的紫薇树下,我想象当紫薇绽开时的紫红色。正是从这个下午开始,我跟阿婆约定了 一个时间,每周星期四的下午就来听阿婆讲故事。阿婆刚想讲故事,几个租房的大学生用三 轮车载着行李、画架、画框像秋风般涌进了庭院。阿婆将五六间房子全部租给了大学生们, 总共有四个大学生,他们全是男生,除了每人一间住房外,两人共用一间画室。我有了一种 宽慰,四个大学生的进入,将使这座太沉寂的老宅增添些朝气。
大学生的降临,使阿婆忘记了讲故事。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阿婆也很高兴,仿佛院 子里来了四个孙男,她撑着拐杖亲自带领着四个大学生去看每个房间。不一会儿,小花买菜 回来了,四个大学生看到小花姑娘后睁大了眼睛,小花姑娘仍然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脸 上绽放出了无比灿烂的微笑。小花姑娘的存在和阿婆的四合院一样,肯定是潜藏在青云街深 处的一道不为人知的奇异风景。对于这四个绘画的大学生来说,这道风景是值得观赏并收藏 的。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阿婆开启了话题。 日本人入侵上海之前,十七岁的阿婆在一所教会 中学念书,她穿一身蓝花布裙。之前,所有生活都在按照程序进行,她拥有一个温暖的家 庭。战争来了,上海的每一条街道都充斥着奔逃者的脚步,面对战争,之前所有的现实生活
开始逆转。
对于逃亡者来说,所有生活都开始简化到一只只箱子里,阿婆家里有四个人,便有了四 只箱子。直到如今,我们的生活中仍然无法废弃箱子的存在,相反,多种箱子的变革越来越 快,有时候这样的快速度,令我们喘不过气来。我看到了阿婆拎过的那只箱子,能看见这只 箱子真是不容易,我不知道阿婆为什么为我而打开了那道门。
我们生活在一个门的世界里,就像是山川有山川的屏障,蚁群、禽兽有山洞可以栖居, 人同样建造了自己的居所。房间里有门窗,窗是为了透风观望,门是为了出入关闭。只有住 在有门窗的房间里,才算安居。那一天,阿婆说到箱子时,她的目光开始走神了。我觉得, 阿婆从给我讲她历经的故事时,就把这种叙事当作了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或许她已经很长时 间没有碰到我这样的倾听者了。
要遇到一个耐心的倾听者确实不容易啊!尤其是像阿婆这样已经活了九十多岁的长者, 她经历的故事就像这座老宅般以形姿的沧桑,孤独地存在着。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阿婆的嘴 在嚅动着,那不是少女殷红色的嘴唇,而是两片像枯叶般的嘴唇。
如果说青云街四号的王医生,所面对的就是嘴唇里面的牙床,那么,我所面对的是牙 齿、舌苔之间碰撞后所发出来的语音。自我看见阿婆的嘴唇时,我就感到了时间的魔力。人 的嘴唇是用来说话的,语音相互贯穿,就像灵魂在游走中寻找到了别的魂灵。
箱子,哦,箱子,阿婆因为说到了箱子就停止了说话,几秒以前她的声音还在演奏着战 争前夕人们慌乱的奔逃声,阿婆的声音纤细而沙哑,就像是乐器中的小提琴弓弦相遇后发出 的旋律。而旋律突然停住了,她嘀咕着箱子,箱子,逃离上海时手上拎着的那只箱子时就站 了起来,我也从坐着的藤椅上站了起来 … …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因为一只箱子而站 了起来。
说到箱子,大家应该都很兴奋。因为旅途者手中离不开一只箱子,逃亡者手中更是无法 离开箱子。就在人们拉开门准备出发时,已经将最为简易的行李、生活用品、珍贵的器物都 装在了箱子里。箱子在时间中变革着,旧时代的箱子是没有拉杆和滑轮的,现时代的箱子已 经有拉杆和滑轮。过去时代的箱子从左手再换到右手,在人群中奔逃流亡,去寻找世界尽头 那边的避难所,而现当代的人们拉着有拉杆滑轮的箱子,奔赴高铁站、飞机场,甚至是另一 个传说中有外星人居住的宇宙,探索着未知的命运。
阿婆撑住了拐杖,关键时刻阿婆总要撑住拐杖,对于年长的人来说,世界是晃动的吗? 阿婆今天有些激动,追忆往事总是会让人激动不已。阿婆到了卧房,我一直搀扶着她的左
臂,她很乐意我伸手搀扶着她,这应该也是一种缘由,因此她不忌讳我跟随她进了卧房。她 的房间要沿着一道楼梯而上,看上去楼梯已经非常旧了,但很干净,小花应该每天都擦洗楼 梯,越是干净的楼梯越能看见它的遗迹沧桑。这是一道被许多人走过的楼梯,那么,走过这 道楼梯的人们到哪里去了?楼梯很多地方已开始开裂,由于天气干燥,走在楼梯上哪怕脚步 多轻,都会发出吱呀声。
走在这样的楼梯上,倘若没有人,会有些惊悚,但走在阿婆身边,就滋生了一种好奇
感,阿婆要带我到哪里呢?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阿婆顿足嘘了一口气,这是一口生活了漫 长时光之后,仍在周游世界的气息。之后,阿婆就带我走到了她的卧房,一个生活了九十多 年光阴的老阿婆的房间,隐约中飘来另一种味道,很像黑檀在时间中散发的味道。
房间里的床铺、衣柜、梳妆台都是黑栗色的,旧式的老家具。窗户是敞开的,阳光涌进 了房间,因而,感觉到并不阴晦。阿婆拉开床头柜上的一个抽屉,找到了一只盒子,打开后 又找到了一把钥匙。她笑了,眯笑着,这时候的阿婆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诡异。从眯笑的 眼神中所散发的那种诡异,并不使我惊惧,相反,却使我充满了期待。
阿婆手上捏着一把钥匙,又开始嘀咕道:“箱子,我要让你亲自去看看我十七岁逃亡
时,手里拉着拎着的那只箱子 … … 只有从那只箱子开始,我的故事才能讲下去 … …”已经九 十多岁的阿婆不仅思维清晰可鉴,而且说出的话就像精灵之语。
阿婆已经带着我拐过楼道来到了另一道门口,她站在门口开门。她使用这把钥匙的过程 很熟练,可以看出来,她经常使用这把钥匙。门开了,一大股黑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阿婆 撑着拐杖跨过了门槛,仿佛跨过了时间之屏障。这间房间很宽敞,但似乎被窗帘挡住了所有 的光线。
因为两扇木窗户上都悬挂着深褐色的麻质窗帘,我有意走到窗前掀开了一角。外面的阳 光很明亮,房间里却非常幽暗。也许是我们刚进来的原因,过了片刻,眼睛就开始适应这房 间里的光线了。哦,这间房间里竟然会有如此众多的宝贝,我看见了箱子,阿婆逃亡时手中 拎着的那只箱子。
一只深咖啡色的牛皮箱子不大不小就立在墙角。阿婆走过去了,因为她只有找到那只箱 子以后,才可能将故事述说下去。她弯下了腰,本来她是想蹲下去的,但显得艰难,对于一 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半弯着腰这个姿势已经不容易了啊!她半弯下腰是想伸手触摸到那 只箱子,她嘀咕道:“我又摸到这只箱子了啊!当年我就是拎着这只箱子逃亡的。”
我蹲下去,伸出手触摸到了这只箱子 … …上面有少许的灰尘,用肉眼看不到的灰尘,都
可以用手触摸到的。除了见到并触摸到这只箱子外,其余的东西都被忽略了。阿婆似乎还不 想让我看到另外的东西,似乎,今天,最核心的是这只箱子的存在。也许是幽暗的光线挡住 了房间里面的其他东西,除了箱子外,我没有看清楚其他物件,但知道这房间里收藏着阿婆 的回忆。
阿婆又关了门,将钥匙重新放回了抽屉。在我看来,阿婆的言行举止是非常缜密的。她 刚与我来到楼下准备讲故事,突然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是与王医生约定看牙的时间。既然如 此,我愿意陪同阿婆到诊所去。出了门,小花又买菜回来了,小花说,阿婆喜欢吃新鲜菜。 每天看小花买菜回来,阿婆都要在第一时间看到背篓中的时鲜菜蔬。小花的背篓也是从乡下 老家带来的,小花说,老家人都愿意这样背东西。阿婆抬起头看到背篓中的西红柿、青菜、 白萝 卜,便开心地笑了。
食物使我们活着,更准确地说,只有在看见食物时感到心悦者,才证明自己会活下去。 当你去菜市场走一圈回来时,烦忧顿时消除,原因很简单,在菜市场你看见了土豆、青菜、 萝 卜、蘑菇 … …你看见了来自大地的一物一茎,看见了自己被这个大千世界无所不在的另一 些植物、家禽所盘桓其中的生存学,这时候,庞杂的烦忧渐退,我们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我们就是这样日复一 日地活了下来。陪同阿婆去青云街四号是我愿意做的一件事情。有 时候,世界很小,从住所去阿婆的老宅再去青云街四号,现实融入这些不同意义的地址中 时,我感觉到了有一种想更深入进去的念想。
青云街四号不仅是一座私人牙科诊所,它还是一个小世界,来来往往的人自从进去以
后,除了解决牙床的问题外,他们发现了通向空中花园的楼梯。王医生建空中花园时,也许 只是情趣所致,但她一定没有想到,她楼上有一座乌托邦式的避难所,留下了无数跨入青云 街四号的人。患者们治疗完牙齿之后,会顺着楼梯上去,花园不大,却可以在这座城市看云 朵,翻手机屏幕,发微信,聊天交流。
王医生穿上白大褂时,就是纯粹的牙科医生。我说的纯粹在于她的专注缜密。这时候, 她不会跟你谈“自由”“独立”“浪漫”这些词汇,她手上戴着乳白色的手套,还有口罩,全身除 了白色之外,只露出了她的黑发。头发顶上每天有一只新的蝴蝶结,我感觉到那只蝴蝶结酷 似一只真蝴蝶。我曾在云南的众多山冈上看见过一只只精灵般飞翔或潜伏在树枝花朵之上的 蝴蝶,它们使我心跳加速,每当那时候,我就很想蜕变成一只蝴蝶。
王医生头上的蝴蝶结是一种潜伏,暗喻着王医生除了牙科医生的另一面,她是渴望飞翔
的,而且是像一只蝴蝶般自由而轻盈地飞翔。除了白色之外,看见的就是王医生的高跟鞋,
从我认识王医生到现在,她好像只穿黑色的高跟鞋。这一天,诊所里恰好没有患者,诊所的 另一位医生告诉我说,王医生在空中花园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