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窗口,雾是灰蓝色的。对面就是青云街四号,我之所以在青云街买下了住宅,是因 为一种莫名的力量。而当我买下住宅不久,因为患了牙周炎就进了青云街四号,简言之,青 云街四号是一座私人开的牙科诊所。开诊所的是一位三十七岁左右的女子。人们都叫她王医 生,我进入诊所后,在场的患者都叫着王医生,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出来了。
王医生就是《青云街四号》的头号女主角 … …是的,当我决定写这部小说时,就认定了 王医生就是《青云街四号》的头号女主角。从我第一眼看见王医生时,就有一种想写小说的 冲动了。天空是灰蓝色的,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灰蓝。王医生站在几个患者之间,她这么年轻 就已经开诊所了。王医生确实很年轻,她头上有一只蝴蝶结,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穿一双 黑色的高跟鞋。
王医生走过来了,她是从青云街走过来的,听说她的住所就在附近,她每天上班都要穿 越一条两三千米长的青云街。她穿着四个季节的长裙短裙,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穿裙子的 女人之一。裙子穿在她身上,就像花儿一样是盛开的。适合穿裙子的女人大都是妖精,哦, 你们千万别害怕“妖精”这个词,其实,成为妖精是需要很多特质的,也不是说所有喜欢穿裙
子的女人都是妖精。对于我来说,我是另一类妖精,写作之路,对于我来说,就是历练妖与 精相互熔炼的过程。
王医生从青云街那边走过来了,这正好是早晨八点多。阳光还未升起,街道是干净的, 看不到灰尘纸屑。这个时间当然是一天中最为清新的时候。每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先是冷水 浴,之后就站在露台上诵经文。佛学是一种教育,不是迷信,是一种关于前世、今生、来世 的教育和功课。我每天洗净身体,就开始奔向了露台,面对天与地诵经时,感觉到活着是美 好的。
就像《青云街四号》的女主角王医生穿着裙子,从青云街那边走过来了。看见她黑色的 高跟鞋落在地上就感觉到了时间的节律,这个时代穿高跟鞋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穿 旅游鞋的人越来越多。穿高跟鞋的女人走不快,这正是她们要的慢速度,而穿旅游鞋的女人 却可以加快步履,两种鞋子显示出了时代所需要的风尚。
风尚这件事说变就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它是不稳定的,也是没有永恒的。
那么,永恒到底是什么呢?永恒在眼下看来就是这条街景,今天以前的名字叫青云街, 现在仍然叫青云街,明天的明天也应该叫青云街。街景笔直中有小型的弯度,很像一架弯起 来的弓弩。王医生从前面走过来了,她走路很轻盈。看见王医生走过来了,就看见了她头上 的蝴蝶结,看上去好像是一只真蝴蝶。王医生应该有几百只蝴蝶结,因为从认识她那天开 始,就感觉到她头上的蝴蝶结每天换一种颜色,一个喜欢蝴蝶结的牙科医生,最重要的也是 一个女人。道理很简单,因为只有女人会喜欢蝴蝶结。
我当然也迷恋蝴蝶,迷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时时刻刻纠缠你不放。在我的书房 中就有许多种收藏的蝴蝶标本。它们镶嵌在镜框中,外面有晶亮的玻璃为它们挡住了灰尘。 数之不尽的灰尘漫天飞舞,倘若房间里来了一束阳光,你就会看见阳光中的每一粒细小的灰 尘在飞舞,它们飞舞得有多欢快啊!而在玻璃里面的那一只只蝴蝶标本,又是多么绚丽多姿 啊!我告诉你一个常识,一个最为简单的常识:所有的生命死亡必忠实于枯萎、灰尘,而只 有蝴蝶死亡以后仍会保持着飞翔的姿态,其身形色彩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亡。这就是 我迷恋蝴蝶的理由吗?
一个老人正在向着王医生的诊所走去,她已走在我前面。老人撑着拐杖,你相信吗?每 一个老人手执的拐杖,就是魔杖。我是相信的,因为我相信当一个老人需要撑住拐杖时,神 已经走过来了,这根拐杖是神送给老人的。
老人穿着天蓝色的细格衬衣,满头白发,白发中已经看不见一根黑发了。她的腰弯曲
着,撑着拐杖,我快走几步就走到了她身边,因为王医生诊所门前有一道台阶,我想走上前 去搀扶她一下。这时候王医生已在我之前走上前搀扶住了老人,跨上了台阶。王医生掏出钥 匙打开了诊所门,我看见铅合金卷帘门朝上升去,里面还有两道玻璃门,门开了,青云街四 号的门敞开了。
青云街四号的门朝着整个世界敞开了。老人撑着拐杖走了进去,我也走了进去。老人看 见了我,微眯着双眼微笑着告诉我说她已经九十多岁了。我点点头,微笑着对她说:“阿 婆,您九十多岁了,身体还这么健康,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九十多岁的老人。”确实,她看上 去应该在七十到八十多岁的年龄之间。老人说,牙齿坏了,基本上落光了,前段日子儿子从 美国回来带她去了上海,到一家诊所看牙,想配副假牙。诊所的牙科医生看了看她的牙床 后,告诉她,像她这个年龄,他不敢治疗,因为年龄太大了,害怕出事,负不了责任。于是 她又回到了昆明,她就住在青云街后面的老房子里,离这座诊所很近,走着走着就来了,想 试一试是否能治疗后配上假牙。
王医生倾听了老人的一番话后,就搀扶着老人走到了治疗室躺下来。又有几个人来了, 他们坐下来等待。诊所上班的另外两个女医生也来了,她们穿上了白大褂。在牙科诊所,沿 着一道楼梯上去就到了平台,上面竟然有一座空中花园,一把撑起的太阳伞下,坐着几个人 聊天喝茶,是另一位叫豆芽的牙科护士将我引向了露天花园,她让我在上面等一等。我只是 患了轻微的牙周炎,本来不须治疗的,但已经不知不觉中走入了青云街四号。
说实话,我觉得青云街四号很神秘,治牙并不是主要目的。从买下这套房子时,我就看 见了对面的诊所,从早到晚,总有人进进出出。青云街四号很神秘吗?我要熟悉周围环境, 因为我在此生活,就必须融入周围的世界中去。
王医生的高跟鞋和头上的蝴蝶结也很神秘,青云街四号如果没有王医生的存在,那么, 这座诊所是很普通的。那个老人竟然撑着拐杖上楼来了,我开始听见了她上楼的声音,拐杖 落在了楼梯上,那是她的手中魔杖吗?本能中我已站了起来,我想去搀扶她,因为她毕竟是 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我已经来到了楼梯口,老人竟然已经上完最后一级木楼梯上来了。在 不依赖于任何人搀扶的情况下,她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已经来到了露台上。
听说,这座空中花园是王医生请一个患者亲自建造的。她有一个患者恰好自己开了一家 绿化公司,这样一来,就帮助王医生实现了在楼顶平台上建造一座空中花园的愿望。撑起的 一顶巨大的阳伞下面有一座茶台,仿佛成了进入青云街四号诊所的避难者。就我个人而言, 从楼下的牙科诊所顺着楼梯下来的那一刹那,就好像是从人间进入了天堂。
究竟什么是天堂?哪里有天堂?又有多少人看见了天堂?我将老人扶在了一把麦桔色的 藤椅上坐下来,我发现老人的听力不好,我们交流时,她常常答非所问。空中花园中有绿 草、假山,还有玫瑰、翠竹、芍药、牡丹等花卉。老人坐在藤椅上细眯着眼睛看着天空,拐 杖倚靠在她胸口,她看见天堂了吗?她活了九十多年 … …我坐在老人身边,体味着她九十年 的时光。
时光并没有停留,时光并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坐在露台上享受片刻的安慰是美好 的。“享受”,是一个独立的词汇,正像“口腔”“牙膏”“牙龈”“牙床”“牙刷”“牙签”“牙痛”“牙 科”,也是由无数与牙相关的事物而组成的词汇。王医生上来了,她来搀扶老人,她要为老 人治牙了吗?她们下楼去了,这真是一座奇妙的诊所啊,世界上有这样奇妙的私人诊所吗?
诊所的木楼梯通往的是一座空中花园,这座花园是王医生为她的朋友和牙科患者们所准 备的。当然,也是为她而准备的。不断有人上楼又下楼,上楼的人要么是等待,要么是已经 治过牙了,下楼的人去楼下治牙或者离开了。人与世界的关系,永远是从现实的某个环境中 折射出来的,在这之间,总有一种链条和纽带将我们与他人捆绑在一起。只有捆绑的关系, 才能滋长生命的忧欢。
我来到了楼下,老人已经躺在治疗室,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在楼下等待,诊所里有几张小 圆桌,几把白色椅子圈围着一张同样是白色的小圆桌。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大花瓶,里面插 着紫红色的康乃馨,花朵已经完全绽放,可以看到瓶里裸露的根须。推开诊所门就能看到 花,在这样的诊所中,无论是患者还是朋友都会顿生喜悦。我就是一个喜欢插花的女人,所 以,我能理喻一切女人热爱鲜花绽放的心境。
老人已经从治疗室走来了,她撑着拐杖走过来了,王医生走在她身边将老人送到了门 口。我说:“这么快就结束了吗?”王医生说:“老人还有七八颗牙齿,不拔牙就尽量不拔 牙。”她观察了一下,补了一颗龋牙。王医生说,九十多岁的老人,还有七八颗坚固的牙 齿,已经算健康了,她准备下周开始给老人逐渐配上假牙,这样有助于老人好好吃东西。
老人正站在门外准备过马路,我走出了诊所,我想搀扶老人过马路后再回到诊所。我又 来到了老人身边并伸出手搀扶住了她的左臂。我叫了声阿婆,她感受到了我的存在——这正 是我的目的,我想让这位九十多岁的老阿婆感受到她并不孤独,尽管我并不知晓她的生存现 状,我只是想搀扶阿婆走到马路对面去,因为这条斑马线很长。阿婆右手撑着拐杖,我搀扶 着她的左臂,两边的绿灯开始闪烁时,我们已经过了斑马线。
阿婆说她住在不远处,我说那我送你回家吧!就这样我们上了一级级台阶,这些台阶看
上去已经很旧了,如果不是阿婆带路,我根本就不知道青云街的外面还隐藏着这样的一级级 旧台阶。下了台阶就看见了一座老房子,如果不是阿婆引路,我怎么也无法想象青云街的附 近竟然还有一座老房子。因为青云街依傍翠湖,四周都是新建的住宅新区,总之,到处都是 繁荣崭新的面貌,根本就看不到时间的遗梦了。
时间的遗梦到哪里去了?这是最大的追忆,当大多数人都在拼命地往前看时,我却总是 在往后看。我之所以在青云街住下来,就因为青云街是一条历史上的老街,尽管盖起了那么 多钢筋水泥筑铸的高铺住宅区,对于我来说,它仍然是历史上的一条老街。阿婆带我步下台 阶时,我眼前刹那间出现了一种遗梦:一座四合院的老宅出现在眼前,我看到了青灰色的 瓦,湛蓝色的天空。
阿婆带我走到了老宅大门口,她竟然在用手掏钥匙,这是真的吗?阿婆是在用手掏钥匙
吗?难道阿婆就住在这座老宅中吗?阿婆已经掏出了钥匙,一种古老的钥匙,门上有一把大 锁,阿婆将钥匙插在了锁蕊中,门就开了,是的,门就开了。
门就开了,这一幕是真实的。阿婆带我走了进去并告诉我说这就是她的家。院子完全是 旧的,庭院中有很旧的石板,走在上面,你能感觉到那些石板上被很多人走过,屋顶经历了 很多风雨,院子里的紫薇或石榴树已经很老了,同样经历了很多沧桑。阿婆说,她一个人就 住在这里,孩子们到国外生活去了,她舍不得离开这座老屋,就留了下来。
有人在敲门,阿婆说:“是有人在敲门吗?”我走过去开门,打开门时我能听见两道门发 出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水缸中传来的。几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们说是否可以让 他们进来看看这座老屋。我走到阿婆身边,告诉她有几个年轻人想进来看看。阿婆笑了笑 说:“进来吧,都进来吧!都进来吧!都进来吧!来看老屋的人天天都有啊,有些人来商 谈,想租下老房子开茶馆,有些人想做香道,有些人想出重金买下这座老宅 … …”阿婆像是 在自言自语。
几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看他们的服饰发型就知道他们应该是学艺术的。他们很有礼貌, 他们发现这座老宅已经很久了,并且发现住在老宅中的只有一个老阿婆,问我是不是老阿婆 的亲人,他们想租几间房子住下来画画,他们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我将他们带到了阿婆 身边,将他们的愿望重述给阿婆听,我说话时用嘴靠近了阿婆的耳朵,尽可能地提高我的音 量。
阿婆沉思了片刻说道:“每天来看房子的人都很多,但他们想租下整座老房子,那是不 可能的,因为,如他们租下了,我去哪里住?你们是大学生,就像我的孙儿们一样大,好
啊,你们可以住下来,我也有个伴,说实话,一个人住在这老宅中也太安静了。你们就搬来 住吧!”阿婆就这样同意了几个大学生的要求,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阿婆的这个决定让 我略感欣慰,让阿婆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座四合院中,确实是太孤独了。我都不知道,在过去 的日子里,阿婆一个人是怎样度过黑夜和白昼的。
几个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很高兴,他们说下午就会搬过来,现在他们回去收拾东西。他们 离开以后,阿婆便领着我来到了客厅。这是一座老式的客厅,沙发茶几都是老式的,我还看 见了桌子上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墙壁上悬挂着几个旧式镜框 … …面对镜框,也就是面对阿 婆的历史。你知道我有多么惊叹吗?墙上总共有六个镜框。
在第一个镜框里,我看见了一张全家福。阿婆告诉我说,这是战乱之前的照片,那时候 他们全家人住在上海,在上海有一幢老房子,她在教会中学念书。母亲是妇产科医生,父亲 在电报局工作,哥哥也在念书。有那么一天,战争来临前夕,上海所有铺面都关闭了,人们 都在谋划一件事,就是逃亡。这张照片是在逃亡之前照的,母亲穿着旗袍,父亲穿着西装, 她和哥哥身穿校服。在这张照片中根本就看不到战争来临之前的慌乱,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安 然的,因为是一张全家福,每个人都融入了其中。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第二幅照片,阿婆就拉着我坐了下来,看上去她有些累了。桌上有老 式的水壶,阿婆说,小花这两天回老家了,小花是阿婆请来的姑娘,是来照顾阿婆生活起居 的。看上去,阿婆是很需要小花照顾的。她叨念道,小花这两天应该回来了吧!我安慰她 说,应该回来了!我给阿婆倒了一杯水,杯子看上去也很旧了,阿婆好像感觉到了我在想什 么,她说道:“孩子们每次回来时,都想将房子里的这些旧东西扔掉,换成新的 … …每一 次,我都舍不得,它们已经陪伴我太长时间。我有一种感觉,如果这些旧东西陪伴我,就能 证明我活着。”
门哐当一声响后,有人进来了。阿婆站起来说,应该是小花回来了。确实,是小花回来 了。小花走进了院子,右手拎着两饼向日葵,左手抱着一罐腌菜,看上去,就是从一座乡村 走出来的俏姑娘。没有任何修饰的小花穿着一双绣花布鞋,梳着两根辫子 … …最重要的是她 的笑,这是我很长时间里已经看不到的笑。
我们已经在人群中看不到的笑是什么笑?你发现没有,有人在笑时,你并没有发现他们 在笑,只是肉在笑。有人笑时,是带着讥讽、恶习在笑。笑,是一门艺术吗?我已经很长时 间没有看见小花姑娘脸上的这种笑了。她的笑就像阳光般灿烂,就像她故乡山冈上的向日葵 迎着太阳摇曳般的笑。她回来了,带来了故乡山冈上两饼已经成熟的向日葵,还带来了家里 人腌制的咸菜。她笑着,露出了两排洁白整洁的牙齿,这两排牙齿完全可以去为青云街四号
的牙科诊所做广告,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笑和最健康的两排牙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