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稳步走进镇党部书记长的办公房,秦天禄连忙站起相迎,笑道:“自小侄从青芦回到秦沽,表叔的大驾,可是初次光临!”
张桓道:“这几天在家闲不住,在镇里走走,亲朋好友都看看。”见秦天禄手里仍拿着水笔,又道:“天禄可在批示公文,忙着公务?”
秦天禄忙道:“表叔快请安坐。小侄前几天偷闲去了一趟山海关,今天无事,随手写了几句歪诗。不律犯拗,支离出韵,章法皆非,实在是贻笑方家!”说罢,放下水笔,给张桓沏上茶水。
张桓稳步走到办公桌前,见纸上墨迹未干,写着四首七言古诗,于是拿在手中,默默静观,见纸上写道:
一
薄雾微濛透群山,碧天寒水紧相连。
若问此地为何处,闻名天下第一关。
二
名将神勇百战雄,关宁铁骑来去风。
莫道雄关真如铁,破城何须用刀弓!
三
一片石前认旧痕,当年战此有三军。
若无美人来江北,哪得大清三百春!
四
山海关下算路途,北京城内动地哭。
如何运得七千万?李闯原来是驿卒!
张桓放下诗稿,在椅子上坐下,沉吟片刻,憔悴的脸上忽显凝重之色,轻声道:“共产党不是李自成。”
秦天禄道:“时局虽是如此,不管共产党是不是李自成,张淼表弟在共产党中职位不低,表叔自可高枕无忧。”
见张桓神色木然,轻轻摇头,秦天禄又道:“张淼表弟近期可曾来信?”
张桓左侧脸颊接连跳动两下,说道:“他何止只在这封信中,他几年前来信就让我烧了地契,散了家财,将田地送给佃农。”
秦天禄道:“每到一个历史时期,地权便要重新划分。先总理也曾提出平均地权的政治设想。”
张桓道:“天禄有何打算?”
秦天禄苦笑一声,说道:“表叔看着我长大,最知我的性情,我何时站在高处,想过长远?当下也唯有随波逐流,顺其自然。”
张桓眼中满含深意,说道:“天禄的为人,表叔确是深知。天禄啊,以你的为人,便是走到哪里也不会错的!”说着站起身来,轻声道:“天禄啊,表叔只是想看看你,没啥事儿。你忙着,我去姜子岚那里看看。”说罢,走出屋门,给秦天禄留下的是一个蹒跚落拓的背影。
张垚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下,对坐在对面的四白毛儿和张三青笑道:“不管他谁来了,要维持这秦沽的地面儿,还得靠咱哥们儿!离开了咱哥们儿,谁来了他也玩儿不转!”
张三青忙道:“弟兄们一切都仰仗着大哥!”
张垚对张三青道:“你管着点儿白条儿、马鸡六儿那些人,在集上拿点儿破烂儿东西能值几个子儿?倒让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佬儿在外嚷嚷些坏话。真是死狗扶不上墙,败坏警局的名声还在其次,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我的人!要干,就趁着这牌儿不管牌儿、点儿不管点儿的当口儿,找些大的来路儿,干净利索地干几票儿大的。”
张三青忙道:“大哥说的是,我回去立马儿就说说他们。”
张垚又对四白毛儿道:“老四,你真要娶蓝缨儿?”
四白毛儿笑道:“她那身肥肉贴上了我,甩不开了。”
张垚道:“你就不怕把小喜儿养大了,他给他爹报仇?”
四白毛儿笑道:“我把他养大了,他就是我儿子,何况他爹也不是我动手杀的。”
张垚点点头,道:“那孩子我见过几次,倒是个老实孩子,真不像他爹的种。”
房门一响,张虎快步走了进来,未及说话,便被张垚抢先说道:“看你一脸猴儿急的样儿,真没啥出息!我和你爷爷奶奶都挺喜欢方妮儿那个小丫头,现下我和你爷爷奶奶已经商量好了,你奶奶也把黄历看了,日子就定在十月三十。今儿个也是个好日子,按你奶奶看好的时辰,这就把聘礼送过去。你放心,聘礼寒酸不了,七彩礼盒外加三千大洋,你爷你爸可都是好脸儿的人!”
翊华一脸惊恐,飞快跑进院门,反手将门插上,向站在院中的树青说道:“三叔,国民党败兵抓人呢,快躲进屋里。”
行人惊乱飞跑,街上一片混乱。身穿黄色棉军衣的国军士兵,敲门砸户,肆意闯入民宅,强拉挑夫。
五麻子刚刚跑进胡同,便被迎面跑来的几名国军士兵堵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而后连推带搡地推到街上。刚走出几步,五麻子抬手一指街边儿背着粪箕子、一瘸一颠快步走着的傻糊子,说道:“各位军爷,那儿还一个,快点儿把他……”未等把话说完,就被一名黑脸的士兵反正扇了四个耳光,直打得五麻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另一名士兵用枪指住五麻子,大声骂道:“操你奶奶的,你敢拿老子们消遣,你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五麻子连连点头,陪笑道:“我信,我信,军爷息怒,军爷息怒。”
傻糊子见状,一个跟头摔倒在地,粪箕子扣在身上,里面的稀屎干粪沾满了全身。傻糊子躺在地上,嘴里先是大声呼疼,放声喊臭,随即小声说道:“咋不一枪崩了他?”
几名国军士兵将陈洪揪出豆腐店,起初陈洪大声呼喊,奋力挣扎,挨了几枪托后,这才老实下来。到了横街路口,一辆敞篷吉普车在纷乱的街上缓缓驶来,陈洪猛然看见,坐在车上的这名身材消瘦、相貌威严、佩戴上校军衔的军官,正是二哥廉子昆,当即大声喊道:“二哥!二哥!我是楚洪!”廉子昆听到喊声,让司机停下车子,从车上走下。陈洪奋力甩开扭住自己的两名国军士兵,跑到廉子昆身前,扑倒在地,抱住廉子昆的大腿,大声哭道:“二哥,我是楚洪。大哥死了,我就是一个软蛋怂包!”
廉子昆听出当年三弟的声音,忙道:“三弟,你的脸咋变成这个样子?大哥死了?咋死的?我正要去他家看他。”说话间,将陈洪扶起。
陈洪哭道:“我的脸是撞翻汤锅烫伤的,有年数了。大哥是七年前打死两个小日本儿后,开枪自尽的。我就是一个软蛋怂包,大哥死时,我就在当场。大哥事先要我起誓,要我好好活着。”
廉子昆眼中流下泪水,道:“大哥死了,咱俩也都老了,好好活着是对的。”随即又是问道:“你和那个女人过得还好?”
陈洪周身一颤,颤声道:“好……过得好,我起的誓没破,她……她……”
廉子昆拍了拍陈洪身上的土,笑道:“还和当年一样,竟说些稀里糊涂的浑话。”说话间,举目看向远方,轻声说道:“追兵已近,前途未卜,我无法去大哥坟前拜祭,也不能带你离开。能见此一面,已是今生之慰。”
陈洪大哭道:“二哥……”
廉子昆对近前的两名国军士兵说道:“送我兄弟回家。”说罢,上了吉普车,车子向前开去。
解放后,豆腐店公私合营,陈洪进入秦沽副食商场工作。陈洪一生别无他好,惟好练武。自五十年代后期,便陆续收了二十几个徒弟,一时名声大噪。六十年代末,陈洪脸上生了疥疮,在用了敬斋先生配制的药膏后,不但治好了疥疮,脸上的疤痕也消去了大半,终被五麻子认出,将其举报。公安部门高度重视,由已经担任秦沽公安刑警队长的邵宽配合上级公安部门办理此案。在一番周密安排、调查取证后,在一个黑夜,将陈洪与一众弟子逮捕归案。起初,陈洪虽是对早年曾在国民党反动监狱里枪杀过革命志士的罪行如实招认,但其与一众弟子拒不承认成立反革命集团、勾结苏修与克格勃秘密联络、阴谋颠覆人民政府的罪行。但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陈洪等人的心里防线很快土崩瓦解,对上述罪行供认不讳。随后,在秦沽人民体育场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对陈洪反革命集团的全体成员进行了审判。主犯陈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他成员被判处无期或有期徒刑不等。
陈洪死后,兰花在秦沽被服厂干些钉扣、锁眼儿等零活儿。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陈洪反革命集团案平反昭雪。本着孤老养老入院出院自由的规定,兰花住进了秦沽幸福院。每逢节庆,院内老人联欢,兰花都要登台唱上几段儿。虽已过古稀之年,但那唱腔、那身段儿、那眼神儿,便是秦沽剧团的专业演员也无人能及。有人曾说,兰姥姥若是年轻五十岁,准能获得梅花奖。
陈洪的一众弟子中,墨久言只见过两人。一人姓黄,一人姓王,皆为男性。那位黄姓弟子,据说是陈洪的关门弟子,岁数最小,判得也最轻,只判了四年徒刑。改革开放后,曾任秦沽一家贸易商店的经理。那位黄姓弟子的爱人,恰巧是墨久言刚参加工作时一个班组的工友。那位工友姓贺,津城人,从津城分配到秦沽工作,操一口纯正的津城土音。一次工余,提起这段往事,那位贺大姐一脸神秘之色,说陈洪那些人制定了反动纲领,并与苏联克格勃特务取得联系,只是他们老黄刚拜师不久,并不知情。又说陈洪武术很高,抓捕陈洪的那天夜里,从津城来了十几个本事很大的干警,堵住了门窗,十几支枪同时伸进了屋里,这才有人进屋将其逮住。还说他们老黄至今仍是练武不辍,功夫很高,在院中一趟拳练罢,飞身一跃,便能跃上院中小屋的屋顶。记得当时一名苗姓工友笑道:“你家老黄能一跃跃上小屋的屋顶?你家院里的小屋可是一间鸡窝?”那位王姓弟子,墨久言见到他时,他已从一家企业下岗,且身患重病,已享受低保。听说当年他被判了十五年。他的字写得很好,时常为居委会写些标语板报。一次,墨久言见居委会刊出的板报字迹很差,不是那位王姓弟子所书。随后不久,就听说他已病逝。还听说,他死前,在咽气的那一刻,一把将媳妇搂在了怀里。
张桓坐在书桌前,重又打开了那封书信,目光仍是看向末后的一段儿:
“秦沽解放在即,秦沽的下一个春天,将是人民的春天。我军分区敌工部锄奸科科长林枫同志,即日前往秦沽担任公安局副局长。爸也许不知,林枫同志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镇上的那个桂莲。爸,林枫同志革命意志坚定,对敌斗争果敢,为人品行端正,组织上曾有意撮合林枫同志与我结成革命的伴侣,但不知何故,林枫同志对我始终冷若冰霜……”
张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两行泪水,已流在憔悴的脸上……唉!人活在这个世上,活得就是一张脸皮……
张桓站起身,轻步走进正妻的房中。正妻看见张桓,笑道:“咋到这儿来了?今儿是个啥日子?”
张桓走到被阁子前,从中取出黄历,一页一页地翻着,最终翻到一页停了下来,见上面写着:民国三十七年农历十一月十四,黄帝纪元四千六百四十五年。宜:动土,收债;忌:借债,下水。九星,一白,吉;星宿,觜火猴,凶。
张桓轻轻合上黄历,轻声自语道:“今日当是水里升天的日子,居然还禁忌下水!”这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正妻劈手抢过黄历,笑道:“你要做啥?要算日子,我给你算。这辈子,啥事我没给你算得一清二楚?”
张桓轻声道:“今日我来看你一眼,并问你一句,你可曾为自己算过?”说罢,轻步出了房门,来到后院儿,在祖宗牌位前,点燃三炷檀香,跪倒在地,深深磕下头去……
天的尽处仍挂着一抹刺目的殷红,仿佛转眼就会罩上头顶,就像憋宝到了紧要关头,上天勃变的颜色。那水中的两个幻影,仿佛不住地玄幻,最终幻成一个,幻成自己的模样,从水里轻飘飞去,直入殷红如血的天际……说与她的,那是当年酒醉缠绵后的谎话,上天骤然变色之时,未从惊涛中出来的是那个真会憋宝的南蛮子,跑上岸的才是自己的父亲……而如今,自己却如何上岸?自己一生一世恭谦自守,何其安分,一切就像憋宝前平静的河面。但自打那个错乱了心神的暗夜,就如同坠入上天勃变时洪涛的渊底,憋住了今生今世的这张脸皮!……一个翻花大浪泼上船来,浪花又一次打在张桓的脸上。张桓抬手轻轻擦去脸上洁净清凉的水滴,从怀着取出被泛黄绢帕包裹的湖绿色的碎玉,轻轻散在河中,未泛起一丝涟漪。张桓抬头看天,低声道:“人的这张脸,可是这世上最金贵的东西,绝不是一张让人随便作贱的烂皮!”说罢,爬进船舱,从中取出一个干硬的葫芦,又爬到舱外,将葫芦用力在铁锚上一摔,手中的葫芦就变成了一个烂瓢。
张桓看向不省人事的李顺儿,轻轻一声叹息,用手中的烂瓢舀起一瓢河水,泼在李顺儿的脸上,随即从船上向外一跃,入水悄然,毫无声息……
李顺儿猛地坐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睁眼看向四周,惊道:“这是哪?表爷呢?”说着猛地一拍脑门儿,说道:“刚才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表爷说了一句啥话,便从水里升天走了。”
枪炮声渐渐止歇,铁桥两岸都着起了火。火光中,桥西的兵士,手持卸下枪栓、上了刺刀的步枪,嘶喊着冲上了铁桥。一时间,从铁桥上根根枕木的空隙间,两军的兵士,如狂劲秋风中的棠叶,纷纷坠下。有些坠下桥的兵士身上着火,一时间,仿佛桥下的河水也在烧……
铁桥上震天的嘶喊声趋于了平静,桥上铁道道钉的凹槽中,积满了鲜红的血,被鲜血染红的红旗,终以不可阻遏的雷霆之势,飘扬在了铁桥西侧的桥头!
傻盼子挑着一挑水,晃晃荡荡,刚走出林家胡同,便与飞跑而来、一身污泥、满脸污物的四磕巴撞在一起,一道滚翻在地。那只有着小小圆孔、汩汩流出清水的木桶,刚好扣在了四磕巴的头上。
傻盼子站起身,抬手一指从头上取下水桶、正以手擦脸的四磕巴,憨声道:“你的脸干净多了。不过,还是有屎。”
狐三一身崭新的黑布棉袍,外罩紫色坎肩,鼻梁上一副圆形墨光眼镜,迈着方步,走了过来,对四磕巴笑道:“本仙早已算定,你今日有此一劫。不过,看你此刻神态,犹在梦境,梦中污物临身,则另当别讲,现不再赘言。尔今日自当被傻糊子拾在了粪箕子便是。”
四磕巴站起身,浑身颤抖,声音打颤,说道:“今儿……今儿个留……留着你,哪……哪天再找……找你算账。”说罢,进了林家胡同,飞快跑了。
狐三猛一抬头,见一只黑色大猫爬卧墙头,两只闪着莹莹绿光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狐三笑道:“汝在此高卧静思,竟是不惧适才天地变色般的万钧雷霆,当是灵物中的异数。不过,要想步入仙境,位列仙班,还须得到本仙的点拨……”
狐三话未说完,那黑猫猛地站起,冲着狐三,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