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稳步走进镇党部书记长的办公房,秦天禄连忙站起相迎,笑道:“自小侄从青芦回到秦沽,表叔大驾,可是初次光临!”
这几日天气晴朗,艳阳满天;办公房中窗明几净,陈设简洁齐整,颇有股子书香。
张桓微笑道:“这两天在家闲不住,就在镇上走走,亲朋好友都看看。”说着稍稍环顾,不由赞道:“‘架上公牍整,开编翰墨香’,真是屋若其人啊!”又见秦天禄手里仍拿着水笔,忙放缓笑意,声音一紧:“天禄可在批示公文,忙着公务?”
秦天禄忙道:“表叔快请安坐。小侄前几天偷闲去了趟山海关,今天无事,随手写了几句歪诗,不律犯拗,支离出韵,章法皆非,实在是贻笑方家!”说罢,放下水笔,给张桓沏上茶水。
张桓稳步走到办公桌前,见纸上墨迹未干,写着四首七言古诗,于是拿在手中,默默静观,见纸上写道:
一
薄雾微濛透群山,碧天寒水紧相连。
若问此地为何处,闻名天下第一关。
二
名将神勇百战雄,关宁铁骑来去风。
莫道雄关真如铁,破城何须用刀弓!
三
一片石前认旧痕,当年战此有三军。
若无美人来江北,哪得大清三百春!
四
山海关下算路途,北京城内动地哭。
如何运得七千万?李闯原来是驿卒!
张桓轻轻放下诗稿,在椅子上坐下,沉吟片刻,憔悴的脸上忽显凝重之色,轻声道:“共产党不是李自成!”
秦天禄凝神看向窗外,低声道:“时局虽是如此,不管共产党是不是李自成,张淼表弟在共产党中职位不低,表叔自可高枕无忧!”
窗上阳光明耀,灼人眼目。秦天禄不由回眸,见张桓神色木然,轻轻摇头,又稍作沉吟,低声问道:“张淼表弟近期可曾来信?”
张桓左侧脸颊接连跳动两下,沉声道:“他何止这一封信,几年前来信他就让我烧了地契,散了家财,将田地送给佃农!”
秦天禄静静道:“每到一个历史时期,地权便要重新划分。先总理也曾提出平均地权的政治设想。”
冬枝凝寒,庭院萧疏。张桓轻声问道:“如此时局,天禄有何打算?”
秦天禄苦笑一声,摇头道:“表叔看着我长大,最知我的性情,我何时站在高处,想过长远?当下也惟有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如何再作他想!”
张桓眼里满含深意,沉声道:“天禄的为人,表叔确是深知。天禄啊,以你的为人,便是走到哪里也不会错!”说着缓缓站起身,神色愈发凝重,轻声道:“天禄啊,表叔只想看看你,没啥事。你忙着,我去姜子岚那里再走走。”说罢,缓步走出屋门,给秦天禄留下的是一个蹒跚落拓的背影。
张垚将手中茶碗轻轻放下,对坐在对面的四白毛儿和张三青笑道:“不管他谁来了,要维持这秦沽地面儿,还得靠咱哥们儿!不然的话,谁来了他也玩儿不转!”
张三青眼中放光,忙道:“弟兄们一切都仰仗着大哥!”
张垚眉头微微一皱,对张三青道:“你管着点儿白条儿、马鸡六儿那些人,在集上拿点儿破烂东西能值几个子儿?倒让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佬儿在外嚷嚷些坏话。真是死狗扶不上墙,败坏警局的名声还在其次,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我的人!要干,就趁着这眼下牌不管牌、点儿不管点儿的当口,找些大的来路,干净利索地干几票大买卖!”
张三青低眉垂眼,谨声道:“大哥说的是,我回去立马儿就说说他们。”
张垚又对四白毛儿道:“老四,你真要娶蓝缨儿?”
四白毛儿笑道:“她那身肥肉贴上了我,甩不开了。”
张垚道:“你就不怕把小喜儿养大了,他给他爹报仇?”
四白毛儿笑道:“我把他养大了,他就是我儿子。再说了,他爹也不是我动手杀的。”
张垚点头道:“那孩子我见过几回,倒是个老实孩子,真不像他爹的种。”
房门一响,张虎快步走了进来,未及说话,便被张垚抬手按住话头:“看你一脸猴儿急的样,真没啥出息!我跟你爷爷奶奶都挺喜欢方妮儿那小丫头,早就商量好了,你奶奶也把黄历看了,正日子就定在十月三十。今儿个也是个好日子,按你奶奶看好的时辰,这就把聘礼送过去。你放心,聘礼寒酸不了,七彩礼盒外加三千大洋,你爷你爸可都是好脸的人!”
翊华一脸惊恐,飞快跑进院门,反手将门插上,对站在院里的树青急声道:“三叔,国民党败兵抓人呢,快躲进屋里!”
艳阳轻风,天蓝如洗。行人惊乱飞跑,街上一片混乱。身穿黄色棉军衣的国军士兵,敲门砸户,肆意闯入民宅,强拉挑夫。
五麻子刚跑进胡同,便被迎面冲来的几名国军士兵堵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而后被连推带搡推到街上。刚走出几步,五麻子抬手一指街边身背粪箕子、一瘸一颠正快步走着的傻糊子,大声喊道:“各位军爷,那儿还一个,快些把他……”未等把话说完,就被一名黑脸士兵反正连扇四个耳光,直打得五麻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另一名士兵用枪指住五麻子,大声骂道:“操你奶奶的,敢拿老子们消遣,你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五麻子连连点头,满脸陪笑,连声道:“我信!我信!军爷息怒!军爷息怒!”
傻糊子见状,一个跟头摔倒在地,粪箕子扣在身上,里面的稀屎干粪沾满了全身。傻糊子躺在地上,嘴里大声呼疼,放声喊臭,连喊了几声,侧头眯眼一瞧,见那些士兵押着五麻子已远,忙咬牙啐了一口,小声道:“咋不一枪崩了他!”
几名国军士兵将陈洪揪出豆腐店,起初陈洪大声呼喊,奋力挣扎,挨了几枪托后,这才老实下来。到了横街路口,一辆敞篷吉普车在纷乱的街上不时鸣笛,缓缓驶来。陈洪猛然瞧见,坐在车上的这名身材消瘦、相貌威严、佩戴上校军衔的军官,正是二哥廉子昆!当即不顾一切,大声喊道:“二哥!二哥!我是楚洪!”
廉子昆听到喊声,让司机停下车子,从车上走下。陈洪奋力甩开扭住自己的两名士兵,大步跑到廉子昆身前,扑倒在地,抱住廉子昆大腿,大声哭道:“二哥,我是楚洪!大哥死了,我就是个软蛋怂包!”
廉子昆听出当年楚洪的声音,忙道:“三弟,你的脸咋变成这个样子?大哥死了?咋死的?我正要去他家看他,连同看你。”说话间,一把将陈洪扶起。
陈洪哭道:“我的脸是撞翻汤锅烫伤的,可有年数了。大哥是头些年打死两个小日本儿后,开枪自尽的。我就是个软蛋怂包,大哥死时,我就在当场。大哥事先要我起誓,要我好好活着……”
廉子昆眼中流下泪水,语气里满是感伤:“大哥死了,咱俩也都老了,好好活着是对的。”说着擦去脸上的泪水,又问道:“这些年,你与那女子过得还好?”
陈洪周身忽地一颤,眼神不由垂下,颤声道:“好……过得好,可我起的誓没破,她……她……”一时竟又哽咽,说不出话来。
廉子昆拍了拍陈洪身上的土,笑道:“我的兄弟,咋还跟当年一样,竟说些稀里糊涂的浑话!”说话间,举目看向远方,眉头紧蹙,轻声说道:“追兵已近,前途未卜,我无法去大哥坟前拜祭,也不能带你离开。能见此一面,已是今生之慰!”
陈洪大哭道:“二哥……”
廉子昆对近前的两名国军士兵命令道:“送我兄弟回家!”说罢,转身蹬上吉普车,车子向前驶去,在陈洪的泪眼里,很快消失在乱军之中。
解放后,豆腐店公私合营,陈洪进入秦沽副食商场工作。陈洪一生别无他好,惟好练武。自五十年代后期,便陆续收了二十几个徒弟,一时名声大噪。
六十年代末,陈洪脸上生了疥疮,在用了敬斋先生配制的药膏后,不光治好了疥疮,脸上的疤痕也消去了大半,终被五麻子认出,将其举报。公安部门高度重视,由已经担任秦沽公安刑警队长的邵宽配合上级公安部门办理此案。经一番周密安排、调查取证后,在一个深夜,将陈洪与一众弟子逮捕归案。起初,陈洪虽是对早年曾在国民党反动监狱里枪杀过革命志士的罪行如实招认,可他与一众弟子拒不承认成立反革命集团、勾结苏修与克格勃秘密联络、阴谋颠覆人民政府的罪行。但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陈洪等人的心里防线很快土崩瓦解,对上述罪行供认不讳。案件查明后,在秦沽人民体育场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对陈洪反革命集团的全体成员进行了审判。主犯陈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他成员被判处无期或有期徒刑不等。
陈洪死后,兰花在秦沽被服厂干些钉扣、锁眼儿等零活儿。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陈洪反革命集团案平反昭雪。本着孤老养老入院出院自由的规定,兰花住进了秦沽幸福院。每逢节庆,院内老人联欢,兰花都要登台唱上几段儿。虽已过古稀之年,可那唱腔、那身段儿、那眼神儿,便是秦沽剧团的专业演员也无人能及。有人曾说,兰姥姥若是年轻五十岁,准能获得梅花奖。
陈洪的一众弟子中,墨久言只见过两人。一人姓黄,一人姓王,皆为男性。那位黄姓弟子,据说是陈洪的关门弟子,岁数最小,判得也最轻,只判了四年徒刑。九十年代初期,他曾任秦沽一家贸易商店的经理。那位黄姓弟子的爱人,恰巧是墨久言刚参加工作时一个班组的工友,姓贺,津城人,初中毕业分配到秦沽工作,操一口纯正的津城土音。一次工余,众人闲聊时,提起这段往事,那位贺大姐一脸神秘,说陈洪那些人制定了反动纲领,并与苏联克格勃特务取得联系,只是他们老黄刚拜师不久,并不知情。又说陈洪武术很高,抓捕陈洪的那天夜里,从津城来了十几个本事很大的干警,堵住了门窗,有人还上了房,十几支枪同时伸进了屋里,这才有人进屋将其逮住。还说他们老黄至今仍练武不辍,功夫很高,在院里一趟拳练罢,飞身一跃,便能跃上小屋的屋顶。记得当时一名苗姓工友笑道:“你家老黄能一跃跃上小屋的屋顶?你家院里小屋可是一间鸡窝?”
那位王姓弟子,墨久言见到他时,他已从一家企业下岗,且身患重病,已享受低保。听说当年他被判了十五年。他的字写得很好,时常为居委会写些标语板报。一次,墨久言见居委会刊出的板报字迹很差,不是那位王姓弟子所书。随后不久,就听说他已病逝。还听说,他死前,在咽气那一刻,一把将媳妇搂在了怀里。
张桓端坐在书桌前,重又打开这封书信,目光仍停留在末后一段:
“秦沽解放在即,秦沽下一个春天,将是人民的春天!我军分区敌工部锄奸科科长林枫同志,即日前往秦沽担任公安局副局长。爸定然不知,林枫同志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镇上的桂莲。爸,林枫同志革命意志坚定,对敌斗争果敢,为人品行端正,组织上曾有意撮合我俩结成革命的伴侣,可不知何故,林枫同志对我始终冷若冰霜……”
张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两行泪水,已流在憔悴的脸上……唉!人活世上,活得就是一张脸皮……
窗上日光明艳,庭院冬景萧疏。张桓缓缓站起身,轻步走进正妻房中。正妻瞧了眼张桓,咯咯笑道:“咋到这儿来了?今儿是个啥日子?黄历上可是烧起了火?”
张桓缓步走到被阁子前,从中取出黄历,一页一页地翻着,最终翻到一页骤然停下,见上面字黑如夜,赫然写着:民国三十七年农历十一月十四,黄帝纪元四千六百四十五年。宜:动土,收债;忌:借债,下水。九星,一白,吉;星宿,觜火猴,凶。
张桓轻轻合上黄历,轻声自语道:“今日当是水里升天的日子,居然还禁忌下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正妻劈手抢过黄历,咯咯又笑:“你要做啥?要算日子,我给你算。这辈子,啥事我没给你算得一清二楚?”
张桓脸色静极,语气更轻:“今日我来看你一眼,并问你一句,这辈子,你可曾为自己算过?”说罢,轻步出了房门,来到后院,在祖宗牌位前点燃三炷檀香,跪倒在地,深深磕下头去……
天的尽处仍挂着一抹刺眼的殷红,仿佛转瞬就要罩上头顶,极像憋宝到紧要关头时,上天勃变的颜色。那水中的两个幻影,仿佛不住地玄幻,最终幻成一个,幻成自己的模样,从水里轻飘飞去,直入殷红如血的天际……当年说与她的,那是酒醉缠绵后的谎话——上天骤然变色之时,没从惊涛里活着出来的,是那个真会憋宝的南蛮子;跑上岸的,才是自己的祖父……而如今,却再难寻上岸的去处!唉,此一生一世恭谦自守,何其安分,一切就像憋宝前平静的河面。可自打那个错乱了心神的暗夜,就如同坠入上天勃变时洪涛的渊底,憋住了今生今世的这张脸皮!……
一个翻花大浪泼上船来,浪花又一次打在张桓脸上。张桓轻轻擦去脸上洁净清凉的水滴,从怀里稳稳取出泛黄绢帕包裹的湖绿色碎玉,轻轻散在河中,无声无响,更未泛起一丝涟漪……
张桓抬头看天,低声道:“人的这张脸,可是这世上最金贵的东西,绝不是一张让人轻易作贱的烂皮!”说罢,爬进船舱,从中取出一个干硬的葫芦,又爬到舱外,将葫芦用力在铁锚上一摔,手里的葫芦就变成了烂瓢。
张桓看向不省人事的李顺儿,轻轻一声叹息,用烂瓢舀起一瓢河水,泼在李顺儿脸上。这一刻,张桓脸色静极,往船舷外轻身一跃,入水悄然,毫无声息,宛如一滴泪水坠入心湖……
李顺儿猛地坐起,抹了把脸上的冷水,睁眼怔怔瞧向四周,惊道:“这是哪?表爷呢?”说着猛地晃了晃头,怔怔道:“刚才好像做了个啥梦,梦见表爷说了句啥话,一下子就从水里升天去了。”
枪炮声渐渐止歇,铁桥两岸都着起了火。火光中,桥西的士兵,手持卸下枪栓、上了刺刀的步枪,嘶喊着冲上了铁桥。一时间,铁桥上根根枕木的空隙间,两军的兵士如狂劲秋风中的棠叶,纷纷坠下。有些坠下桥的兵士身上烧着火,一时间,仿佛桥下的河水也在烧……
铁桥上震天的嘶喊声趋于平静,桥上铁道道钉的凹槽里,积满了鲜红的血。被鲜血染红的红旗,终以不可阻遏的雷霆之势,飘扬在了铁桥西侧的桥头!
日光偏斜,天蓝如洗。傻盼子挑着一挑水,晃晃荡荡,刚走出林家胡同,便与飞跑而来、一身污泥、满脸污物的四磕巴撞在一起,二人一道滚翻在地。那只有着小小圆孔、汩汩流出清水的木桶,刚好扣在了四磕巴的头上。
傻盼子站起身,抬手一指从头上取下水桶、正以手擦脸的四磕巴,憨声道:“你的脸干净多了。不过,还是有屎。”
狐三一身崭新的黑布棉袍,外罩紫色坎肩,鼻梁上戴着一副圆形墨光眼镜,迈着方步,稳稳走了过来,对四磕巴笑道:“本仙早已算定,你今日有此一劫!不过,看你此刻神态,犹在梦境,梦中污物临身,则另当别讲,现不再赘言。尔今日之身临心感,自当被傻糊子拾在了粪箕子便是!”
四磕巴站起身,浑身颤抖,声音打颤:“今儿……今儿个留……留着你,哪……哪天再找……找你,剥……剥你的狐……狐皮。”说罢,进了林家胡同,飞快跑了。
冬阳偏斜,墙下有阴,一阵冷风袭来,狐三猛一抬头,见一只黑色大猫爬卧墙头,两只闪着莹莹绿光的眼睛,正静静地盯住自己。
狐三微微一笑,淡淡道:“汝在此高卧静思,竟是不惧适才天地变色般的万钧雷霆,当为灵物中的异数。不过,要想步入仙境,位列仙班,还须得本仙的提点……”
狐三话未说完,那黑猫猛地站起,弓腰背耳,冲着狐三,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