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寺旁的树林里,苦力将最后一箱货抬上车。陆六抛下麻绳,勒紧,随后举起护腕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一屁股坐在货箱上。阳光热烈,林下虽有树荫,但潮乎乎的湿气黏在身上,没有风,也会觉得闷。
“大师,讨口水喝。”陆六见不问和尚化缘归来,匆匆跑进斋堂。
不问和尚撇了一眼货上的赤膊大汉,没有搭理。
“大事不好了,浣纱女案审结,祝大被逮了。”不问和尚将师爷拉到斋堂外低声道。
“什么!”恍若晴天霹雳,师爷险些没站稳脚。
“一箩筐的证人、证据被翻了出来,搁谁都招架不住。”不问和尚复述。
“旧案被翻,县令这回算是摊上事了。”师爷扶着廊下的柱子。
“远不止呢,祝家那小儿子堂上告县令侵占民财,还拿出他们祝家这些年和咱往来的账簿。”不问和尚道。
“账本?你是说一年前丢的那个账簿!”师爷捂着胸口,腿也软了。
“正是。谁也没想到,丢失的账本竟在他手里。不怪县令严刑拷问那么多人都没着落,实在是家贼难防。”不问和尚恨恨道。
“那县令呢?”师爷绝望,不过是随口一问,答案心中早已了然。
“刺史大怒,当堂摘了县令的乌纱帽,下令搜府。”不问和尚低声絮絮道,“云宁府的事恐怕藏不住了,趁他们没反应过来,咱们躲躲吧。”
师爷心中大乱。祝夫人对县令向来百依百顺,她那绵羊一样的小儿子何时养成了吃人的猛虎。云宁太守的来信确实压在县令手里,真被刺史搜出个好歹来,自己插翅难逃。赵大善人押货出城个好时机,不如现在就随车队离开。
师爷当机立断,掏出解药,转身回斋堂。不过三言二语的功夫,斋堂里熟睡的二人已不见踪影。
师爷心道不妙。慌忙奔向佛龛,欲借密道逃脱。
“嘿,头儿你说的没错,真有密道。”头上响起欢快的声音。
房梁,他们躲在房梁上。师爷满目困惑地抬头,被从天而降的张冉当头砸晕。
“有解药了不起啊,我也有。”张冉没收了师爷手里的瓶子。
“你轻点,还没审呢。”高照嫌弃地喊了声,随及一刀甩出,将转身逃跑的不问和尚钉在门槛上。
“还说我,佛门净地,你都见血了。”张冉小声哼唧。
高照抬头看看太阳,“算算时辰,老周应该带兵进城了。”
“咱这回,可算干了票大的。”张冉随手掏出绳子将二人捆了。
“注意言辞,怎么跟山匪似的。”高照抽回刀。
“头儿,你说长安翻案后,是不是就可以脱离奴籍。”张冉一手一个麻袋,将师爷和不问丢上马车。
“是。他可以继承家业了。”高照走到空旷之处燃了传信的烟花。
“家业,听起来很有钱的样子。”张冉琢磨。
“是挺有钱的。”高照吹了声哨子,马儿闻声跑来,“我回衙门瞧瞧,你与陆六将人和货押回去。”
却说县衙那边,刺史下令搜府。县令凭着抢龙不压地头蛇的勇气站了起来,大喝一声,“我看谁敢。”话音刚落,周凌就带兵将县衙围了。还丢进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喽啰。
县令瞬间瘫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周凌昨晚持将军令请渝州监察刺史往巴州走一趟,说是帮大将军审个小案子。刺史真的以为是个小案子,眼看案子了结,没想到祝家二郎又献上一案。听诉状,案子说大不大,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怎么搜出来的东西,还扯上云宁太守。云宁那边闹匪患,还是大将军带人平息的。大将军剿匪后不声不响的出现在巴州……什么小案子,分明是天大的案子,大将军只是苦于没证据,借一两个小案子为突破口,名正言顺的搜县令的家罢了。
果然,宣武校尉说他抓来的不是县令手下,而是云宁太守派来的真正的接头人。
刺史叹了口气,一面写折子上奏陛下,一面写信向渝州冯知府求援,一面忙着梳理案情,恨不得一心三用。
祝筵是巴州县令案的首告,要留在府衙回话。县衙不是说话的地方,沈叔徜带祝筠先行离开。
“你不是说王婆不会替我作证。”祝筠一身轻松地跳上马车,兴奋又激动。
“她确实没有。不过我用罂花籽香,问出了当日假扮浣纱女的姑娘就是祝大的妾室孙氏。”沈叔徜想到了祝筠会很激动,但没想到他会像可爱又跳脱的狸奴。
“王婆果然是知情人。可她知道是不是有点多?”祝筠问。
“你是说孙氏哥哥的事?”叔徜道。
祝筠点点头,像讨食的狸奴乖巧地看着叔徜,“她那哥哥我看着眼熟,好像是将军宅子里的傻大个。”
“你看的没错,他就是孙氏哥哥。他的事情是高将军查出来的,他们在傻子住的地方发现了孙氏写给他哥哥的信,是县令许诺里长之约。高将军今晨找我交换了一些案子的信息,我便联想到其中交易。”沈叔徜道。
“你真厉害,将军也真厉害。”祝筠竖起大拇指,“那瘢痕和双曲玲珑钗你是怎么知道的?”
“浣纱女的遗物是高将军寻到的,我看了遗物便想到当日祝大吃茶时,胳膊上露出的瘢痕。”叔徜似授业解惑般为祝筠解答。
“可你怎么确定他背上会也有呢。”祝筠丝毫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高将军吴韵楼里替你打抱不平、痛扁祝大时看到的。”叔徜笑道。
“原来将军帮我这么多。”祝筠美滋滋的。
“浣纱女的邻居也是他寻来的,他说今日另有要事,但心你应付不过,才请我帮你。你也真是,单枪匹马闯公堂,都不跟我商量。”叔徜有些生气。
“我本来也不想冒然申冤,是将军要我帮他牵制住县令我才铤而走险。不告诉你是怕连累你。”祝筠哄着。
“仅此一次啊,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的话。”叔徜道。
“嗯。”祝筠点点头,撩起帘子,东瞧瞧,西望望,巴州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美好。
“将军——”祝筠遥遥见高照策马而来,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马车外。见高照勒马,祝筠立刻喊停马车,蹦了下去,像只活泼的兔子迎上前。
高照见兔子欢喜的手舞足蹈,自己不好干在马上坐着,踩着马镫翻下马,瞬时就被祝筠熊抱住。
“将军,我无罪。”兔子呢喃。
“我知道。”
“我是说,我翻案了。”兔子有些委屈地想哭。
“嗯,恭喜。”高照摸摸兔子头。
“将军,谢谢你。”兔子红着眼看向将军。
“应该的。”高照低头,轻轻吻了兔子的额。
兔子错愕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待回过神,将军已经翻上马。
“回家等我。”
马蹄带起萧萧风声,吹着祝筠好一阵凌乱。
“人都走了,你还要傻站到什么时候。”
祝筠是被叔徜喊回到马车上的,好似丢了魂,时不时翻着眼珠瞧自己的额头。
“额头上面有东西吗,一个劲儿往上看。”叔徜没好气道。
“没,没有。”祝筠捂住额头,耳朵红成了天际的晚霞。
叔徜叹了口气,换了舒服的姿势倚着。
方才祝筠跳下马车,叔徜一直撩起帘子看着。看祝筠雀跃地奔向高照,看他们亲密相拥,看他们窃窃私语。若说心底毫无波澜,那是自欺欺人。高照似乎注意到马车上的窥探者,他一边安慰祝筠,一边得意地看向马车。甚至在自己皱眉之时,趁祝筠不备,宣示主权一般往他额头上盖了个印。
“幼稚。”叔徜白了高照一眼,放下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