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和学生的神态动作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就连台词也千篇一律。
——升旗仪式现在开始，请出旗。全体肃立，敬礼，奏国歌。
这几个短句从站在高处的主持人口中间断吐出，像被设定好的机械程序，依旧咬字清楚，李黑眼早就倒背如流。
曾几何时，她想象过如若身临其境，自己定是欢呼雀跃。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用手触摸胸口，明显感受到心跳频率并未增减一分一毫，情绪安静得也如死水一般。
李黑眼抬眼看了看处在高处的那个女孩，无意间搞清比她年长一级，即便隔着有些远的距离，并非看得清晰，但某次在楼梯拐角恰巧撞个正着，当然，她是故意的，只为看清女孩骄傲的底气是不是如若梦瑶那般来源于她漂亮的脸。
她有些恼怒，抬眼看了看李黑眼，斜瞟一眼，就匆匆离去，连句对不起也没有。
当然，李黑眼也没有说。但清楚得记得，她的唇瓣正准备开启，却在女孩离去的背影中戛然而止。
自以为是升旗仪式主持人就了不起了？五官近看也不过如此，和若梦瑶比起来，还是少了一点仙气。李黑眼咕哝道。
女孩在她盯视的视线里，莫名脚一崴，滚下了楼梯，既没摔傻，也没摔废，就是摔成了歪下巴。
她心里设想，顾自偷欢的很。
她学会的第一首歌便是义勇军进行曲。那会她不认字，只会跟着他们猜测歌词和着旋律唱出个大概。
现在她每个字都熟透了。也并不觉得自己唱得特别古怪，特别难听。今天不知为什么，在耳熟的音乐节奏响起时，李黑眼并没开口，只是凝视那一片冉冉升起的鲜红，思想开起小差。
她不想违背内心，说那些‘仿佛看见革命先烈为我们抛头颅洒热血’类似的话语，她鲜少看电视，也想象不到那样的场面，她不相信他们真的会有此感觉，大多时候不过例行公事罢了。她并不想表现得心口不一，宁愿缄口不言。
这和是否爱国无关。
从她那双褐色的眼眸里，只是看透了虚伪。
唯一真实的感受便是，那一抹耀眼的红，正载着她的憧憬，向她心中遥远的蔚蓝而去，永不停歇。
当他们把手或高或低或有力或慵懒得举过头顶时，李黑眼则踮起脚尖，笔直得高举右手，双眼紧盯那抹灿烂的红在空中摇曳生姿。不远的天空特别的蓝，就像一块精致的蓝宝石，近在眼前，举手可及，她忍不住把手举得更高了些，闭眼触摸，感受这一切。
我爱我的祖国。但我不想撒谎，我最喜欢的颜色，蓝色。简单，透彻，清幽。我对你如此向往。每当仰望你时，我就感觉自己腾空而起，备受瞩目，就像他们仰望你那般。
即便你有时变成灰色，我并不介意，我的心情亦随你而动，那是我留给你的颜色。你浩瀚的胸怀容纳了我所有的爱恨交织，使我不再那么心痛与难过。
我所有的情怀，只有你可以替我彻底诠释。
我的人生如同沙漠，一片荒芜，我就是这荒芜里的一株草，热切盼望一眼清泉，可当真正奇迹发生之时，我却倒下了。
我怎么能倒下？
大人们给予我的是一个可怕的现实世界，可我生活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想象的世界。
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幻想过从密集的人群中一跃而起，在空中翩翩起舞，拥有所有目光聚集的焦点，我并不因此感到灼烧和刺痛，我可以尽情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那目光里尽是无比艳羡。
我可以穿越云层，游荡人间，累了就停歇在树上。他们所有人都期望靠近我，了解我，和我建立生生世世的友谊。不仅是因为我长着一张基本不会在家的脸，更是因为我会莺穿细浪直冲云霄腾云驾雾漫天飞舞，会精通天堂地狱的语言，会看穿他们的形色灵魂。
他们都希望成为我唯一的朋友或者伴侣，万种狂热，无限沉醉，但我对此却不屑一顾。我应该让他们也感受一番那种滋味，被冷落的孤独。
我不再是一颗无人问津的小草。我再也不会怀疑，不会沮丧。因为这个世界，只有我，不用借助飞机才能起飞，他们甚至看到螺旋桨停止转动时而人心惶惶，直冒冷汗，但我无需顾及这些扰人的玩意。也只有我，能够与天空相撞。
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希望得到爱。
可是，原来，你离我依旧那么远。
听若梦瑶姥姥说，人死后会变成灵魂，非常轻盈，像一股青烟扶摇直上，之后化为天上的一颗星星。可是，变成星星多无聊啊，哪儿也不能去。她反而觉得灵魂是多么神秘，自由自在，多么美妙。
终离夜，你说过我们还会再遇见的，是真的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把脚尖踮得更高了，差点因站不稳而撞到前面同学。她恨不得把自己一节一节往上拔，只好费力得又将手伸长了一点，仿佛这样可以离天更近些。
此时，一个少年的幻影从空中掠过，穿进云层。
她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仿佛还触碰到了一双手。
————
物体的位置移动随时间的变化，就是运动。一个物体相对于另一个物体的位置只要发生了变化，这个物体就在运动。
宇宙中没有不动的物体，一切物体都在不停得运动。
生命亦是如此。
生死一线。死不过生的延续。如此循环，反复，不断。两个世界实则不过是彼此相对，他们有太多的共同点，也拥有彼此没有的东西，这一切是彻底的互补关系，因着这关系，才是圆满。只有经历和感受，人才算拥有整个生命过程，才得以完整。
人类创造伟大文明的同时，还善于幻想。也许，正因为有此特长，他们才能以光之速走在宇宙前端，他们大多都把他们的幻想付诸实践，并取得伟大成功。他们的能力，绝不容小觑。
当然，他们也有强烈的自知知明意识，觉的有些幻想过于空洞，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实现。但是，人类的贪恋以致于他们不愿放弃他们的幻想，所以他们将此用文字记录成书籍，以神话故事的形式来作为对他们精神的寄托。
但对我们的世界而言，人类所谓的天方夜谭，并非不切实际，而是小菜一碟。
就比如，人类没有法力，而地界有。如同他们书中所描述的那样。他们书中对我们这个世界的描述有些属实，有些失真。
失真在于，我们的文化科技。其实我们并非穿古着，而是和人类一样，懂潮流时尚。我们的科技于人类也无多大区别，但我们的世界没有医院，更没有人类常挂嘴边的‘病不起’。我们有高级医疗舱，能够去除百病。这玩意几乎每家每户都有。
属实在于，我们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色的，太阳肯定是没有的，连月亮和星星也没有，十八地狱里痛不欲生，孤魂野鬼四处流浪。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都会飞翔，高低程度取决于功力深厚。
就比如此刻，终离夜隐身翱翔于天际，如同家常便饭，并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人类总幻想自己是天使，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纯洁无暇，能够拥有翅膀，展翅高飞，获得幸福与自由。当然，他们是永远不可能会飞的，这是物种问题。
但是，我们就不一样了。
两只翅膀的翱翔，是一个飞翔与制动的哲学命题。两只翅膀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它的协调发力是相克相生的过程，只有两只翅膀的平衡用力，才可相互促进以致起地升空，翱翔天际。
这是人类研究得出的结果。他们永远也飞不了，所以只能对‘飞’这个动作原理进行研究。
其实，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太沉重了。而灵魂，是轻盈的，他们过于沉重的肉体早就淹没了他们最初的灵魂。他们因为贪念早就迷失自我，魂归何处，早已无关紧要。
其实，我不懂人类为何如此惧怕死亡，死不过生的延续，换个地方住而已。他们对此应该处于平常心才对。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应用心对待，才是真理。
但不管怎样，人间于己而言，就是一种愿望。
如果没有云让眼神放飞追逐，那么生还有何乐趣，是人是地灵是魂是灵是野鬼亦不过如此。
对于逝去的人类而言，他们成为魂之后，因着会飞的本能，自然也就对此失去兴致。久而久之，他们也忘了飞机是如何制造的。因此，地界是没有飞机的。
再则，那么晦暗的天色，飞机并无冇用。紧接着，我们也开始好奇，人类没有鸟儿的翅膀，却可以在天空翱翔；人类没有猎豹的健壮，却可以在山林狂奔；人类没有鱼儿的鳞甲，却可以在水中遨游。他们是如何创造奇迹的。
确切地说，是终离夜自己感到好奇。因为他没有成为人过，即便现在也算如愿了，不过住在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身体里而已。就算拥有他的记忆又如何。那也是十三岁少年对世界的简单认知而已。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还不足以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多。
人间的蓝天，今日像被过滤，如丝绸那般，显得如此瓦蓝。的确很美。
人类对我们产生好奇，我们也对他们产生怀疑。怀疑才需得到证实。
好在，他终于实现了。即便结果只有一半，有胜过无。历经两千三百年，才能成为人，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无论如何，他都会珍惜。无论如何，他都要治好这个病。
也许以后的日子，他大可以这样度过。一边活着，一边寻找，他的梦。虽现在不过十三岁的少年，而他体内住着一个三十岁的灵魂，想来学业并非他现在的重要课题。
这样想着的时候，终离夜穿进了云层。
他俯视地面的一切，如火柴盒大小，密密麻麻挨在一起，但他分明瞧见那个熟悉的地方。
那是一个古朴的小镇，但与时俱进，并不落后半分。依山傍水，丛林茂密，花儿芬芳，静默如心。那儿的人们生活多彩，跳动的心却有着简单的颜色。
他看见一只高举的手，那只手和梦里的如此相像，依稀可见拿着枝丫在泥土里划着字样，写得用心而费力。
他忍不住朝那只手伸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