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时间中去的七十多年前,那一天夜里我梦见我又穿上了蓝花布裙,裙 子下摆仿佛在白色的浪尖上奔跑,而我手里捧着的仿佛是一团白浪花,又像是 纯色的白菊花。早晨醒来,竟然感觉到面颊上有泪水,凝视铁皮屋顶上的天 空,灰色中有蓝,蓝色中有灰色。起床后,便执意想穿上那条蓝花布裙,待我整 理好衣裙后,仿佛又在等待着什么。布裙上有少许的皱褶,仿佛有一种潜在的 波澜相互推动,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奔出宿舍,脚仿佛踏上了尖锐的碎 石。我呼吸急促,站在联大路上,风挟持着我,有人向我奔来,我倾尽全力将身 体送往时间中的巨谷。这一天,在又蓝又灰白的天空下,我手里注定要捧着赴 缅北战场的一份阵亡书,上面写着周穆的名字,他曾是西南联大的学子,后参
加了中国远征军,在从野人山撤离时殉难。
现在,我该回到另一个现实中去,我之所以在尾声部的低诉中面对他,是 因为在这部书中,他是最后的安魂曲。回忆之所以存在,就像波涛滚滚,唯有 浪尖之上的白,是永恒之沧桑,也是祭奠之词,它无法随同岁月消失,哪怕我的生命终结,它仍然是我的心魔。
周穆的阵亡书是白色的,那是云朵的白,其白色的消息告诉了我,周穆是一个孤儿,在参加中国远征军之前,他唯一的亲人奶奶已去世。所以,当中国 远征军从缅北野人山撤离时,他就立下了遗言,如他无法走出野人山,就请将他的阵亡书寄交给我。
死亡,再一次将生命化为虚无之境,我开始将阵亡书捧在手心中,它是一 团火在剧烈燃烧之后化为的灰烬,它是所有音符中滑入黑键的最低音。我的空气时间仿佛都已经静止在这一刻,不再向前递嬗。
之后,我就住在离西南联大原校址最近的一幢老房子里,那支弥漫出蓝色 墨水的钢笔陪伴着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钢笔着了魔,在它的弥漫下任何逝去的时间都会像四季般重又轮回。
我写作,小说之所以相伴我的日常生活,是因为我在人类制造的垃圾中看 见了我自己和他人的世界,层层叠叠的垃圾之上是天空之蓝,垃圾被我们亲手 分类焚烧或埋葬遗弃,因为唯有生命是可以再生之花,所以小说中这个穿蓝花 布裙的女孩,来自七十多年前的南渡之夜,来自逃亡和战争遗梦,来自时间的汪洋和从垃圾中重生的人类故事。
生活真好,所有日复一 日的故事在此都有机缘重现。
早安,就是彼此关怀看见分享生命中存在的问题或艰涩,并完成一天中的 因果链环。窗外有细雨,也必然潜在着无数细节,这就是生活。热爱生命,源于 此中的哀愁与孜孜不倦中的欢乐。我手腕上有周穆送我的银手镯,它或许阴 暗过,因为有明亮,它们相互抵触,却又相互轮回。它是念想,每当它在我手腕 上滑动时,仿佛是周穆的手在牵着我。我们要蹚过许多暗滩才可能抵达时间的另一彼岸,我们就是这样前进的。
此刻,我要续人生中的后故事片断,它们与我血脉相连,在我曾经的生命中出现时只是梦幻的演奏,时间到底如何在变幻故事的旋律。
这是在高黎贡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在战争结束的多年以后,我又穿过了 怒江岸上有木棉花的村庄,这里的温度仿佛火一样在燃烧,将目光仰向天空, 木棉花依然硕大艳红,但已经不再是昨天开过的那朵花冠。向前走,就看见了 高黎贡山的云雾,往云雾深处的村庄走,我不需要向导,这条路我记得很清楚, 是因为那匹枣色马儿,对于我来说它就是我的精灵。如果没有它,在撤离的日 子里,我不可能那么快就回到昆明,这次我几乎都是沿着它带领我行走的足 迹,当然不是骑马,而是步行……我力图寻找马儿留下的脚窝,那些脚窝很深, 我深信它曾经留下过枣红色马的脚窝,有些事情一旦你深信不疑,就会是真实 的。我也想住当年的客栈,但有些客栈依然存在,有些早已消失。经过很长的 辗转之后我终于看见了高黎贡山脚下的村庄……经过很多实践证明了一种现 实:在广袤无垠的地球上许多东西被摧毁了,但村庄依旧在,因为村庄在地理 学中的位置基本上是遥远的偏壤,这使得工业和文明的革命运动难以抵达这些地方。
高黎贡山脚下的村庄,也就是任小二的村庄,它已经存在很久并将一直存 在下去。我又看到了村寨外的田野上盛开的油菜花,这是春天,白鹭们依然栖 居在田野上,看上去它们很幸福。自然界的幸福无处不在,几乎以我视觉下的 常态存在着。任小二的老家外有一条小路,这是我曾经走过的,如今再次走近 它时才发现世界并没有多少变化,小路两边是菜园,油绿色的瓜果,红色的西 红柿,所有常态都在随自然天气而变化。我似乎已经嗅到了任小二的气息,那 是马锅头的气味吗?每人均附其灵魂一种气息,它区别了动物猛兽,区别了河 流山川,使其存在充满质朴和传说之谜。我寻找中的任小二充满山野长旅之气味,也同时充满了高黎贡山云雾的气息。任小二出现在屋檐下的庭院,他家的老屋没变,这应该是任小二的前辈留下的老宅。观一座房屋可以测度人心 栖息地的时间,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讲时间是流动的,转瞬的也是隐蔽的。时间 给予了我们生命的过程,而一座房屋的存在也是一种过程,面对一座房屋,你足可以寻找到一个家族史的迁徙和繁衍的过程。
任小二不再是三十四五岁的年龄,这是战争结束之后的许多年,任小二大 概进入了50多岁的年龄,我之所以在相隔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前来寻找任小二, 是因为我给予了自己足够多的时间用来历练生活的多种滋味和勇气,同时也 给自己和他人留下空白和幻念,有时候空白可以变成云图,你尽可以在其中追逐并变幻世界的面貌。
任小二站在屋檐下是在发愣吗?而我已经走进了宅院,他回过头来,我的 脚步声很轻,但他已经闻到了另一种气息,他转过身来,这一时刻是真实的,我 又看到了任小二,他看似并没有惊讶我的降临。他说昨晚上梦见我来了,刚才 他一直站在屋檐下回忆梦中的场景,自我离开之后,他是头一次梦见我,所以 他相信我会出现的。梦,确实推动着现实,很多人对梦没有信赖感,是因为他们抵制着梦。
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世界上能活下来并再度重逢者,都是幸福的人。接下 来,任小二带我去了田野上,我又看见了那匹枣红色马儿,然而,任小二告诉我 说,那匹马儿已经在几年前自然老死,这匹枣红色马是它的孩子……多少年来 我一直在想着送我回昆明的那匹马儿,并坚信它一定会回到故乡。它确实已 经回到了高黎贡山脚下的村庄。我将手放在马背上,内心涌动着一阵阵的潮汐,眼眶开始又变得模糊,时光给予了我们记忆,是因为我们有爱的权利。
爱是什么?任小二带我来到了一座有白色围墙的小学校,这座名为高黎贡小学的学校,无疑已经实现了任小二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梦想。任小二告诉我说,在我离开村庄后,日军占领了腾冲,村里的百姓都躲进了深山老林,他和 几个男人则参加了地方组织的抗日游击队。战争终于结束了,百姓们走出了 深山老林,他又回到了村庄,之后,在战争结束后的多年时间里他就一直在践 行自己建校的梦想。如今,梦想已经实现了,面对今天的任小二,我有一种难 以表达的思绪,我只希望那些力图造梦的心灵,都能像当年的任小二一样实现 自己的梦想。之后,我在这座小学校住了半个多月,并每天给孩子上一节课, 我没有讲课本知识,我只是讲述梦想,在我讲课的时间里,任小二也一直坐在 教室里。我对梦想的述说是从黑夜中南渡的故事开始的,在讲述中我会回到 很多细节中去,在长沙晒衣绳上的那只受伤的绿翅膀小鸟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他们充满稚气的眼眶里有跟随我声音的想象和飞翔,我发现,孩子们是喜欢时 间之精灵的,因为精灵是自由和独立的象征,它们可以带领孩子们越过现实, 在那一时刻,我同时也发现孩子们关心那只小鸟的命运超过了关心战争的命 运,也可以这样说, 一只小鸟的遭遇是萦怀于战争背景中的个体,孩子们从这只小鸟身上同时也感受到了我们所言说的战争黑暗史。
后来,我又讲到了那匹枣红色马的故事……当然,这是另一匹精灵,它与 人类的故事息息相连,我讲到了我与那匹白马的通灵,讲到了马儿奔驰的速 度……就这样,我的马儿又回到了人间……任小二似乎从来没有听我讲过这么多的话,他一直注意倾听我的声音……我们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意味着我们用身心经历的一系列战乱,都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间中 结束了。然而,记忆并没有结束,它或许会停顿在某一时刻,它停顿只是为了 休冥而已,就像人需要睡眠一样。而一旦人唤醒它,它就会奔跑不息……这奔 跑中有我们曾经的惊魂未定,仿佛那匹马儿的脚蹄下破开的屏障让我们寻找到了命运中该抵达的地方。
而不管你在哪里,漆黑、明亮还是桃色已妖娆,我都要告诉你,在底蕴的波澜下,那场战役已足够让我们休整,已足够我们像枕木般通向长夜。在枕木般延伸出的碧色寨附近,有一座碧色寨小学,战后的无数年里,吴 槿之和乔尼一直在建构碧色寨小学,他们早已成为夫妇,婚礼是在碧色寨举办 的,我曾乘小火车前去参加过他们的婚礼……小火车从越南海防到昆明,这趟 火车曾经护送过我们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学子,也曾运载过战争时期的军用物 资。我乘火车前往碧色寨,当然还有周梅花和她的依恩……我们坐在小火车 的窗口,白色镂空的法式窗帷下是我们的面孔,出了昆明城,我们会拂开双层 窗帷,远眺着窗外平静的山水……面对碧色寨火车站,也面对这条历尽时间洗 礼过的铁路。吴槿之和乔尼举行了简朴的婚礼仪式,乔尼的父母从法国巴黎 到越南再乘小火车来到了碧色寨来参加儿子的婚礼,这对夫妇是最早进入碧 色寨的法国人,正是他们将乔尼带到了碧色寨……时光太悠远,在睁眼和闭眼 间,是现实和往事的碰撞,在他们的婚礼仪典中我看到了启开了瓶口的法国香 槟的白色泡沫朝空中喷溅,我看到了吴槿之和乔尼脸上的笑容,婚礼上他们宣 布了建构碧色寨小学的现实和梦想,吴槿之披着纯白色的婚纱与乔尼手牵手 带领我们前往建校的地址,在原址上我们看到了战争时期被飞机轰炸的痕迹, 吴槿之和乔尼婚后不久,就驻守碧色寨,开始了第二轮回的建校史,这是他们 个人的历史,也是碧色寨小学的历史。两年以后,白墙青瓦的碧色寨小学诞生 了,那一天,我又一次乘小火车来到了碧色寨。吴槿之成为碧色寨小学的第一任校长,乔尼成为碧色寨小学的教导主任,并教法语和英文。
现在,需要后续的还有周梅花和依恩的故事。在很多年里,我都曾经与周 梅花和依恩失去了联系。那场来自缅北的大撤离使我们无法相互看见,面对 战乱,任何踪迹都像是失去了魂灵的守护神,我无法寻找到那些亲爱者的任何 踪迹,就像无法寻找到那一双双碧绿的翅膀,作为飞翔在空中的精灵,它在我 的生命中忽而出现又消失,是在取悦我对世界游戏的智慧和意念吗?我想是 的,于是,我的心灵放得平静而悠久,包括对于亲爱者们的杳无音讯 ……终于 有那么一天,周梅花带着她的依恩出现在我的安居之所外 ……在我听到敲门 声时便有了一种隐隐的期待。对于敲门,也是多种多样,有来自居委会的敲 门,这样的敲门通常很大声,打开门后会看见门外站着几个中年妇女,她们通 常会告诉我又要停电几天了,让我尽快准备好烛火等等。还有就是邮递员的 敲门声,因为写作的缘故,总有来自编辑部退稿和采用稿的信件还有我订的文 学杂志,所以,邮递员敲门时会叫唤我的名字 ……那一天,我听到的敲门声是 异样的,我正在楼上写作,那应该是一个雨后的下午,空气很湿润。突然间,我 想起了某种萦绕不息的正在追索中的旋律,我想起了一首喑哑过的歌曲 ……
我奔向楼梯,这道楼梯早已脱尽了油漆 ……
在我即将拉开门闩的时候,空气中有一阵阵的颤音 …… 门开了,我喜欢这 道门是在我已经结束了西南联大文学院学业的时候,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想, 只想尽早寻找到一 间房子,因为写作的愿望已经在折磨着我。通过时间所累积的那种语言,需要孤独和空间去记录。
门闩拉开了,周梅花和依恩站在门外 … … 现实终于抵达了我所祈祷中的 一个梦幻。在我和周梅花深深的拥抱之后,我们坐在有石榴树的小小庭院之 下,我已学会了煮茶咖啡,这种有西式和云南味道的茶咖啡使我们开始追忆缅北……
追忆需要一个点,就像煮茶需要水…… 同时需要的是火候,煮茶人的心 情。在这个时光早已移动过的时间里,我们的共同点就是缅北,只有面朝缅北 我们才能寻找到分离之错乱的原踪。那一夜的大撤离意味着我与他们分离, 也同时意味着周梅花要带着他的飞虎队员撤离,他们撤回到了印度又回到了 美国,在又经过了时间的呼唤以及周梅花的爱情疗理之后,失忆了很长时间的 依恩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记忆中了……战后的几年时间里,周梅花一直陪同 依恩生活在美国,她力图想让依恩摆脱飞机坠落时的噩梦,因为在较长的一段 时间里,很多夜晚依恩似乎总是被梦魇覆盖着身体……那是来自缅北天空的 噩梦,依恩白天回忆着那个梦并只是申诉着:我为什么要将飞机坠落?如果我 偏离开一点点缝隙,飞机就不可能……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失败。为什么我要将飞机坠落在缅北丛林?为什么?
这是一个关于为什么的拷问,也是源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飞虎队员 对自己以及对世界的追问。周梅花置身在这拷问中并坚持用柔软之心安抚着 曾经驾驶着飞机,驰骋于战乱之天空的依恩,而随同夜与昼的互相搏斗,依恩 的心灵也在时间中获得了对于回忆的淡然,他慢慢地又回到了现实中,与周梅 花相爱同时也抽时间去陪伴着在美国的父母亲和兄弟姐妹。尽管如此,那架 坠落在缅北原始森林中的飞机,仍然是依恩想在此生生命中寻找到的一个终曲和因果。
我写作这本书时,同时也习惯追索因果的链条,这大概也是历尽了一个人 的生离死别后诸多经验和磨砺的拷问,所以,我理解依恩,就像又回到了我对 自身以及这个世界来往人群的追索。其中,因果链条也是我们人生中难以回 避的绳索,我们之所以感受到生命之重生命之轻,是因为在生命的每一个过程中,都有一根根绳索从昨天、今天到未来,自始至终地捆绑着我们的肉体。而昨天就是我们的前世 ……简言之,所有归之为记忆中的一切都属于前世 ……
庭院中飘忽着一种薄荷的香味,它直抵舌尖,让我们几个人的追忆和现实 变得美好和忧伤 ……依恩站起来,他高大挺立的身躯中始终铭刻着一个飞虎 队员的标志,它就是飞行于战乱之天空中的故事。所以,之后,周梅花和依恩 将从昆明抵缅北,他们重又踏上了昔日的空中和地下的航线,并将去寻找坠落 在缅北原始森林中的那架飞机,他们终于找到了那架飞机 ……我没有陪同他 们前往缅北 ……我想把那个独有的空间留给他们去探索,我在冥冥中又看见 了依恩曾经驾驶过的那架飞机,不知道多年以后,那只黑色的蜘蛛是否还率领 着它们的家族,在飞机上织网?之后不久,我同样又踏上了前往缅北的路,并且踏上了前往野人山的道路 ……
这条道路曾经是中国远征军大撤离的道路 ……然而,战争结束多年以后 的探索之路,也不再是当年中国远征军的撤离路,那一年我们组织了一支探险 队,里面有医生,马帮驮着足够多的粮食、饮用水,我们有指南手册、向导,最重 要的是在我们身后没有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追杀令。在和平年代重返野人山的探险,对于我来说是在寻找到青春恋人周穆曾经弥留在野人山的气息。
一只绿翅膀的小鸟从我进入了野人山的那一时刻就开始盘旋在我头顶, 我生命中的绿色精灵重又回来了。它与我在半空中对视,它曾经栖居过我的 肩头,我们走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时间,更多时间我们不得不分离,而在关键的 时间里我们总是会相遇。正是这只精灵陪同我穿过了野人山 ……其过程仿佛 在陪同青春的恋人周穆在行走,并感觉到了他的温度就在我手心中央扩散,这 一刻,我深信他并没有离我远去 ……生死之界,有待人类更深地去探索或体悟,有时候,只要你愿意和心怀虔诚就总是会与阴阳相隔的人们相遇。
我分明感觉到周穆的手一直在携我前行,他是亡灵,但我深信他已经转世 又回到了我身边。夜里我钻进了帐篷中的睡袋,只要一想起他来,我就再不会害怕野人山的老虎和豹子。
天空很窄,有时候,我不需要太多的辽阔,从卧房到露台,洗干净的衣服已 经吹干了,西红柿应该是里外都红透了。在所有的日常生活中,如果你恰好听 到了那首音乐,就像为自己突然间已治疗好了疾患,如果你不出远门,却已经看见了自己云游的原始森林,就在触碰中离一头云豹也只有咫尺之遥。
而此刻,许多事已经交代过。
走吧,走吧,除了缠绵,还有荆棘中的玫瑰,除了爱情、凋谢和诵经,还需要抵达那个称之为理想主义者的梦乡。梦乡,犹如我的西南联大……
在微颤的云幕之下,我又走到了校园中的联大路,它隐藏着无限的可 能……在微尘中,我发现了一只蝴蝶在飞,在它晶亮的一双翅膀下,我又开始 变得虚幻,当所有的虚幻主义之梦,修补着我们的忧伤之怀时,路,仍然来到了 我们的脚下,我低下头,目视着这一条联大路,它不宽不窄,正好可以让我回首 一路上行军似的旋律,当我的脚越来越缓慢时,我知道优美轻快的旋律早已离 我远去,尽管如此,回首脚下发出的旋律是一件美差事。当我低下头看见那些 头扎马尾巴,以及披着长发的女学生奔跑在校园深处时,我安慰自己说,我也 曾年轻过,上帝是公正的,我的青春史中有手拎箱子穿着蓝花布裙的画面,我 的青春随同南渡的队伍在乱世中撤离,撤离对于青春来说,就是在战火铁蹄下
手拎箱子,跟随我们的教授学子们在奔逃。我用我的青春见证了西南联大的前历史。
而教育,发源于从拥有文字符号所开始的编年史。对于我来说,我身体中 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当我满怀激情时,前去迎接的一个人给予我从低矮屋宇前, 开始陪同我成长的一个个来自世界的寓言,里面有金黄的落日也有月光的皎 洁。我身体中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当我在人生之旅开始时,与我相遇的那些美 好的,穿越在我人生中的村舍、古刹、流云和辽阔的地平线。我身体中所接受 的教育就是那些扑面而来的满山遍野的自然之时序,那些轮回再生之美。我 身体中所获得的教育告诉我,醒来,不是为了赶路,而是为了栖息,就像书一样 在书柜中寻找到位置。现实中, 一万册书的位置,看似相同,却隔着田野山川、 急流暗滩。醒来,有多少人在赶路,路的形状千奇百态,你所走过的路,正在走 着的路,将告诉你前方有什么,也同时叙述了你的一天或一生的命运。我身体 中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说,在这苍茫的世景中,唯有从低处到高处,再从高处 到低处的人生境遇,值得我们去倾力相爱。我身体中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生 命是值得瞩目的,它也许是波澜和荒草相互缠葛之心,然而,它自始至终有一 个飞的理由,它绕开了忧伤,或者在忧郁之中飞翔。在我们的身心里有许多个 转瞬即逝的时刻,是属于飞翔的,唯有从苦难中历练出来的理想,带给我们纯 粹的痛苦和快乐。我身体中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时光,这亲爱的时光,如果 你肯为我而留下来,我愿意是风化岩,我愿意是一架缝纫机的密织声,我也愿 意轮回为风或燕子。我身体中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时间可以是美的,有时也 可以是丑的,也可以是自由而禁锢的。就像诗歌的意义,诗人的再生与死亡,就像历史和空气,扑动羽翼,就像种子落向大地。
我身体中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了我,当一个人,面对着那么多,那么多失去的时间和爱,无眠是美妙的,因为可以在广大深远的黑暗之天宇仰头细数星神。
从枝叶繁茂到重回老家,重回停顿,回到人渐次老去的地方,重回窗口的 云,写作的无边,重回早晨的一杯茶, 一次历程……人生就这样过下去,无论多 美的风景结束后再换一个风景,无论多壮美的路都会回到初始,回到一个人孤寂,重返,往事如烟的地方。
长相忆,精神之所以美如屏息间的变幻莫测或绚烂如初,是因为我们拥有 自由而忍受时间磨砺的翅膀。推窗远望,昨日之美从深秋寒瑟中又抵达眼帘, 今日之光像烛火般将照亮未知的路。梦中人你们在哪里轮回?我现在突然明 白了,书中的每个人每件事包括天上飞的地上奔跑的精灵,都将是我的梦中人,简言之,我们曾经在昨日相遇,也将在梦中或醒来后的黎明再次相遇。
我的叙事将在此刻结束,而梦书的另一面正待翻开,在这个初秋的季节, 梦书的另一面也许是空白,如果是这样,我正好可以用色彩和语词去填补它, 色彩和语词的功效是缔结魔力四射的时间之神;而如果梦书的另一面是写满了符号的文字,那么我将在分行的母语结构中寻找到梦中人的神秘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