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逃亡录中已经使许多人失去了音讯,在这不长不短的六年时间里, 我曾通过许多种方式想搜寻到母亲的踪迹,但终因历史时代的原因而失败。 那一场战争结束后,新的战争史开始了,历史动用了生命的一场场生死之搏 斗,解决了人类的种种冲突后,从而落下了帷幕。当我的手重放在大门的环扣 中央时,这是一个将等待和希望的漫长焙炼聚于火焰绽放的又一个时刻,突 然,我在一道细小的门缝中看见了院子里晾绳上的旗袍了,多年过去了,那深 紫色的旗袍依旧陪伴着一个女人,她就是我的母亲。只要这旗袍存在,就意味 着母亲早已经回到了她的老家。这时,我耳边的右侧突然就响起了一阵阵熟 悉而亲切的高跟鞋的声音……很显然,这脚底下发出的声音已不再是在战争中逃亡的声音,而是来自生活的平静而有秩序的声音。
我们的生活终于恢复了秩序,在战争结束以后,逃亡者重新回到了老 家……而在这些充满平静而有秩序的生活中,又隐藏着多少创痛?脚穿黑色 高跟鞋的女人已经来到了身边,她就像一团深紫色的光束已飘渺过了时光的轮回,而我则穿着那条蓝花布裙轮回到了我的老家。
老家如果没有来自母亲的气息,就意味着已经衰败和失传。而我的母亲 在她历经了一系列的命运的周转和劫难以后重又回来了。她厮守着与母亲的 重逢让我感觉到了她厮守的意义,仿佛晾衣绳上母亲的旗袍证明了朝上天空 的时间是真实的,庭院深处月季花香的味道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就显得很 具体,我们的这一次见面使我除了看见晾衣绳上的深紫色旗袍,更重要的是找 到了穿旗袍的女主人。通过屋子里的床单、厨房和窗户,叙事重又开始寻找到了源头……
这源头就是我们的缅北之分离……那一夜,救护站的全体护理工作人员带着伤病员开始撤离,我不在场,是唯一的缺席者……战争时期的撤离不可能停留下来等一个人,因为一旦滞留就意味着失去了时机。母亲告诉我说,在昆 明联大校园看见我时,就像看见了阳光下迅速成长的松树,我已经不再是当年 拎着箱子前往北大求学的女孩,所以,在撤离中不见我时,她猜测我的不在场 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她坚信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走出缅北的。追忆撤离之 夜时,母亲已经可以平静的叙述:那一夜救护站的全体人员携带着伤病员撤离 时,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那天空之黑仿佛是一道道巨大的屏障,已经挡住了日 军的追杀……他们在黑暗丛林的马道上奔走时,不敢做片刻的歇息……终于 来到了中缅边境,也终于蹚过了我曾经蹚过的河流……终于抵达了河流那边 腾冲县境内的一座小村庄……当他们歇息下来时,便迅速安顿伤病员休息,而 此时此际的将军脉搏已开始减弱,无法停下来的高烧已经烧坏了将军身体中 的器官……就在天色近拂晓时,将军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人们折下松枝覆盖 在将军的遗骸之上……从这一刻开始母亲就将肩负着另一项重任,这就是护送将军的遗骸回故乡的遥远之路。
时间开始向着将军的故乡迁徙,又历经了很长时间以后,将军的遗骸之骨 装进了一只檀香木盒中,由母亲亲自护送到了安徽黄山脚下的一座村庄里。 母亲在那座村庄见到了将军幼年时成长的宅院和乡土。在完成了一系列的安 葬仪式之后,母亲重又回到了北方老家……推开老家的大门,从这一刻开始, 母亲漂泊的心灵终于有了归宿感,她决定在此安居……多年过去了,战火硝烟 终于结束了,母亲抚摸着我的长发……她的目光深情而镇静,我本想将母亲带 到昆明,让她与我生活上一段时间,然而,母亲果断地拒绝了,她说,我可以自己飞起来了,而她自己则是属于北方老家的。
正像母亲所言,我可以自己飞起来了吗?我重又回到了昆明,现在让我平静地叙述与我生命相关的几个人几件事,没有他们,我就无法像母亲所说的那样飞起来,当然翅膀是人无法从身体中长出的,没有翅膀的人类如果想飞起 来,只有从时间的天空中去借一双翅膀。这样一来,你会感觉到哪怕身临无底 深渊,你的灵魂也会因此而飘起来。重回昆明,是必然的,因为我的根须已留 在昆明,在经历了联大校园生活以后,几年时间又过去了,我已经以写作来谋 生。我曾在前面隐约透露过,我毕业后就在曾经跑警报的路上,发现了一幢有 院落的老房子,我起初是租下了那座不大不小的庭院,后来有了一笔积蓄下来 的稿费再加上母亲给我汇寄的一笔费用后,就买下了那座可以让我有藏书阁和庭院的二层楼的房子。
房屋对于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可以栖居而安魂。自从我拎着箱子随 同北大学子们开始南渡之夜时,我的魂灵就从没有安顿下来过,即使是在联大 的校园里,我的灵魂也在铁皮顶下的教室里跟随着教育之梦在流亡或飞翔中 成长。多年以后,战争终于结束了,当人们在修复破碎的城市之梦时,我拎着 箱子租下了那座民居,这时候的我,箱子里有未完成的作品……那些使用母语 来叙述的故事中仿佛有一片浩荡无尽的汪洋,它在不分时段的荡漾中飘忽着人生的帆影,以此唤醒我因疲惫和忧伤而显沉滞的心灵。
现在,已到了我复述几个人几件事的时刻,我之所以将他们放在这本书即 将结束的篇章之中,是因为在很长时间里我自己也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生命的常态。
首先,让我寻找到我的一号病人,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似乎 也并不重要。 一号病人是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在战火弥漫中被 烧伤的病人,直到如今,我仍然记得他干裂而扭曲的嘴唇,他身体中唯一没有烧伤的就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寻找他很艰难……你们知道的,在一个没有任何数据和资讯的世界里,要寻找到一个人全凭偶遇和执 念,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因为他因烧伤而无法用声音与我交流, 我记忆中无法保存来自他的任何蛛丝马迹。尽管如此,该相遇的就该遇见,那 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在一次滇西抗战老兵的相聚中我发现了一个老 人,他坐在最后一排,我恰好也就坐在最后一排……那是一个天气显得有些寒 冷的冬天,在相隔几个座位的空隙中,我的目光偏向右边时,突然就发现了一 张脸,在这个老兵的帽檐下我发现了烧伤的痕迹, 一块块疤痕脱离以后的粉红 色,最重要的是我发现了帽檐下面的这一双眼睛……将近六十多年的时光已 经过去了,我一号病人那双烧伤的眼睛虽然已经不再像昔日那么明亮,却仍然 保持着昔日的那种灵动,他意识到了旁边的我在注意他所以向我点头时,我们 的目光就在此相遇了……凭着有限的记忆,这记忆犹如无数碎片在经历了漫 长黑夜之后,碎片上因黎明而闪烁着一点点晶亮的露珠,正是这点滴中的露珠 让我们彼此认出了对方,经过无数时间的疗伤和自然痊愈,他的嘴已经可以说 话了。他说他的家在滇西洱海边的一座村庄里,他又回忆起了那次大撤离,他 说他一直在找我,并且为我着急,他无法说话,也无法开口问别人我到哪里去 了。后来,在中国远征军大撤离后,他最终又回到了老家,六十多年以来,他有 了孙子,并一直在老家做一个农民。他平静地讲述着,我也同样平静地倾听 着,只感觉到时间像一只果实,在一个异常炎热的时空中,早晨还是翠绿的,中午已变黄,而黄昏时已垂临在萎缩中……
二号病人从一开始就有地址,这就使我的寻找有了依据。从昆明到个旧, 只是一段距离,但终因各种各样的时空阻隔,更为重要的是在多种意识形态中 的魔幻主义所隔离,使我放慢了脚步前去寻找我的二号病人。直到进入二十一世纪,我才有了勇气去面对二号病人的存在,那一年,我来到了个旧,来到了著名的锡都……这时候我可以通过查询中国远征军的个旧籍的老兵录,前去 寻找二号病人了,我的手显得有些颤抖,因为我终于查询到了一个名字,而且 是唯一的一个名字……尽管我已查询到了他的名字,我却更愿意称他为我的 二号病人。坐在金湖边的茶馆里,我在等他的到来……他来了,他坐下,今天 的他已装上了假肢,他一坐下就告诉我说,他读过我写的许多书,起初他并不 知道是我写的,只是到了后来在一本书上他发现了我年轻时候的照片,于是他 坚信写书的那个人就是我……关于缅北战乱中的回忆,他说,走上那片丛林古 道后他就跟上一队来自大理洱海边的马帮,于是,他顺利地来到了大理,后来 又辗转到了个旧,之后,他就成了矿主, 一直守候着一座矿山,近些年他感觉到 自己老了,他便开始服老……服老的过程也就是他当年撤退的过程……他离 开了经营了四十多年的矿山企业,住在金湖岸边的一座房子里开始了养 老……尽管老了,他总是会回到过去,回到他参战的缅北,回到因冲锋陷阵而 倒下的那片硝烟弥漫中的阵地……他还说,他一直收藏着那副拐杖,他知道那 副拐杖是我舍尽全力帮助他找来的,也就是因为有了那副拐杖,他下了床重新
找回了大地,从而寻找到了归家之路……
三号病人始终未能联系上,我想起他的昏迷过程……在我兼做护理工作 时,始终未能将他唤醒……这是一个非常遗憾的梦,我无法在这个世界寻找到他,但坚信他已醒来,无论用哪种方式,我都祈望他已醒来。
等待,其实是一场短暂而漫长的虚构,如同悲伤在悄无声息中推动着一场 个人史的变革。此刻,合上窗帘,夜晚真好,无论是虚构还是变革,都需要面对
黑夜,并在时间的深度秘密中谋求新的玄机。在无尽的人世间,我们寻找的只是可以安稳睡觉的一个空间, 一个做梦后可以看见鸟飞,葡萄垂枝,月牙儿开始渡过银河的地方。我累了,手放在胸前, 枕头面朝东方,这是睡觉的一个姿态。感恩帮助我造梦的心灵史故事包括所
有的亲眷和亲爱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