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国度的偏僻之小镇,我重又遇上了这位来自高黎贡山脚下的马锅 头,这似乎也是天意,直到今天我仍然重温着与他再次相遇的天意,如果没有 他的出现,很有可能我的生命踪迹将被残酷的炮火所彻底湮灭。我穿过阁楼 扶梯后,很快就来到了楼下,他的周围就是他的马队,他惊奇地看着我,我们又 相遇了,经过两三个小时短促的休整,我身体中潜在的活力重又回来了。我说 明了我来这座小镇的重任,谈到将军的高热和母亲的焦虑时,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已经开始变得潮湿。
我们的眼眶不可能容一粒沙,因为它是我们生命中的泉穴,只要你遇到欢乐和哀愁,你的眼眶将涌动着潮汐,这些冰凉和滚烫的液体被称为泪水。
任小二带我来到了那家中药铺敲开了门,开铺子的同样是一个华人,任小 二叫出了他的名字。任小二似乎熟悉这座小镇上所有的风貌,因为他是途经 这里的使者,是将商业文明带进这座隐藏在深山峡谷小镇的过客。很快,我就抓到了退热用的几十服中药,本来,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当我就要离开时,任小二突然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说,凭他的感觉战争已经像一窝马 蜂倾巢而出将弥漫整个缅北,包括这座深山幽谷中的小镇离炮火已经很近,所 以,他决定送我回救护站营地……他没有说出更多的忧虑,然而,我从他眉宇 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不测的预感……我似乎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些倾巢出 动的马蜂,像握紧的小拳头那样大,黑色的马蜂,数之不尽的黑蜂像是蓄势待 发,将挥舞着充满毒液和仇恨的翅膀,扑向缅北……于是,我跨上了马背,在任小二的陪伴之下,带着救命之草药驰骋在回救护站营地的森林小路上。
正如任小二所预感到的一样,当我们在那天正午抵达营地时,我再也看不 到森林中那一顶顶军绿色的帐篷,再也看不到站长和救护人员,再也看不到我 的病人,再也看不到穿深紫色中国旗袍的护理员母亲和将军的帐篷……营地 消失了,就在我赴小镇的那天午夜……多年以后,母亲向我描述了当炮火开始 入侵这座营地时,救护站在黑夜撤离时的情景,当时,根本无法联系上我,站长 坚信,我不会消失的,她坚信我骑着枣红色马外出,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需要解决,站长坚信,我一定会走出这片原始森林的,并坚信在战火弥漫中我们一定会再度相逢的。
我跟随任小二骑马穿过了许多丛林以后才与他的马队重逢,任小二对我 说,跟我回中国吧!除了这条道之外,每一条路都已被日军封锁,在这样的情 况下你想寻找到救护站是艰难的……空气中有巨大的炮火声,我看见一群群 鸟儿也同时在天空中奔逃……我相信任小二的话,在这里,在动荡不安的局势 之下,任小二对于我来说就像时间之神牵引着我的思绪和选择。我也无力再选择第二条道路可走,就这样,我跟上了任小二的马帮开始步入了丛林。
撤离之路,使中国远征军开始了生与死的搏斗和逃亡。
那是96师副师长胡义宾、团长凌则民在缅北转战中的阵亡。现在,幕布上 出现了著名的野人山,杜聿明所率部队只想尽快地摆脱日军的追击,第5军向 北绕道,这不是一场幼儿园游戏中的绕道,而是一场生死魔圈,这里是缅北的 孟拱, 一座茫无边际的热带森林出现在眼前,它最先出现在杜聿明军长面前, 他心已疲惫,只想尽快地撤退到雨林深处去,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避难之地,透 过那一匹匹油绿色的冠顶。不分昼夜的战争阻击和重创,使他开始选择深入蛮荒的时刻。于是,野人山出现在眼前。
孟拱以北就是连绵数百里的亚热带丛林,因为出现了中国远征军的传说, 所以,简称为野人山。那一时刻,当杜聿明率部面对这片丛林时,就选择了直 奔这避难之所,是因为当空中飞来的追杀令遇到了这人迹渺茫的蛮荒,必在空 中失去杀机。因为当滚滚呼啸而来的硝烟弹片遇上了这片巨大的屏障,必被 它湮灭和挡住。就这样,杜聿明军长率部面对这浩荡的原始森林,抛下了沉重 的车轮,抛下了辎重,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走进了野人山。我猜不出到底是 谁第一个闯进了野人山。那个人开辟出了通往野人山的第一条道路,之后,是中国远征军进入了野人山。
野人山以密织的动植物的羽毛织出了眼前铺天盖地的冠顶,那冠顶有多 高,有多深邃?野人山以湍急中的经纬度海拔保持着与人类生活的距离,这距 离有多远,有多迷离?野人山以变幻莫测的诡谲捍卫着地球上最大的玄学体系,这玄学有多奇特,有多惊悚?
而我在七十多年前的那个黑暗交织的时刻,也正在撤离缅北,我并不知道,周穆也在同一个时辰中,随同中国远征军朝着野人山撤离。在缅北,很多年以前,我曾在腾冲明光的自治乡, 一个暮色凝重的时刻,看到了山那边的野 人山。之后,我就来了缅北。穿越时光的缅北, 一个漫长的地带, 一个奇遇之 邦, 一个未了的符号学, 一个让中国远征军遭遇到磨难的国度。我又来到了缅 北,来到了野人山的水深火热中。七十多年以前,巨蟒、野兽们出入的野人山, 突然就拥进了那么多人,他们携带着军号、钢盔大刀、帽徽领章胸章、汉阳造的 刺刀、驳壳枪等,他们是一支中国军队。起初是雾来了,雾雨中的屏障,根本就看不到天与地的连接线,追杀而来的敌人终于消失了。
他们在雾中前行,这是缅北著名的热带丛林,它后来因中国远征军的到来 而名世,因为它的深处有比日军的追杀更残酷的现实。杜聿明率部继续往雾雨深处走,带着突围之后的兴奋,但越往深处走,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尽头。
从玄学上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楚野人山到底有多深;从数据上 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种蚊虫;从物种上讲,也许根本就 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种疫情;从恐怖上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有多少惊悚事件。
从撤离之路抵达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首次遇上的是玄学中的野人山的 无边无际,当你满以为已快到边缘时,却遇到了更大的巨屏,这玄学让人眩晕、 疲惫。之后,遇上的将是野人山的物种,那些出入于原始森林中的巨蟒困兽, 它让沿途的人马倒下,让人口吐白沫而丧生;之后,是恐怖的穿透力,死亡前的咒语,带给你的将是生不如死的念想,是穿越不透的窒息。
要人命的缅北的雨季早已到来,被数不清的热带雨林中玄学、物种、疫情、 恐怖所挟持的中国远征军只带着三天的粮食,在补给断绝后饥饿又来临,这是 漫长的饥饿,因为中国远征军在野人山走了近三个月。饥饿于中国远征军,将是怎样的考验,许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因为胃里再没有一点食物,于是,胃囊就迅速地萎缩。之后,两眼发呆,供氧结束,血液不再畅流,这就是饥饿致死。
再就是因沉疴而死,当中国远征军染上疫情又将是怎样的状况?空气中 到处是动植物和人死亡而腐烂的臭味,这加速了疫情的传播力。人一旦感染, 血液将会变黑,眼睛会失明,身体会瘫痪,死神们将会乘虚而来。还有寒气弥 漫,许多将士在这寒气中,遇上了死神的手再也无力脱身而出,还有因雨季而 爆发的电闪雷鸣。整个野人山只要一失去阳光普照,就像地狱之色使视觉变得如此灰暗。
杜聿明军长同样染上了疫病,他在疫病通体时不断让电台寻找向外联络 的信号,他们依赖居住于山林中的土著,也称野人,寻找着路线。终于,在最为 绝望的时刻,电台向外界发出了求救指令,空援飞机从高空向中国远征军投下 了一个星期的粮食和地图。中国远征军从5月10日到7月25日,在野人山经 历了地狱般的大撤退后,终于抵达了印度阿萨姆邦的雷多,结束了让后人无法细诉的苦难从而抵达了目的地。
野人山,每个进入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都被蚂螨吮吸过,因为雨季,是蚂 黄们在密林深处猖獗挡道的时刻。再就是蚁群,很多士兵被饥饿折磨而昏倒 时,往往是蚁群蜂拥而上的时刻,它们用强劲的吞噬术瓜分了肉身,只留下成 堆的白骨……野人山,是我社会调查中最为忧伤的背景。1942年8月,最后一 名中国远征军终于走出了黑色的布满魂灵的丛林,抵达了印度的雷多。据资 料载,中国10.4万名远征军,战后不到4万人幸存,其中,有1万人死于战场, 此外5万人都消失于野人山丛林,活下来的中国远征军,以万劫之后的重生,再一次又让嘴唇喝到了野人山外的泉水。
而此刻,我的殇歌,我的嗓带都已沙哑,缅北野人山,给中国远征军带来了太多的悲劫和苦难。不久以后,我再次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第二次远征,那些漫长的热带雨林蜕变成了日军的墓陵,这就是历史。我所辗转处,也是最后一 名中国士兵走出野人山的丛林口,我站在出口处,仿佛感知到了那名士兵咬破 双唇后所迎来的曙色,尽管漫长的煎熬,让他的身心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我仍 看见了他的生,那命若弦弓的生之后,是奔向印度雷多的聚集号,是众生的拥抱。
在不同的国度里,我们都在逃亡中将故事继续进行下去。又历经了漫长 的跋涉后我跟随任小二的马帮,终于穿越了一座座避开日军轰炸和追杀的丛 林……时间总是会过去的,时间也总是要到来的,在不同的时间里,这本书中 的主角配角们都在以不同命运的规则消失或再现。时间在我们的脚下延伸出 去就是我的祖国,我不知道时间为什么如此快地改变着命运的履历,那是一条 湍急的河流,就是这条河流划分了两国之界,河的北方就是缅北,而河的南边 就是中国腾冲境内。我们的马帮正在过河,我牵着我的马儿也在过河……河 水漫过膝盖骨,我似乎听到我的骨节在咯咯地响着,人以骨架来支撑身体的潜 力,能够听到自己的骨节响,充分说明有魂灵在召唤着我,因为心中存在的魂
灵是通向我们骨骼的,它给予了我们通向时间的力量。
时间就在这漫过膝盖骨的湍急之河床上泅渡而去,在两边的河床之上都 有来自两个国度的牧羊人,他们赶着羊群正在放牧。任小二告诉我,日军的践踏声很快就会到达此地,幸福无忧中的牧羊人很快将结束他们无忧的生活。
时间已泅渡在河之岸,我们已站在祖国之岸……
我眺望着河对岸的缅北丛林,心中升起更深的一道道无法穿越的雾障,我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在这样的时间里,最令我纠心的是时间深处中仿佛逃亡着那支中国远征军的救护站的全部人员,在他们之中有我的母亲和她的将军,有周梅花和依恩,有我的一号和三号病人,还有站长和众多的伤兵……我 完全陷入了新一轮的忧思弥漫之中去,还有周穆,在缅北我们为什么总是无法 相遇?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了,在我们蹚过河川时,也是中国远征军进入野人山的时辰,而周穆也是其中之一。
我的忧思从这一刻开始回到我的祖国, 一群黑色的山羊欢鸣中来到了河 边饮水,我靠近它们弯下腰,伸出手抚摸着它们的脊背,牧羊人笑着,完全不知 道战争即将到来。他从怀里的口袋里抓出一把盐巴摊在手心里,喝够水的羊们开始伸出粉红色舌尖品尝着人类之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