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秋雨后,世界又露出了原初的面容,被秋雨润湿后的大半个缅甸露出 了它稀有矿石般的宁静。我又来到了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用我的足履验证人类的又一种旅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旅途啊!我一直在走,以走的方式在丈量,随同彬马拉会战的流产,杜聿明遂下令第200师先期向北撤,中国远征军已 越来越深地陷入困境,日军之前已再次占领了仁安羌。满山遍野的敌人不顾 一切地反扑,试图彻底消灭中国远征军。而此刻,200师向北撤,沿八莫、南坎而撤退……撤退之路,已明确显现出了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远征的失败。
失败,我们从出生后已经尝试够了太多太多的失败,几乎在每一种格局里 都充斥着失败的滋味,只因为从火中熔炼青铜器物需要尺度,这是火给予我们 的尺度。只因为在江流中泅渡同样需要尺度,金木水火土给予了我们粮食、温 度和夜与昼,同时给予了我们疼痛的肉身,之后,再给予了我们飞翔的灵魂。 现在,到了我前去面对中国远征军撤退之路的时刻,细雨如琴瑟,漫过出境之 国的缅甸,漫过伊洛瓦底江,漫过中国远征军的败北之路,漫过了人类的江河之尺度。
撤退意味着什么?我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的脸,又让我再 一次地想起了青铜器物的熔炼。简言之,战争就是一次熔炼青铜器的过程,其 火淬之速,必熔炼出世间一切苦难之谜,成就一切罕见之圣器。在漆黑与明亮 之间我又找到了撤退的路线,我又一次重回到战争中的万劫之路,在仁安羌, 被解救的英缅军第1师第七装甲旅7000人,在解救后,已不再与中国远征军合 作抗日,开始向印度溃逃,这溃逃,必使日军蜂拥而来。日军迅速从西北又来 到了曼德勒一平满纳一线对中国远征军开始包围……之后,是中国远征军55 师和49师的溃败,在萨尔温江之岸上,是中国远征军的撤退。之后的1942年4 月20日后,日军开始将全部主力攻占腊戍,腊戍在地理中,是中国远征军进退 的基地,因而,在此地屯集着大量的军需物质,而此刻的27日,在通往腊戍的森 林、灌木丛、公路和小路上已被日军的军队所覆盖,在史迪威和罗卓英的布置之下,中国远征军主力在曼德勃已撤退,腊戍已失守,它失守于人心歼灭,失守于只有28师一部分中国远征军的守候。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战争中的恶,失 守于攻克和后退的茫茫无际。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难以掌控于手心又难以 脱离开去的人间的白与黑。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盲目和执拗,失守于我们纠 结不清的制度。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哲学,失守于黑暗与光明的交战和拥 抱。脂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湍急之浪,失守于反复无常的信念。腊戍必失守,它 失守于沦陷,失守于等待和观望者的体系。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眩晕失守于 镜子的圆面破碎的光阴。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践踏和侵略,失守于无耻者的 宣言。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忠诚,失守于伟大的惊叹号;腊戍必失守,它失守 于军师参谋,失守于卜告的魔圈失效;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世界的花园和它 的美学,失守于人类梦游时遇到的魔鬼;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饶舌,失守于言 说之罪;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军令和戒律,失守于等级和身份的界限;腊戍必 失守,它失守于激流暗礁,失守于英勇的传说;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战史,失守于弹药、战机、坦克的发明者,失守于人类的历史……
这一年,又遇到了秋雨,我一生所热爱的细雨。忧郁伤骨,伤及我活在世 间的形体。唯有思想能穿过沙漠,尽管沙漠中只剩下了虚无,尽管天下无人需 要这份虚无,我还是要用探索之触梦到你。翻过这一座山脉,就能进入你们撤退的领地,就能与你们的磨难相遇。
我又睁开了眼睛,抖落了睫毛上的雾露,抖落了内心所经历的霜雪。只需 漫长的一夜,我仿佛又重新追上了你们的踪影。之后,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 又看见了滇缅公路,这是一条用身体铺就的公路,路之源头,满载着身体的哀 歌,满载着笨重的石碾滚过的血迹,满载着忧愤和死亡。而今天,滇缅公路上 一片混乱,中国远征军的车辆、器材和伤残病员们已开始了大撤离。在混乱的脚步声中,你已无法再去审定这战争的浩劫有多深,你已无法像圣人那般将目光投向清澈的蓝天,你已无法申诉或像孩子般无助地哭泣……
你就是你,你就是这撤离中的你,溃败的你自己。
无论你失去了手臂和大腿,还是伤及了颅内和心肺,你只要有一口气,仍 然需要撤离,还有大批缅甸华侨难民也在,这是一条逃亡之路。逃之路,像这 秋雨中的虚无,从远处沙漠中涌来的虚无,如此的境遇,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 悲伤。之后,5月3日,日军56师侵入中国境内,并攻占畹町。8日,再攻占密 支那,彻底地截断了中国远征军由缅北回国的道路。而随同腊戍、密支那失 守,中英联军在缅甸作战全局失利,日军进逼中国滇西…… 中国远征军的大撤 离就在眼前:26日,在曼德勒以南的中国远征军开始了撤退,由第5军新22师 实施掩护,5月1日,中国远征军第5军第96师撤出了曼德勒,再经缅北的孟拱折向东,经葡萄、片马、泸水再退回国内……
撤离是什么?当然是朝后转动,就像一只黑麋鹿遇上了人类的狩猎,所 以,它们必须朝着自己的老家,原始森林奔跑……就像鸟在飞行中遇上了空中 射击手,所以它们必须直奔更高远的天空,也要飞翔。就像爱情遇上了分离之路,所以,掉转头离开是必然的。
就像我在此刻,遇上了秋雨,遇上了开窗以后,满地的落花,遇上了一场无法抵御的秋瑟。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学会凋零。
撤离对于卫生救护站来说,是从半夜开始的……而这一夜我并没有在救 护站,因为将军高热一直未退,我决定私下去那座中国马帮经过的小镇寻找消 炎和退热药品 ……我没有向站长申请,因为我知道申请肯定不会被批准的。 是什么给予了我勇气?我,只是一个来自西南联大文学院的女生,是什么让我努力去尝试生命的过程?我想这是因为爱与悲悯的情感在左右着我。在之前,我已经用许多语言复述过了母亲的故事, 一个女人为了爱情而来到了缅 北,又因为战争而成为前沿阵地的卫生救助员……眼下,为了救助将军,母亲 几乎丧失了睡眠,每晚都守候在将军身边,用凉毛巾为他降温,这样一来,母亲 美丽的眼睛迅速地变成了黑眼眶,那双眼睛充满了深渊般的焦虑和期待…… 我几乎不敢与母亲的眼睛相遇,我害怕面对这眼眶中的漆黑……于是,我在微 风中似乎又听见了马儿的叫声,我来到了那匹枣红色马的身边,当我将手放在 马儿的脊背上时, 一个念头突然降临了。又一个通灵的时刻已到,我将心中的 愿望转述给了马儿,它将头垂向我胸前,仿佛召唤我说,我们出发吧!是的,我 们要出发了,我想, 一定是神给予了我勇气,它使我隐瞒了出行计划,包括对我 的母亲也隐瞒着。我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出发的,我手牵马儿到了山下,我害 怕马蹄声惊动人们的耳朵,因为我知道马蹄声是很有力量的,从它四蹄下发出 的声音,只要落在大地的砾石尘土之上,总是会被风儿送进人们的耳朵,因此, 我牵着马儿走了很远,你要知道,如果马儿没载人奔跑,它的四蹄也是很轻
盈的。
亲爱的马儿,你真是我的盟友和知音,你能感知我内心的方向,所以你能 载我到一个想去的地方。我们得绕开敌占区。什么叫敌占区?就是已经被日 军所占领之地,就是炮火弥集之地。炮火是可以看得见的,均属危险之地,我 还不想去送死,面对死亡,在我看来,凡是可以绕开的,都应该绕开,当然,战场 上的士兵除外。我想,如果我是一个军人置身于战场,那么,我也会忘记自我, 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所谓的自我,是不存在的,因为自我已经变成了武器,不 过,那武器无论它是弓驽还是冲锋枪都应该是拥有灵魂的,是人的爱恨交织赋予了它灵魂。
我们几乎都是在原始森林的马帮道路上奔跑,这时,我能充分地感受到中 国云南境内马帮的魔力,就是他们开拓了通往异域的道路,将商业拓展到一个 又一个遥远的国家。马儿载着我奔驰在马道上,这条路简直是天道,虽然路上 到处是褐色的马粪团,马道两边却是高大的松木向前一路绵延开去,所以,马 儿奔跑在这条路上时我能感受到它的自由和舒朗。我们在下半夜抵达了那座 森林中的马帮小镇时,小镇上仍然燃着灯烛,从黑夜中靠近这座小镇时,我才 发现身体是肉做的,而不是铁铸的。也许是因为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也许 是一个词,它有多种可能性,它告诉我们世界是多样的,没有唯一的解释,就像 人出生后所面对的路,你不可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除了主要的路之外,旁边 还有许许多多交叉的道路可以行走。我最近对于路有了更深的思索和了解, 从帝都到长沙再到昆明,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行,你知道的,只要你已经来 到了路上,就一定得对自己的生命的重负有担当力,首先,无论你多么累多么 饥饿都得往前走,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离开你的集体,而我们当时的集体就是 旅行团队,有了这面旗帜,我们就不会失去方向。在西南联大,我们除了接受 教育滋养之外,还学会了在敌机轰炸昆明城时跑警报,噢,在敌机轰炸下跑警 报时,我们看到了一座城市的人们怎样在惊恐迷乱中逃生,这时候,逃生就是 为了战胜来自战乱的迷离,跑警报,除了使我们掌握勇气和智慧外,同时也使我们保存了生命的又一种存在。
战争中的缅北,是被无数战事所绵延的道路。在这里,有逃生之路,无数 的逃亡者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蚂蚁们带着渺小的肉身之躯在奔逃。我来到了 这座小镇,执灯的竟然是一个华人,他一说话,我就在黑暗中感受到了来自祖 国的母语,它就像是连在我舌尖上的神经,让我没有因此在黑暗和饥饿中倒下去。现在的我,除了万分的疲惫之外,就是又渴又累了。下马时,如果没有这位华人执灯向我走过来,我几乎就快要眩晕倒地了。
是母语的召唤,使我的内肋开始挺立,我从而发现人在最为虚弱的时候, 只要挺立起了内肋就充满了力量,这力量有光的召唤,华人手中的那盏油灯, 仿佛已在刹那间打开了我的心脉,我将再次倾力而面对这个黑暗未蜕变的下 半夜,我将由此面对这盏灯束所照亮的现实,我在光中看到了寂静的街道中飘 着浓烈的马粪味儿,这刺鼻的味道使我相信,虽然战事越来越近,却依然有来自中国云南的马帮途经此地。执灯的华人走近我问我是否需要找房间。
我是很累很累了……但目前最为重要的事远远超过了睡觉。
我已经是一个负载内心重任者,远在原始森林救护站的将军仍高烧未退, 急需药品……这重任使我的内肋有了力量。我重又挺立了身躯,要了一碗凉 水喝下去……水,很重要,我又想起了我的一号病人,自从我开始护理他的那 一天开始,就深深感觉到他的嘴唇血管乃至他周身的血管,都在渴求着水。他 的故事告诉我说,在任何濒临死亡的日子里,只要有水咽下去,就可以获得再生者的希望。
我们并不盲目中依倚希望在生存。但只要有一线希望,类似在一座深深 的洞穴中透出的丝线般的光亮, 一只深陷其中的蝙蝠也能在此寻找到外出飞 翔捕食的机遇,而如果是一只巨鹰,它可以用啄食的利齿破开坚固的石壁,去 天穹捕捉飞翔的野心。 一线希望,说的就是人类在黑暗无助中寻找到的天机 弥漫……如能在客栈的房间躺几小时当然最好,然而,等待我的是将军的高 烧,母亲那颗接近绝望的心灵……我说出了想买退热药品的愿望,华人执灯看 着我说,姑娘,你别急,镇里有一家中药铺,可现在三更半夜的,怎么也要等到 天亮啊……你还是先到我们店里住下再说,好吗?这位五十多岁的华人大叔说得倒是有道理,我听从了他的好心建议,决定跟他到客栈中先休息几小时,反正,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离天亮已经不远了,任何时间都会过去,我躺在阁楼上,已经有很长时间 没有住过这样的房间了,它让我仿佛回到了老家的故园。在中国北方的某座 城市,我们也有一座小小的庭院,在我上初中时,父母就给了我一间阁楼上的 房间……之后,生活发生了变化,我感觉到了那种变化中有父亲离世的哀伤, 尽管这哀伤此刻已变得久远,凡是久远的东西都会被屏障遮住,久而久之,上面也许会落下灰尘……然而,我们的历史都是在灰尘中前进的。
我在这座阁楼还嗅到了马粪的味道,推开窗,下面就是马厩,几十匹马儿 正在咀嚼青草……我似乎还隐约听到了一个人的咳嗽声,那声音是从隔壁的 房间传来的……这咳嗽声很像一个人的声音……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收 回思绪,让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并力图说服自己小憩片刻,因为离天亮已经很 近、很近。在任何时间里所赢得的一点点睡眠,在战乱时期也许是微不足道 的,却会让我们恢复体力,这一点在长沙而下的旅行团中的路上,我的感受就 更深了。恢复体力是为了迎接明天,有时候你在漫不经心中打的一个盹,或许 就可以让你从黎明走到午夜。珍惜时间中获得的一个有限而安静的时光,使 我变得冷静而坚强。于是,我终于闭上了双眼,也许真的是太累了,我像蝉一样睡着了,不再动弹也不再使用语言。
语言在沉睡中时,重回血液心脏,重回灵魂之穴,这一刻,我竟然真的就睡 着了。直到东方渐晓, 一阵阵马匹的叫声和人语混合在一起后,我醒来了,首 先,我得确定自己在哪里。确定自己的位置,才能告诉我自己,我是从哪里来 的,我将到哪里去。这不是一个哲学诗歌问题,而是一个来自现实的拷问。确 定自己在哪里?是从我们南下昆明的旅行团开始的,每天睁开眼睛,我们要么是在荒野上过夜,要么是栖于村寨小镇和山冈……我们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每天睁开眼睛所面对的空间都有变化,变化让我们睁眼之后就明白了我是从哪里来的,将到哪里去。
而确定自己所置身的方位在缅北显得特别重要,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哪 里,很可能你已经迷失在战乱的惊恐交错之下的炮火中,或者迷失在原始森林 中。确定位置对于我来说,是为了实现自己来缅北的愿望。我很快已经站在 推开的木窗前,我看到了一队马帮正待出发,突然,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头戴毡帽,帽檐几乎盖住了前额,但我仍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高兴地叫出了任小二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