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挺住就是一切，当整个俗世铺天盖地而来，我还是要喘口气，给 自己沏一杯热茶，躺下半小时，让心脏感知世人都在旁边周转，风流水声亦在 耳畔，当活着的潜力无限，我们就能站起来，是的，像赤裸脚印中无声无迹的、柔软而坚定的信念。
我们将去面对几公里外的那架飞机，那是缅北细雨蒙蒙的日子，我和周梅 花前往飞机坠落的丛林。我喜欢丛林已经很久，从长沙南渡而下时，我们曾穿 越过许多片丛林，但相比缅北的丛林来说，只要你在缅北丛林中走几小时，你 就很难走出来，而对于南渡路上涉足的丛林地区，哪怕你已经走了很远，你还 是能够在惊恐时倾听到附近牧羊人的歌调，还能凭着嗅觉、听觉再走几里就会 有尽头，而尽头总是会让人看到希望。缅北丛林是没有尽头的，所以，朝前走 时，我们会做一些标记，往树枝上用藤枝结绳，这是过去的二号病人教我的。 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归家。战乱中，所有事都是未知的，全凭我们的心灵触觉去 感应。在某些短暂的闲暇中，我在类似虚幻与现实中看到了二号病人撑着拐 杖在丛林深处的马道上遇上了来自中国的马帮，我听说过这些马帮的部分传 奇，哪怕战火弥漫，这些已经习惯于丛林中诡异多变天气的马锅头，仍然驮运着货物穿越着他们自己开辟的马帮古道。
周梅花钻进了依恩的驾驶机舱，她在里面静坐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到了她 在无声地祈祷，几十天时间已经过去了，她的依恩还没有醒来……我独自一人沿着飞机的机身坠落之地走了一圈，我又看见了那只黑色的大蜘蛛，它正栖在机身中央半空中的树枝上在织网……很多年后，我在云南的一座孔雀花园，看 到了同样的场景，我感悟着一只孔雀栖在半空中，孔雀的美，在没有开屏的时 候，它栖在枝干上，栖在半空中。我喜欢半空，像一双充满睡意的眼，仰头看见 的虚幻。它的美，蜷曲在翅膀下，蜷曲很关键，你如想栖在半空，就该寻找到一 只孔雀，它身上的蓝，是否已征服了疲惫的你?是否已让你睁眼?除了世态之 恶，你是否想借别人的花园，垒建半空中的蓝?孔雀就在半空中，悬在桃木枝
干上，蜷曲吧!合上书页，像孔雀一样隐瞒身世吧!
穿越如此漫长的时间，我又回到那只黑色蜘蛛停歇在飞机上空的枝干上 织网的时间，这时候细雨正缠绵，缅北的战事越来越激烈。周梅花作为美国飞 虎队依恩的恋人正坐在飞机舱内默默祈祷 ……而在飞机折断翅膀的半空之 上， 一只黑色大蜘蛛正在秘密而公开地编织着它强大的蜘蛛网宫殿。细雨中 的我，回到了我青春蹉跎中的岁月，我走到折断的飞机左右翅膀前……这是一 生中我最后一次面对这架飞虎队坠落于缅北丛林中的飞机，这以后，战事的残 酷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我再没有力量前来面对这架飞机，即使是在战事结束以后的和平日子里……
周梅花终于钻出了机舱，她的眼神疲惫无力，看得出来，刚刚过去的一夜， 对于她来说又是彻夜无眠。她在告别着依恩的飞机，我们都在悄无声息中接 受着战事的变化，当我们决定在此与飞机告别时，我同时也在默语中陪伴着这 架飞机，虽然更多的飞禽走兽都会隐藏在丛林中，我还是能够看见它们在未来 的时间中走到飞机面前的神态，对于这些原始森林中的飞禽走兽们来说，它们 所面对的无疑是一个庞然大物， 一只更大的巨兽， 一只长眠在时间中永不再醒 来的巨兽。我也告别着那只黑色大蜘蛛，希望它繁衍更多的后代，栖于飞机的半空枝干上织网，那些千丝万缕中的网络或许可以为飞机遮挡风雨。
巨大的韧性会带领我们感触这一世的朗朗春风、绵绵秋月。如此，我们就 再也不害怕刀剑下的人、尘埃里的化石。我已发现，我们躯体里有万能的韧性，只有流水可以与它默默对峙，相互歌吟。
自从母亲来到救护站以后，将军就有了最好的护理员，偶尔我也会随同母 亲进帐篷，将军依然躺着，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他的虚弱目光与我的目光接 触，我仍然称他为将军，我想，再没有比这个称谓更恰当和贴切的称呼了，在我 心目中他应该就是我们的将军，母亲每天用温水给他擦身，在战乱中，救护站 看上去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避难所了，尽管如此，我感到炮火离我们已经越来越 近……而且，有一个非常不好的迹象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了，由于天气渐热， 即使藏在林子里，热度较之前开始上升，因为缅北的盛夏已经降临。确实，这 是缅北的热度，我感觉到热度开始从空气中袭来，身体开始从早到晚变得黏 稠，汗腺仿佛也打开了，开始往毛孔外渗透……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将军的伤 口开始感染……之后，将军的身体的温度也逐日上升。母亲开始用凉毛巾为他擦身并退热……
救护站所有人的眉头紧锁，站长已经支撑不住了，我看见她站在山头，目 视着前方的炮火……她的内心深处一定翻滚着滚滚不息的浪潮。由于日军已 将战火蔓延到了缅北的整个区境，中国远征军的医用物质越来越匮乏……在 这里匮乏意味着将军和受伤的士兵们的伤口将无药治疗……我感觉到了站长 的悲伤，她的身体面朝战火，沉沦在这无奈的悲伤之中。救护站的医药已 空……在热度弥漫中，伤员们的伤口将与缅北的恶劣气候搏斗着，我们知道高热是什么吗?
在高热之下， 一只青涩的水果第一眼看上去时，还是青绿色，待你的眼神 游转了几小时的山水回来后，那只几小时前看见的水果已经不见了，转而见到 的是一只金色的苹果，如果再过几小时你再面对它，那么，金黄色的苹果已经消失了，你面前出现的是一只正在枯萎的苹果……
高热让我们身体中的水分正在大量地消失……
将军的伤口感染后，他身体中的高热度迅速上升……
我们都略知一个基本常识，高烧持续会烧坏身体的器官……将军在高烧 中仍然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母亲，那深情是我能领悟的，在其中，可以延伸出一 个更广阔而兵荒马乱中的背景。没有背景的人生是不可能的，婴儿落下地时， 我们的背景就已经开始了，无论你的命运投胎何处，你脚落下地的地方，你睡 觉吃饭的地方，包括我们的父母姐妹兄弟都是我们的背景。之后，随同人生之 旅的变化，我们所置身的背景也在反复无常的变化之中，但无论背景如何变 化，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种不变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良知和爱，有什么样的良知和爱，就拥有什么样的明天。而明天将是因与果的舞台。
最近以来，除了护卫我的病人，让他们拥有一个值得期待的明天之外，我也在协助周梅花和母亲的工作。
在一个早晨，依恩醒来了，周梅花急匆匆地前来叫我，天刚晓，我正在水边 洗漱……依傍我们卫生站营地的这条溪流，在我记忆中也应该是世界上最为 清澈缠绵之水，它不仅保证了我们的安全用水，同时在它的下游也是我们洗衣 净身之地。每个早晨当我在水边洗漱时，我都会迎来新的一天，并且以饱满的热忱期待着奇迹再现。
所谓奇迹就是让每一个因战争而备受重创的伤病员拥有再生的希望……
奇迹在更多时候大都是渺茫的，因为我们卫生救护站所接收的病人，多数都是 严重受伤者。最近以来，药物严重匮乏，我目睹着一个又一个伤病者告别了人 世，当他们谢世时，我们都会为他们举行一个朴素而简单的悼念仪式，并亲自 掘开泥土，将他们的遗骸送走。而我自己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到山坡上采撷一 束斑斓的野花，插在死者的坟前。而且我会用自己内心的声音默默地告诉他 们，去吧，去吧，去到一个没有战乱和炮火弥漫的世界，去找到你们永恒安眠之地……
而我坚信，这座辽阔无垠的原始森林，就是逝者们永久的故乡。
依恩睁开了眼睛，这对于卫生救护站的所有人来说，无疑是奇迹的再现。 他的睁眼，意味着他要尽快前来面对所在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场的周 梅花凭借着强烈的爱每天为依恩用毛巾沐身，并用爱的语言呼唤着依恩…… 这种强大的力量潜入了依恩的神经深处，从而让依恩战胜了生命中的苦厄，他 终于醒来了，而且在他醒来后所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周梅花，在我看来， 这真是一件充满奇迹的大事。然而，当我们在依恩醒来的喜悦中前去分享这个现实的时刻时，另一件严峻的现实出现了，依恩失忆了。
所以，他不认识坐在他床边的周梅花，亦不认识我，而我和周梅花都是他 认识的人……我看见了这一事实，当周梅花拉着他的手低声细语着：“依恩，我 是周梅花，你不是经常唤我为小鸽子吗?我就是期待和平的那只小鸽子…… 想起来了吗?依恩，我就是你的小鸽子，我曾陪同你飞翔过蓝天白云……你为 什么忘记了我?不，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是的，我想，是这 样的，你一定在跟我开玩笑……玩笑，请别开玩笑了，结束这个玩笑吧，亲爱的依恩…… ”
倘若真的是玩笑就好了，是的，我们的生命中充满种种不可思议的玩笑， 正是那些不经意间所降临的玩笑，由此缓解了我们痛苦而疲惫的心灵，玩笑的 制造者们，大都是一群善良的精灵，因为有一场场意想不到的玩笑，我们可以 暂时忘却苦难。倘若真的是一场由飞虎队的依恩创造的玩笑，那么，在玩笑之后，我们所迎来的将是一场战争中的喜悦。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这不是一场玩笑，而是严酷的现实。
依恩不仅仅忘记了周梅花，也不再认识我，更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会躺在这里，看上去，他已经完全苏醒，他终于从几十天的昏迷中醒来了，他将迎来他的失忆。
失忆中的依恩从床上想下地时，他挪动脚踝时感觉到了绷带在挤压着他， 对此，他有些质疑地问周围人，自己的脚为什么打上了绷带?他又为什么会躺 在这里?一切对于失忆中的依恩来说都不可理喻地荒谬，对此，他执意要站起 来，想面对这个世界探个究竟。周梅花突然想带依恩去看他开过的那驾飞机， 我们给他用树枝做了一支临时的拐杖，我同意周梅花的意见，也许面对他曾经驾驶过的那架坠落之机，他的某些记忆就会复苏。
依恩下床以后撑着拐杖开始前行，在路上，周梅花一边搀扶着他一边对他 说，在之前，他是美国飞虎队的一名飞行员……依恩不解地自语道：飞机，我会 开飞机吗?飞机成为了一路上我们所启发依恩神经的主要现实问题。依恩 说，小时候，看见小鸟在天空中飞翔，他就曾经梦想着自己是一个长出翅膀的 人，但他怎么会开飞机呢?他撑着拐杖缓慢地前行，当周梅花告诉他几公里外 的原始森林里，有一架他曾经开过的飞机时，他突然睁大了双眼。我感觉到， 这个现实开始像梦一样笼罩着他……梦的无规则和基本原理，都在遵循造梦者内心的愿望，仿佛一棵巨树上所有延伸出的枝干树叶，都是从一棵树的灵魂中脱颖而出的。灵魂， 一个人的灵魂如抵达此地，它会寻找到无我的激情和安 详，尽管战火声已越来越近，然而，你总是心存某种信念，敌人终有一天会战败的，终有一天，他们会成为人类审判席上的被审判者。
此刻，要度过这些灌木腐叶盘桓的原始森林，是为了让失忆者依恩看到他 昨天驾驶的飞机……昨天和今天相隔如此近，命运却在荒谬中改变着我们的 人生，依恩的拐杖继续前行，看来，他喜欢上了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他 的双眼开始越来越明亮，他不住地抬头想透过天空中自由生长的树冠看到更 深邃的星际。我已经隐约感觉到即使在森林里，他也在不住地仰头，他一定是 在寻找他生命中的白云朵朵的蓝天，当然，他也会被树枝上蹦跳的松鼠所吸引，他笑了起来……
一直搀扶着依恩的周梅花看见依恩的笑容时，脸上紧锁的眉头正慢慢地 打开，人生的希望就在于哪怕在最无望的日子里，你也能寻找到告慰自己的理 由，人们常说，面包会有的，那是因为在难以抑制的饥饿中你突然嗅到面包的 味道……幻想是支撑人活下去的最大魔力，倘若你走在沙漠上，你一边走一边 在干渴中幻想出有一眼泉水，也许就会让你脚下生起旋律，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幻想，会让人心生喜悦，也会让一个充满厄运的人长出翅膀。
飞机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本以为此生我再也无力走到这架飞机前，因 此，上次陪同周梅花来拜谒飞机时，我已经庄严地与它告别过。飞机以破损之 躯体出现在依恩面前，周梅花低声地说道：依恩，这就是你曾经驾驶过的飞机， 你还记得你的老朋友吗?依恩沉默不语，他伸出双手抚摸着一只被折断的翅 膀自语道：天啊，飞机的两只翅膀都被折断了，它为什么要从天空中坠落到这片原始森林中?你们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为了什么?飞机折断了翅膀?又为了什么?飞虎队员依恩陷入了失忆中?
这些问题哪怕时间流逝多长时间，它们仍然会令我们的呼吸变得灰暗。周梅 花搀扶着依恩来到驾驶舱，她努力地凭借着爱情的力量，想将依恩牵引到他昨日的飞行记忆中去，依恩终于钻进了机舱，这似乎是周梅花眼下最大的愿望了。
我们的每一个愿望，在为此实现的过程中，都要找到与自我的历史有可能 相遇的玄机……此时此刻的我，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玄机正环绕着依恩的飞机 在展开，它就是驾驶舱，作为飞虎队员的依恩理所当然应该在驾驶舱中找到自 己昔日的气息，他的目光显得恍惚，这也正是我们所需要的神态，因为依恩如 果是太清醒的神态，只会意味着他的失忆更严重，他的飞机和飞行的历史已经 离他太遥远了。太遥远的东西要回来，会更加艰难。反之，他脸庞上一阵阵突 如其来的恍惚夹杂着一种追问的表情，尽管还没有寻找到答案，却让我和周梅花充满了等待。
远处的炮火越来越近，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在这架坠落的飞机前久 留……依恩离开飞机时，目光显得很忧郁，如果再有些时间， 一些缓慢而松弛 的时间，就像生活在这片区境中的松鼠们沿着枝干藤蔓穿越时空的时间，也许 依恩就会寻找到他昨日的痕迹，然而，缅北战事正急速地变化，我们将以自己 各种各样的名义拜谒完这架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坠落的飞机之后，迅速地离 开。来之前，站长已嘱咐过我们，我们的卫生救护站正等待着上级的指示，有可能会突然离开。
远处的炮火开始疯狂地轰炸着缅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