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号病人已经开始下地行走,无论是多么垂危的伤者,只要有一天能 将自己的身体从病榻上立起,将双脚立在地上,那么他就已经开始战胜了死亡 的诱惑,为什么要说死亡是一种诱惑呢?当一个生命垂危者听到死亡的召唤时,会拒绝人世间的阳光,这时候,垂危者很容易就被死神带走了。
我的一号病人是一个内心明朗者,哪怕身体的烧伤面积影响到了他的姿 容、说话、行走,他的眼睛仍然会告诉我说,除了感觉到口腔的饥渴之外,还渴 望着到林子里去走走……在最近几次搀扶他的行走中,我开始发现他的身 体状况已经越来越稳定,他的目光巡视着脚步所到达的每一个细小的区 域……当他看见一只松鼠正从树枝上欢快地跃起时,他在此止步,久久地注视着这个场景,我知道他虽然无法表达此情此境,内心却已将此现实之景融入自己对生命的感知中去。我相信林子里一只松鼠的幸福生活会召唤他从病榻一 次次站起来,我希望有一天,他能从这片原始森林走出去,就像之前的二号病人撑着拐杖,前去寻找他的国家和故乡。
我的三号病人仍在昏迷中,但我并没有为此而放弃希望。
世事以晨曦开卷,所付出的代价永远是值得的。你会知道,因为时光流 逝,我们的生命也在流逝中,我们所开始的每一天,是以微光开始的……我要 付诸行动,昨晚我已向站长讲述了我母亲与一个将军的故事,身为外科大夫的 女站长被这个故事感动着,同意了我前去寻找我的母亲,但有一个条件,必须由缅北向导陪同我前往阵地。
前沿阵地必须沿着炮火弥漫的地平线前行,这对于昨天的我来说无疑是 一个严峻的考验。今天之前,我的足迹虽然丈量过依恩飞机失事的地方,也曾 经随向导前往飞虎队空军基地,但都是力图避开了战火和硝烟区域,而这一 次,我们前往之地,恰好是离战火最近的地方,因为我的母亲就在战火硝烟的 阵地救助伤员。当晨曦开始弥漫,我和向导又骑上了任小二送给我们的枣红 马和黑马……昨天临睡之前,我又去告诉马儿们明天我们将出发的意图,以及 寻找到母亲的意义,我的手指抚摸过了两匹马儿的脊背,深信我们之间已将通 灵完成,并且我感觉到两匹马儿在我离开时都同时以一种深情的目光目送着 我……我深为感动,地球上的万灵都是有情感和思想的,重要的是我们要与它
们结为亲密的盟友。
我依然骑在那匹枣红色的马背上,我虽然没有在马背上度过光阴的历史 片断,然而我却很快就能掌握马儿的习性。如果在狂野中奔驰,你可千万别害怕,你要放松自己,让血液畅流于你生命前行的使命中,当一匹马儿加快速度朝前奔驰时,正是它与你默契后竭尽全力践行着你的意图,简言之,在这里,当 两匹马儿突然之间驰骋在缅北的群山丘陵平川时,是为了帮助你尽早地找到 前沿阵地,同时找到你的母亲。所以,每当我骑在马背上,突然感觉到它四蹄 下扬起的树叶尘土时,我便紧紧地抓住缰绳,并将自己伏在它坚硬起伏的脊背 上,我感觉到了在它四蹄之下时间在飞快地移动,时间变幻着我们身前身后的 自然地理背景,当马儿在狂野地奔驰过一条白花花的河流时,从它四蹄下激荡 而起的水花四处奔溅,那无疑是我生命历程中最兴奋而刺激的时刻……它让 我忘情中变得勇敢无畏,就像沉湎于一首古老的史诗的源头,去复述我们生命循环不已的时间之谜。
马儿也有驻足的时刻,这时候它会突然安静下来,因为向导正在辨别方 向,向导手中有一个指南针。他将圆形的指南针放在手心,世界应该是方块状 的,每一块都是人类居住生活的城堡,在这座城堡之外有水渠良田花园和森 林。世界也应该是圆形的,它可以滚动中依附在人类心灵中的巨磁之上,反反复复永不疲惫地创造着历史。
我听到炮火声时,证明我们离前沿阵地已经很近。
我们从山底开始向山顶前行,我们的马儿们载着我和向导已经驱近了山 顶的战壕边缘,这应该就是母亲所坚守的一座前沿阵地了,这也是中国远征军 长期驻守的一座山头,在山顶不远的小树林里,就是卫生队的帐营区,受伤战 士可以撤回这里,如是重创者就将护送到我们的卫生救护站或者别的站 区……我在寻找我的母亲,好像上苍也在为我助力,眼前突然就出现了这样一 番场景: 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正双膝着地,为一个腿部受伤者包扎伤口,她的目光专注得就像蜡烛中的灯芯,哪怕风雨飘落,它仍在燃烧着。这个中年妇女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头发上落满了尘土草棵,衣服上沾满了救护伤者时留下 的血迹,那些血迹斑斑点点或者像块状,将永久地留在母亲的衣服上,成为战地记忆中的一部分。
这些与黑暗相关的记忆中深藏着血迹,有一天开始出现在我复述历史和 生命相交的许多个时刻,尽管那时候战争已经退下历史的舞台,我仍然收藏了 母亲留给我的两件遗物,它们就是母亲一生中最挚爱的一件深紫色旗袍,另外,就是母亲在做战地卫生护理员时穿过的这套军绿色的布衣。
待母亲包扎完伤口之后,在她惊愕中抬起头来与我的目光相遇时,我一生 中永远铭记了这样的目光,她的眼神充满了疲惫,我能感觉到母亲已经有很长 时间没有睡上一场好觉了。对此,她在力图用某种忍耐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而当她终于又结束了对一个伤员的包扎任务时,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欣慰满足 感,这让我又一次地感受到了母亲将全身心投入战地护理的慈怀。当我们的 眼神又一次在意外之中相遇时,她的眼神敏感地从我的眼神中已经捕捉到了 什么。然而,母亲从来不是一个遇事惊慌失措的女人,她站了起来,将我拉到 一边,低声说道:“昨晚我已获悉了将军的事情,我知道你出现在我身边,就是 为将军而来的。”母亲的眼神沉着而坚定,仿佛在告诉我说,我什么都不害怕,
就是害怕这一天的到来,然而,既然它来了,我会去迎接它。
母亲去收拾了东西,她的箱子已没有了,手里拎着的只是一只简单的包, 我知道, 一个置身在前沿阵地的卫生救护员,将舍去许多东西,就像战士只有军装和武器相伴一样。
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回到这一刻,这些纸上的时间是否会与你在 辽阔的某一时辰相遇,人生中有限的生命跨越中停顿的片刻,就像你重又回到 很久以前的房子里居住了有限的一夜,遇到了前世的许多故人,然而,你还是 要周转而出,接受这命定磁场中有限的时间。尽管黑夜和白昼都是有限的,人 的每一个瞬间也都是有限的。是的,我有限的生命是用来与许许多多来历不 明的词语相遇的,与词语的关系就像在有限的生命空间里,我找到了汪洋大海 中另一个漂浮不定的自己。是的,我有限的生命中有你的存在,因而,我总是 想翻越高山峡谷,在有限的时间中探开雾障,从而确认你到底是谁。过去的时 间和现在的时间都是在同一座舞台上所历现的时间,而我们将怎样寻找到有
限时间中的台词?
我们回到原始森林中的卫生救护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是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森林里,我的魂重又安顿下来。
把自己的魂安顿下来,同样是一个重大的战役,每个人都有一个魂,它们 或者像野马奔腾,或像云鹤在天际飞翔,都需要安顿它的居所。七十多年前, 因为西南联大文学院所开展的社会调查,我所选择并奔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使我拥有了安顿在缅北原始森林中的灵魂之居所。
那天上午, 一个士兵因伤口感染持续发烧之后去世了,我们掘开了森林中 一块干净的土地,那些土质呈褐色仿佛已在准备好收留着一个士兵的灵魂。 我们将他穿上了洗干净的士兵制服,他早已安静地合上了双眼,对于他将去的 那个地方,他似乎在之前也并不恐惧,相反,哪怕在持续40多度的高烧中,他依然平静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直到死神带走了他。
我从森林里采撷了一大束鲜花安放在他朴素的墓地上,由于战事所碍,墓 地上没有石雕的墓志铭可以镌刻下他的名字,但我深信这个广袤而神秘的世界已经收留了他的灵魂。
母亲来了,前来面对她的将军。
在充斥着万千尘埃的路上,突然降临的一场雨,会让你的足尖激起泥浆。 无论如何,我们就是在尘埃和泥沙中活下来的。生命最为尊贵的不是冠冕,而是你的足迹在尘埃和泥浆中到底能走多远。
我感觉到母亲走到将军身边的那种庄严和炙热,哪怕是黑夜笼罩,她也要 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的场景,以此安抚将军虚弱的身心。那天晚上我们抵达 卫生救护站已经是午夜了,母亲下了马,我的那匹红色马儿一直在勇敢无畏中 带领我们穿越着黑暗中的屏障,这时候它们似乎不再需要缅北向导手中的指 南针,马儿走过一次的路,似乎都保存在记忆深处,而且我注意到了马儿的四 蹄是记忆的蓄藏所,它们收藏走过的每一条上坡下山的路,也同时竭尽全力地 收藏着途经过的路上每一条河流与另一条河流的区别,在黑暗中我们只管收 住缰绳,同时也要力图收住那颗蹦跳而充满忧虑的胸怀。在路上,我们因疲惫 不堪或焦虑而处于半昏迷状态,在此现实中,全凭马儿的记忆收藏的那一条条
倾斜在缅北丛林中的路线。
更多时候,距离是一件彻头彻尾的长袍,它穿在我们身上,并时刻感知着 我们的欲求和痛苦。所以,在我看来,人类的叙事基本上都是在讲述用身心逾越距离时,所历经的战争和霍乱。因为距离的存在,鸟学会了飞翔,人学会了行走。因为距离的模糊和遥远,人滋生了思念和惆怅,距离,是美学和哲学家 终生沉溺的沙漠和绿洲,也是俗世者身体上被时间和穿越声历练出的一道道烙印。
在那天晚上所绵延而出的深不可测的距离中,我记得很清楚, 一路上,当 我们骑在马背上时,我都一直要求疲惫的母亲手抱住我的腰,看得出来母亲已 经来不及探究我怎么就突然变成了马背上的一名骑手。也许多年的辗转以及 在战争背景下不得不迅速用身体所面对的黑暗和恐怖,使母亲面对我青春期 的成长,感悟到了,我不仅仅是来自西南联大文学院的一名学生,我已经蜕变 为在这场缅北战乱中的存在者和历经战争记忆者。多年以后,在一个冬天,我 和母亲又围炉而坐时,她追忆着这一夜跟随马蹄纵横黑暗时的场景时告诉我 说:“那时候,在上马背时,我丝毫都不怀疑你的骑技,因为我内心的潜意识告 诉我说,我的女儿已经是缅北乱世中的一个奇迹,她将在这场战乱中学会忍耐
痛苦,也会学会在马背上纵横的勇气。”
照常理,抵达目的地以后,母亲会尽快奔赴将军的身边……然而,母亲却 要求我带她去林区的小溪边擦洗一下身体……我非常理解母亲的用意,她的 要求让我突然升起了母亲与将军相遇的仪典。我带领母亲走了一段路后来到 小溪边,母亲让我为她站岗放哨时,她已经脱干净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她赤裸 身体的线条被垂落下来的树藤半掩着,身体,亲爱的身体,它们的存在或消失, 就像树冠跃于天空深处,或者在某一刹那,再无法找到昨天在半空中存在的那朵花冠。
母亲半弯下腰,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了一块香皂,我嗅到了来自母亲身体上一阵阵茉莉香的味道……
母亲从水边上来了,她已经将自己充满汗水和硝烟味的身体洗得很干净。 在夜色中,依稀看见她已经穿上了那件深紫色的中国旗袍,而且令我惊讶的是 母亲还带来了黑色的高跟鞋。我理解母亲对将军的那种爱,她想出现在将军 身边时,突然间让她的将军感觉到她的降临不是偶然的,她是从昨天的风雨之 乱中走来的,她不是别人,她就是那个穿着深紫色中国旗袍的女人。剩下的时 间,是将我的母亲引向将军的帐篷,就这样,在战乱中的缅北,母亲终于就要与她的将军见面了。
是的,我正在写小说,来自叙述的意外也是故事延伸出去的结果,这是生 活和时间相互缠缚的结果。它是我经验之外的更深入的对生命的致幻虚构, 但当你进入每一步虚构的时间中去时,你无法放下它,因为你内心向往过这种生活的遭遇和搏斗,所以,你相信它便是真实的。
记录之所以在一个作家那里坚持下来,是因为这是一场场文学的行为和 缅怀。只有写作可以解决作家灵魂中的那一场场内心战役中的整个过程,也只有写作让作家在这一历程中重逢着时间遭遇中的人或事。
一切细节之良善构造了心灵的忧伤和快乐,我相信,百花明丽,万事因春风而敞开。
而语音像穿越在茫茫荒野中的战袍,裹满了荆棘和黑暗,将每一帝国、每 一族、每一性别、每一次战役中消失的灵魂重又找回来,是为了让我们重新预 测海洋有多深,镜子会不会再次破碎,燕雀繁衍了多少朝代,星宿离心灵到底有多远,接踵比邻中的雪山那边为什么升起了赤黄色的火焰。
母亲在午夜进入了帐篷时,我退场了,对于母亲来说,这是一个行千里路, 奔赴而来的时刻,当她穿上中国旗袍时,她就似乎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她将 面对从胸膛中已经取下三颗子弹的将军;她将面对一个弛骋疆场而倒下的将 军;她将面对短促一生中她跟随将军而因此遭遇到的颠沛流离之苦;她将面对从茫茫长夜所绵延出去的许多无法预测的未知命运……
哪怕时光流速多快,直到如今,我也能看见在那个长夜迷茫的时辰,身穿 紫色中国旗袍的母亲,用手掀开白色帘布的幻影和现实交织的时刻,而我的母 亲在这一时刻是如此美丽,在她竭力所屏住的呼吸里,时间之魔法正在演变下一轮回中的命运。而对于母亲来说,时间将演变着帐篷中将军的生死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