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周梅花引进了依恩躺下的那间帐篷,我让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 看到真实的一幕,那就是她的心上人依恩的昏迷。这个真实触目惊心,昔日高 大英俊的飞虎队员就这样躺下来了……我们开始动手为依恩与周梅花的相逢 而扎起了又一顶绿色帐篷……而我将把书中未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讲 故事意味着什么?多年后我开始了写作……夜晚,停顿的思绪,多么渴望在茫茫海洋深处随风飘荡,任随海浪载我前行……于是,我祈祷着,天已亮,世界如此干净,信仰又从梦境来到现实中,在梦书与现实的接壤地,也是黑夜谢幕的时候,月亮是照亮梦书的灯光,太阳是铺展现实的长廊。在梦书里,人在黑暗中游弋,在一片银光中秘密地飞翔。
而永恒的忧伤,是黑色,也是白色的,更主要是红色的,因为只有红色才能经历了燃烧后变成灰。
只要稍有空隙,我就会想念周穆,在缅北我已经与母亲和周梅花相遇过, 然而,至今我与周穆相遇的现实仍是一道迷离的悬窗。我也会想念吴槿之,她 的社会调查选择在云南蒙自,在这些日子里,不知道她在时间中经历着什么样 的故事。她与法国青年乔尼的爱情故事将以什么样的方式讲下去 … … 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只有依凭想象去触摸世界。
周梅花已开始呼唤依恩,早晨我经过了他们单独的那顶帐篷外时听见了 周梅花在跟依恩说话,她说:“依恩,你能看见我吗?那天早晨你钻进机舱之前 曾经拥抱过我,我从未告诉过你,当你拥抱我时我的感受,那是因为每一次当 你拥抱我时,就意味着你要执行飞行任务去了。你的命运,从我开始认识你 时,似乎就永远注定着要从大地飞往天空,在云南,最美丽的就是天空了。你 幻想过,当战争结束以后, 一定要带上我,将云南所有的天空看个够,你还说 过,当战争结束后,你就会向我求婚,选择云南的某座小城举行婚礼,并永远生 活在一起,你还说过,在适当的时机你会带我回美国加州,在那里你的父母有 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农场,种植葡萄并亲自酿葡萄酒,酒味很美,就像我的玫瑰
色嘴唇 ……依恩,醒来吧!我求你尽快醒来吧!”
我已好久没有讲述我的一号病人,今天早晨,他用眼神召唤我过去,并不是想喝水,由于他面部的肌肉严重烧伤,所以他暂时还不能说话。暂时,这个 词汇是遵循我每天的祈祷所产生的希望,我希望所有这些不稳定的巨创都是 暂时的可以修复的伤口。我希望一号病人不仅仅能够与我用眼神交流,也同 样能够用语言交流。语言,这项活动是每个生命都具有的技艺,嘴或舌将语言 送出,失去语言者,是昏暗的。所以,我祈望这是暂时的,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 一号病人将用语言跟我对话。他的眼神告诉我说,他此刻并没有口渴……那 么,他需要什么,他将头移向窗外,移向那片碧绿的树枝,只要他睁开眼,那片 树枝仿佛离他就很近,他的脚, 一只脚已经开始下地,另一只脚努力地挪动着, 因为烧伤面积大,造成了他的肌肉损伤,最终导致他身体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 舒朗地伸直,只要细看,他的双膝足踝都是扭曲的,他的韧带也是弯曲的…… 不过,他下地了,除了口渴之外,他想挺直身躯到地上走一走,我终于理解了烧 伤病人的另一个渴望。我伸出手来搀扶他,不管怎么样,他终于下地了,接地 气很重要,所以,我们的建筑物要从地面上筑起,我们的脚也要落在地上。我 的一号病人的脚终于又一次地触到了地气,他不想穿鞋,赤裸着脚,这是在床 上待了很长时间的病人的渴望,他想用赤裸的脚感受地气中的潜力。他的脚 移动在森林中的腐叶上时我看见他的眼睛突然开始变得越来越明亮了,这是 一个好兆头,意味着在他经历肉体的折磨和巨痛之后,他又在这个世界上寻找 到了美好的牵引力。此刻,从树枝上空洒下的阳光明亮而斑驳,那些光环是圆形的,也是弧形的……我的一号病人站在这一束束斑驳的阳光下,从他的眼睛里我能感受到,折磨和煎熬对于他来说都是暂时的。当一个人遇到光能获得内心的喜悦时,那么他就能逾越生命中的所有劫难。
周梅花走到我身边,我们谈论战争同时也谈论爱情。
她说:“看到依恩这样,我不知道怎样办。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似乎根 本就听不到我在呼唤他。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醒来的,不管战争将持续 多长时间,也不管他还会昏迷多长时间,从现在开始,我已做好准备,将寸步不 离地守候在依恩身边。苏修,你为什么不去找周穆?你要知道战争中任何事 情都会发生的,几天前在获知依恩的飞机坠落之后,我的心仿佛也同样坠落在 了那些看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处,我不知道去哪一片原始森林寻找依恩,我听 说过缅北的原始森林是野兽和巨树居住之地,不欢迎人类的脚步声,所以人一 旦进入就再也无法走出来 ……在迷惘中你们来了,苏修,我很感谢你和你的二 号病人,听你说他是撑着拐杖带着你进入飞机坠落之地的,过几天,我很想去
飞机坠落地看看依恩开过的飞机 …… ”
我说:“我不是作为中国远征军的战士进入缅北的,我依然是西南联大的 一名学生,我之所以选择了缅北作为自己进行社会调查的基地,首先是因为你 们的存在,自你们离开昆明后,我每天都想在梦中见到你们,然而,在茫茫长夜 中没有任何一个梦可以让我与你们相遇 ……有几天,我执迷地等待着邮件,每 每看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进入联大校园,我的心就会跳起来,但我知道在战争 中的缅北邮寄信件是不可能的 ……终于,有了社会调查的机会,我搭上了中国 远征军运送物资的大篷车,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母亲在我之前,就已经从广 州来到了昆明,她只身前往昆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前往缅北战场寻找她的 丈夫,我母亲第二任丈夫是她的初恋,后来几十年失散,母亲嫁了我父亲,后因 为疾病我的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又再次与青年时代的恋人相遇,当年的恋人 已经是一位将军,于是母亲随她的将军南下广州,之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 爆发了 ……将军率军来到了云南组建中国远征军,将母亲留下 ……母亲本可以等待或守望,然而,她却选择了来昆明,并选择了来缅北,母亲是佛教徒,她拥有内心的信仰,除了在缅北寻找到父亲之外,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 战地卫生员,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成为了一名离战争区域很近的卫生员,不 久前,她曾将伤病员从战争前线送到这里,我又见到了母亲,虽然她还没有寻 找到她的将军,但看上去,母亲身心已经完全融入一名战地卫生员的职责中去 了……我说了这么多,在我们告别的日子里,我所经历的内心感受,原来本想 到缅北就去寻找你们,但我同母亲的命运一样,来到缅北就进入了生死之交的 战争前沿阵地,我成为了一位卫生护理员,我非常愿意为他们服务,尽管当我 面对他们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抽身前去寻找周穆和你们,但我们却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遇了,因此,我坚信,我与周穆也会在命运的另外一种安排中相遇……
归根结底,在我们所期待的一场又一场相遇中会揭开历史的幕布,我曾在 一座废弃的舞台上停留过一段时间,我对地球上所有废弃的场景都心怀挚爱 之情,从一座废弃的建筑中我们可以触抚建筑的苍茫,之外,我们可以感知到 生命曾经在建筑的居所中所留下的轮回气息。如果说废弃的建筑是时间朗照 中人与妖孽所显现的神秘之所,那么,废弃的舞台则是曾经上演人间戏剧的场 所。当我的手抚摸着一座废弃的舞台上层层的亚麻幕布时,我仿佛又看见了 出场的魔兽与天使,还有来自芸芸众生的演员轮回上场……因此,我所期待的 相遇,在舞台上更多的是在舞台下蜕变着时间……时间是载物之作,它给予了我们忘却,也会让我们重温那些来自记忆深处的磁针……
我虽然在绵绵不尽的原始森林笼罩之下的卫生救护站暂时还无法与周穆 相遇,但我坚信,我们之间的相遇就像那只飞鸟来到我肩头,它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冥冥之中的神秘之力……
之后,我又看见了林子里的两匹马,枣红色和黑色,它们的存在又让我想起了马锅头任小二,想起了他的微笑,就会让我想起我祖国美丽的千山万水,如果没有战争,千山万水就不会破碎。
那一年,我独自一人沉吟着,雨季的漫长,改变了大地的地貌。尽管如此, 在绿得眩晕的花园里,仍有受伤的鸟儿从空中落下来,仍有浑身赎罪者在奔 逃,仍有仓鼠们在每个角落寻找战乱,仍有花凋谢又开放,仍有我们在举足间的步履艰难……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静静地等待,等待,直到岁月融化我,我深入根须下,像杯子碎裂后再圆 寂,静静地像敌人一样与我对峙,像闪电一样分裂我。我所走过的路,是千千 万万根绳子从高空中落下来的痕迹。静静地,我的喜忧像筷子样敲击着时间的鼓面。
又一个静悄悄的黄昏,我们的救护站迎来了一个神秘的伤员。几十个战 士轮留抬着担架上的病人从灌木丛中出现在救护站,之后,他很快就被送到了 急救室 ……我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伤员,有人低声说这是中国远征军的将 军……我没有多思虑,只是想正在急救中的将军一定是遇上了一场激烈的战 争,并且是他亲自率领指挥的战争。急救室进行了长达十小时的抢救……每 个人仿佛都在等待着急救室的白色布帘被掀开,时间越长越让等待者备受煎 熬。我也是等待者中的一员, 一生中我从未见过将军,在之前,我从未想到过 将军也会身受巨创,将军应该待在指挥所里指挥战役,将军也应该骑着彪悍的 战马在硝烟滚滚中指挥着战役 ……我确实没有想到将军会被担架抬到手术室……终于,几十个小时过去了,黎明时,白色的帘布终于揭开了……
多年以前……多年以后,都是时间的轮回让我们起伏不定,直到我们修正 春去秋来的因果,许多事情才会尘埃落地。在多年以前的黎明,我见到了将 军,他终于渡过了几十个小时的抢救,三颗子弹从离心脏很近的地方取出来 了,这是三颗不同寻常的子弹,我收藏了这三颗子弹- 是因为当站长手捧这 三颗子弹掀开白色帘布走出来时,在第一时间里我就看见了她脸上欣慰的表 情,我们的站长是一位外科医生,每一次有伤员送到急救室去时,都是她亲自 抢救。尽管时间很短,我已经习惯于与她相遇时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她是一个 稳重的外科大夫,平日里很少从她言谈中感受到她内心的悲喜情绪,但她的表 情却是一张晴雨图,也就是说,透过她的眉宇间就可以看到生死图像。抢救将 军的几十个小时过去后,她是第一个掀开布帘出来的,只见她清秀的柳眉舒展 开来,虽然看上去有些疲倦,但总体来说是顺利的。我从她手里接过了三颗子 弹,它在我手心中仿佛开始了另一种叙事,之后,将军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 我迎上去说请求把护理将军的任务交给我,站长看了我一眼轻声说道你虽然 从没有经历过护理训练,但你已经是非常优秀的护理员了……就这样,我幸运 地成为了将军的护理员。在我的生涯,这是又一个极其严肃的事件,总之,它 降临了,它的降临潜伏着将故事叙述下去的旋律,除此外,它的降临是为了帮助另一个人寻找到她的将军。
将军疗伤的帐篷坐落在林子里最安静的那片空地上,地上开满了野生的 许许多多花卉,其中有一种称之为鸢尾花的覆盖了帐篷外的山坡,看到这种紫 色的我就禁不住想起了我的母亲,紫色是母亲钟爱之色,不知道母亲此时此刻 在哪一片前沿阵地。在书中母亲这个符号是紫色,我将它付诸于母亲体内,就变成了紫色的灵魂,哪怕在炮火绵延的缅北,哪怕母亲已经脱下了她的深紫色旗袍,对于我来说,母亲依然是一座紫色的花园。而林子坡地这片向阳的地方 竟然自由地绽放着紫色的鸢尾花,我俯下身嗅到了花朵的香味。每一株植物 的花冠都有自己的气味,它们独自厮守着自己的味道,无论轮回生死,从不改 变自己的立场。母亲同样是一个坚守自我立场,从而独立追求自己信仰的女 人,从北方到南国再到西南昆明之后再到缅北,这条路上充满了母亲执着的信念。
偶然会带来奇迹,我的生命注定要在偶然中会见许多人,卷进许多事件中 去,就像一滴水,如果仅仅是一滴水,盛在任何容器里都会从人间蒸发掉,倘若 这一滴水融进溪流,那么就找到了浪花或波涛汹涌,所以, 一滴水的哲学隐喻 告诉我说,命运让我辗转到了缅北是为了像一滴水样寻找到浪花;命运让我成 为了救护站的一员,从而让我面对生命的生死之劫难,是为了熔炼我对生命的 悲悯和爱恋;命运让我此时此刻面对这片绚丽多姿的紫色,是为了礼赞我的母亲,当我嗅着这片紫色的香气,命运已在冥冥之中演变着另一篇叙事。
每个时辰都是永恒,只要你在沙子里看到泉水,灰烬中嗅到檀香,黄昏中打开了门 ……
将军很虚弱地进入了睡眠,我站在床边,为他整理换下的衣物时,在一件 军绿色的衬衣里取出了一块怀表,我小心地想将怀表放在他枕下时,却意外中 看见怀表的另一面镶嵌着一张照片 ……从这一刻开始, 一个偶然降临了。你 相信吗?每个偶然都是轮回中注定的,在人短促的一生中,你的轮回有前世今 生和来世,而偶然也是必然,当我看到那帧照片时,我默默地为将军盖好被子,我从将军的帐篷中悄无声息地退出,而我的呼吸却急促地寻找着什么。我在黑夜中坐下来,身前身后都是紫红色的鸢尾花,你知道吗?我在黑夜中呼唤着 母亲,你知道奇迹开始付诸于偶然时,那些纵横过无数山崖险川的路突然将一个梦想中的现实呈现在眼前的惊喜和忧伤吗?
现在,让我告诉你吧,将军怀表的后面所镶嵌的那帧照片就是我的母亲, 她身穿紫色的中国旗袍,目光坚定而温柔……从看见这帧照片的时刻开始,我正在孕育着另一个梦……
每晚回到集体帐营安寝之前,我都习惯与我的病人们去告别,掀开布帘 时,我的手较之前会显得更温柔,用温柔对付破败和哀伤也许会更有力量。我 的一号病人看上去并没有睡着,尽管夜已经很深了,确实,夜已经很深了,在战 争结束之后最为孤独的那些日子里,面对黑夜的深邃,我一次次回到房间,无 论它窄小还是在阁楼偏西的地方,我都能找到幸福或平静感,倘若这时有战 乱,我会合上窗帘,将灯光熄灭,或放下武器,先睡上一觉,醒来时相信窗外已是晨曦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