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我的二号病人依恩时,我突然滋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能在短期内找到 周梅花,让她来到依恩身边,我想也许依恩会醒来得早一些。我这样说,是在 告诉二十一世纪亲爱的读者,当你们的手每天在刷手机屏幕时,你们可以在转 瞬间就搜寻到你们想寻找到的从物质到个人生活的踪迹,随同电子化全球世 界的降临,人们可以复制身体也能复制天上飞的地下跑的生灵。而在七十多 年前的缅北战乱中,你要寻找一个人,传播一种消息,就意味着要做好漫长的搜寻或等待。那时候,人还无力对抗地球上一道道巨大的屏障……
今晨,我使用笔颤抖着写道:生命在日夜交替中,在无所不在的时间面前, 像流沙,亦像云南山涧之泉,而光芒透过缝隙,使我又找到了步下台阶后打开 秘窖的钥匙。孤独或芜杂彼此对应,比如墙壁上的蜘蛛与灯光的暗自对峙。 时间之触须,是我倾心的痕迹。风雨无阻,我在阁楼上看见了羊在奔跑,牧羊人亦在奔跑,兀鹫在巨大的峡谷之上张开了翅膀。
面对战乱,我将去何处与你相遇?保持着走路的姿态,将一条路走完后也 将有另外一条路在等待着我。我始终坚信会与你相遇,这样的信念基于我所 置身的立场,它将载我去会见神谕留下的踪迹,让我在时间遗迹中倾听到神的 布道。它也会载我去面对俗世的万物。在这个布满众灵的天下,我与你期待 着相遇,只是因为我的梦境早已浮现过了我们在古代“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 亭”的图像。除此外,相遇之人生图像,对于我来说也就是万水千山中扑面而来的遭遇。
与一条蛇相遇,那道风景或是惊恐、战栗的摇晃,当蛇移动着身体过去以后,你还待在原地或者突然奔跑, 一生中这样的场景如一条蛇在风景中缠绕不休。或与一座峡谷相遇,你面对着山下的路开始了质疑追问和幽魂似的恐惧, 很多年以前,你仍在那座峡谷中向下走或者向上攀援着,而我与你的相遇,应该是怎样的?我知道,美,如果没有危机四伏,又怎么会惊心动魄?
与世界上一切美如幽灵的人于此相遇,是为了完成自我在破开黑夜之梦 的世界;与苍茫视野间一切美如狐狸葵花露水的事物相遇,是为了让自己的前 额抵达那些召唤你前行的词语;与君子和小人相遇,是为了完成你命运中的修行,是为了看见皎洁的月亮穿透了你的肉身。
我期待着与你相遇,是因为我在打开的镜面中又看见了你。
一切有待时间去复苏更新。那年春天,我的桌面上又落满了玫瑰凋零时 的花瓣,它的形态就如波浪中的意识形态。 一切未知有待语言去探索覆盖并 揭穿。春天,所有未知的就像芽胚已在树上隐现,它们的命运有待风雨阳光去蜕变。
七十多年前的那天早晨,我在缅甸向导的引导下开始出发了,此次出发只 想寻找到一个人,她就是周梅花,我穿上缅北的衣裤,上衣很短,裤脚很宽大, 缅甸向导引着我从一条森林小路来到了山脚下,再进入庄稼地中的小路,由于 战乱,所有的庄稼面临着荒芜,只有果树仍在硝烟炮火中自然地生长。向导告 诉我,飞虎队员的空军基地坐落在一片开阔的荒野上,我们得寻找到马匹,否 则单凭走路是艰难的。而寻找到马匹同样也是迷惘的,我们边走边环顾四周, 向导说再走五公里就进入缅北的一座小镇,那是来自中国的马帮途经并下榻 的地方,小镇上有好几座马店是专门为来自中国经商的马帮所开的。经他这样一说,我便觉得有了希望,这希望使我们加快了脚步。
远远的不时有零星的炮火声入耳,这炮火催我们继续加快速度,噢,速度,用脚所一寸寸丈量的速度下是尘土飞扬,是空气中许多生死不测的生命劫难。 我之所以想迫切地寻找到周梅花,是因为我知道周梅花与依恩的热烈相爱,我 相信一旦周梅花出现在依恩身边,依恩就会醒来得更快一些。因此,我将此意 与站长商议后,获得了支持,同时派遣缅甸向导与我同行。五公里外有一座深 山丛林深处的小镇,这里山美水美,仿佛与战乱无关。正是在这座小镇,我没有想到我会与那个叫任小二的马锅头再次相遇……
我在前面叙述了我与任小二相遇的情景,但我确实没有想到在相隔很短 的时间后我们又相遇了。来自高黎贡山脚下的马锅头出现在群山包围的一座 小镇上时,我起初并没有看见他,因为我和缅北向导来这座小镇的目的是为了 寻找两匹马,我们必须重视现实的距离,要凭我们用脚行走的话,要耗费很长 时间才可能到达飞虎队员的空军基地……所以,我们的目光搜寻的是马匹,而 当任小二的马队出现在这座小镇时,我和缅北向导就迅速地加快了脚步,那些 枣红色、白色、黑色的马匹跃入我们的眼帘……我们很快就追赶上了这支马帮 队伍,就在这时任小二看到了急匆匆的我们说:喂,干什么的,是不是光天化日 之下也要抢劫啊……经他这么一说,走在队伍中的赶马人都回过头来包围了 我们。任小二似乎认出了我,他走近我低声说道:妹子,怎么又遇到了你?经他 这么一说,我同时也认出了他。彼此的相认使我们可以进一步说话,我将目前 的困境告诉了他,凭直觉我想他会帮助我们的。他说,想不到你在中国远征军中做事,救人的事,我任小二是不会推托的,妹子,你们就挑两匹马走吧!
这是我未曾意料到的一场相遇,在缅北的一座被群山所包围的小镇上,我 们幸运地遇到了来自中国云南高黎贡山脚下的马锅头任小二,很快就得到了 他的支持,就这样,我们从它的马队中挑选了两匹高大的骏马……临别时,我对任小二说,如果有一天遇到你,我们再把这两匹马送还给你。任小二笑了,随后又严肃认真地说道:“妹子,我们都是中国人,日本人就要打到我们的故乡 了,这两匹马就作为是我捐献给中国远征军的交通工具,遇到危难时,就请它们为你们服务吧!”
我的眼眶中又开始饱含着热泪,在任小二的帮助下我跨上了马,之前他用 精练而简短的语言告诉我说,看得出来,你之前从未碰过马,别害怕它,骑马之 前,请用手去触摸它,请相信马是最为通灵的,当你的手触摸到它的脊背时,它能感知到你的心跳,你可以用心告诉它,你需要它为你做什么。
我的手放在了那匹枣红色马的脊背上,它温热的脊背隆起,不知道驮过多 少货物,而此刻,我的内心正通过我的手指在与它默默地交流,我的内心似乎 在急切地告诉它说,求你使用世界上最快的速度,带我们去一个看上去遥远的 地方……我们之所以要尽快地争取时间,是为了将一个已昏迷了好几天的飞虎队飞行员唤醒。
马儿啊,你真的能通灵吗?你真的能带上我们前往那个地方吗?如果可 能,就请你带上我出发吧!只见马儿的尾巴摇曳,它竟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 眼,马儿的眼睛真漂亮,我从此就叫它马儿吧!当我叫出它名字的时候,它便将头移向我的怀抱…… 自此以后,我的生命中就有了与马儿的故事。
就这样,我跨上了马背,向导跨上了另一匹黑色的马,向导天生跟马通灵, 他说马儿看见他就喜欢他,因为他天生就喜欢马儿,小时候他生活在缅北的山 区,在那里他们全靠马儿驮粮食物资等等。我们告别了任小二的马帮,我的枣红色马儿驮着我飞快地奔驰在去目的地的灌木丛中。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快就学会了骑马,马儿的速度真的很快,我趴在它脊 背上,我们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是好朋友了,它和另一匹雄壮的黑色马匹不断地加快速度,我们就在云朵下奔跑着。仿佛没有战争,我们驰骋得好快啊!很快就已经看见了飞虎队的基地,我们看见了从地面上逐渐升上天空的飞机。
飞机,就像大鸟……
一个警卫发现了我们,这时候我们已经下了马,警卫问我们是什么人,是 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穿着中国远征军服装的警卫,虽然我说中国话,但是他 仍对我保持着警备的态度,而当我说出我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为了做一次社会 调查来到了缅北时,他笑了,他说他也是联大的学生,后来参加了中国远征军, 目前在飞虎队做翻译和警卫。听到他曾经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真的很高兴。 我们联大的学生遍布在缅北,或许在每一个区域都会与他们相遇。我问他是 否认识周梅花,他说周梅花正在里面翻译一份电文……我说明了来意,因为事情很急,在缅北战争中所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很急,都与生死相系……
周梅花出来了……对于她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意外,首先,她 怎么也无法想象我会出现在缅北,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在她的眼神中看 见了惊诧……我只是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我来缅北的理由: 一次社会调查使我 选择了通往缅北战场的路,在这次选择中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搭上中国远征军的货运车,自此以后我就成为了远征军卫生救护站的一名护理员。
当我说出了依恩的名字时,我看见周梅花用一种追问焦虑的眼神看着我, 还没等我细说就追问道:怎么,你为什么谈到依恩,你是不是有依恩的消息? 几天前我们与依恩所驾驶的飞机失去了联系,我们只知道依恩的飞机坠毁落 下来了,但完全不知道坠落在了何处。你知道缅北有辽阔的原始森林,你知道的,在战争时期寻找失联者有多艰难。
现在,我终于等到了可以说话的机会,我说,依恩现在就躺在卫生救护站 的帐篷里,他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之中,我来,就是为了寻找到你,请你去陪伴依恩一段时间,如你能前往,在你的呼唤之下,相信依恩一定会尽早醒来的。
周梅花的眼眶里闪烁着泪水,她已哽咽,不断地点头自语道:“只要依恩还 活着就好,昏迷不要紧的,我会唤醒他的 …… ”之后,她就返回本部说明情况, 带着简单的行装来到了我们身边。看得出来,在与依恩失去联系的几天时间 里,她已备受煎熬,这种煎熬当然不会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近些年,不 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地球异变的速度加快了,使得飞机在云空深处失联的事件 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的地球人莫名其妙地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种煎 熬同时也被无数失去亲人消息的地球人所承载着。而在七十多年前,我所看 到的煎熬是无数生者与死者的默默告别,是鲜血浇铸的战争遗梦。在这部梦 书中,此刻充斥着周梅花的内心煎熬,我们经历了短暂的离别后的相遇,竟然 是在缅北飞虎队员的空军基地上,身穿中国远征军制服的周梅花身材高挑,在 她与依恩失去联系的日子里,不知道她忍受住了多少巨痛,而此刻,尽管巨痛依然,迷惘的现实中竟然有了依恩的消息,这消息当然是真实的。
很多时辰我们宁愿在虚幻中度过,因为虚幻是不确定的,在许许多多不确 定的线路中,我们或许会随同一 只蝴蝶升降而落下从而寻找到慰藉和欢喜。 而反之,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所面对的是尘沙风暴的降临,正是这些无法逃避的真实,让我们寻找到了置身其中的信念。
周梅花跨上了我的枣红色马儿,在那个黄昏已拉下序幕的时刻,我们又开始随同马儿的速度纵横在缅北的丛林。
毋庸置疑,我们将勇敢地前往那片卫生救护站所在的原始森林,我们将勇 敢地去面对那个真实,它不是谎言虚拟,而是活生生的现场。而当黑夜降临 时,我们感知到了马蹄下开始出现了那片真实的背景,我们逾越过了缅北的一条漫长的路线,只是为了尽快地接近那个真实的世界。
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中有无数来不及抢救就已告别人世的将士,因为天气炎热,无法将他们的遗骸送回祖国,只好将他们的遗体掩埋在异国的土地上。 所谓真实,在卫生救护站里,就是数之不尽的伤创,白色绷带上的鲜血弥 漫……在这里,所谓真实,就是你在战场躺下了,你来到了这里,你得借助于神力或心力才可能活下来。
在今天,我会时刻让花瓶中有鲜花绽放,它会让我忽略记忆中那些生与死 的较量……时间涂鸦着我,我在时间中涂鸦着,以此消磨了许多莫名的感伤。 此刻,昆明的天空蓝得令人眩晕,时间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谜底。 时间穿过了我们的身体,穿过了楼梯、走廊,穿过了纸片、土豆、西红柿,穿过了 朝暮中的光线。尽管如此,时间也同时验证着,我们今世的生,将来的亡…… 简言之,时间是罪恶和良善的分水岭,时间是挥霍者的光阴,时间是错过的拥 抱……时间是我等待过又流传而去的风谣,时间是忘却,时间是我此刻的彷徨,时间是永远等待中的玫瑰花……
一切穿梭的,停顿的,握住的,松开的,悲伤的,喜悦的,所投身其中的并非都是在索取真理,而是在不知不觉地陷入人生过程中的一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