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梦见过飞机像大鸟一样从空中坠入原始森林,如果这现实放在二 十一世纪的和平年代的话,那么,在所有电子产品中将一 日复一 日追究飞机的 起因和结果。二十一世纪的空难曾经掀起过一轮又一轮惊悸和人性之战。而此刻,我的青春,我那曾经穿着蓝花布裙投奔到西南联大校园中的年华,正同我的二号病人一起越过这些被飞机翅膀撞断的树枝,如果细看,每一棵倒下的 树上都有鸟巢,蜘蛛所编织的巨网,还有松鼠们曾经藏身的痕迹……世界的更多奥秘无法深究诠释,正因为如此,地球上才可能演绎着春夏秋冬的轮回。
喜欢上轮回,是因为我一直在行走,只有在时间的行走变化中,你才可能遇见许多向死而生的灵魂。
是那只黑色蜘蛛引领着我们继读往前走,当它突然间跳到树枝之上的一 只裸露的飞机翅膀之上时,我和二号病人的呼吸突然加重,我们不顾一切地向 前,想尽可能地在第一时间里寻找到生命的迹象。生命因奇异而孤独,这两者 之间有长久达成的亲密关系,而更多时间是相互吸收精华,就像原始森林中树 与树之间的致念。而如今,我已老迈,雨昨天半夜抵达,悄无声息地抵达,无闪 电风啸,这样的雨可渗透微尘肌肤,相比轰轰烈烈的骤雨,我更喜欢羞涩的雨,从而感知衣襟风骨和饱受时间抚慰中的世景,并默默地迎接。
我的脚足重又变得年轻起来,因为我的二号病人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是一 种探索和寻找,飞机落下来了,眼见双翅已折逝,机身从中间断裂……而这样 已经是一种奇迹,因为从高空中落下来的飞机恰好被空中树干挡了一下,再往 下垂落时速度减缓,从而没有让机身燃烧,否则只会出现一堆残骸,那是我们 难以想象的悲剧,因为战争,悲剧发生在每一个角落,在前沿阵地,每天都有成 批的人在倒下去。我们终于来到了机身旁边,虽然战斗机没有客机大,然而, 折断的两只翅膀在痛苦无望中已经脱离了机身,可想而知,失去机身它们的飞 翔是迷惘的,而机身呢,它同样遭受了重创,许多局部已经裂开。我们突然在 顷刻间听到了属于人的呼吸声……在所有生命中面对人的呼吸时,你才会可
能寻找到他们的鼻翼上的两个孔道是贯通身体的每个器官的,所以,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呼吸,也同样可以让我们在面对残生和死亡的场景时,搜索到生命 的存在。我的二号病人支撑着一支拐杖开始用手清理挡住机身的树枝,在他 的带领下我也开始用双手移开了树枝,在经历了近半小时的清理以后,机身周围显得干净多了。
搜索就是尽可能地寻找到生命的迹象。我们终于发现了湮埋在树丛中的 驾驶舱……这个不可忽略的现场,使我们似乎离刚才感知到的一阵阵虚弱的 呼吸更近了。搜索这个词在二十一世纪,成为了所有一切电子产品中的附加 词,随同淘宝、阿里巴巴、微信对当代人生活的捆绑,现代生活者的搜索大都是 沿着视屏在展开,在小小的视屏中人们很容易就可以搜索到除了信息之外的 一切物资生活。而在那个时刻,我们的搜索是从原始森林中开辟出来的一条 路,是掠开树枝在潮湿的林中空气中寻找生命迹象的活动。我的历险很显然 会一次又一次地沦入那场战争中……大雨,听雨滴声,旋律中最悦耳果断的,可以帮助你辗转一切的杂念,让心念如倾盆大雨那般坚定。
依恩出现在机舱的驾驶室中,他的脸头颈到处是鲜血……这驾坠落的飞 机正是依恩所驾驶的……那一时刻,我来不及深究这意外,所有这些元素均都 是我生命中理所应当存在的。我无法说出这些原因,甚至没有时间再去追问, 作为一名来自西南联大文学院的学生,肩负着做一次社会调查的个人使命,出 现在缅北,经历了做一名康复护理员的职责,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我似乎已 经历了太多的东西。人的经历应该就是叙述故事的时间线索,我后来开始的 写作离不开我经历的所有细节,正是从每一个突如其来令我生命战栗的往事 中,我拥有了触碰时间线索的机缘。而时间就在这里,当我们发现驾驶舱中有人时,我们已猜测到这就是飞行员,但我没有想到他就是依恩。
依恩,就是周梅花的男友,就是让周梅花参加中国远征军的男友,周梅花 为了依恩而从军,后凭着流畅的英文而成为飞虎队的翻译,就是为了时刻陪伴 在依恩身边。我曾在美丽的春城昆明见证了他们在跑警报中约会相爱的许多 过程。我们之所以拥有了过程,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很虚空,它需要收藏那些属于水晶、玻璃和矿石,包括一切伤口的历史。
依恩,已全面昏迷,我发现,暂时的呼喊是无效的。
最有效的现实,就是将依恩护送到救护站 ……而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的力量显然远远不够。我们没有时间再迟疑,在经过了非常短暂的属于 空气中用无声语言的默契之后,决定由我的二号病人赶回到救护站(这是他执 意要这样做的,我理解他的执念,我已深信,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不再是我的病 人,无须我再伸出双手护理他,相反,自从有了那副拐杖之后,他似乎就已经开 始长出了翅膀,这翅膀是他逐渐恢复的信念给予他的)。他让我留下守候,而 他自己则撑着拐杖离开了,在潮湿的原始森林空气中,我能听见他使用拐杖探 索着路,这是我们刚刚走过的路,这是一条救命之路,所以,在他拐杖下我能感 受到他的速度加快了,同时,我也能感受到他对作为飞虎队员的伤员的悲悯之
心,救命就是速度,就是抓住分分秒秒的速度。
我成为了守候和等待者。
我坐在机舱外的树桩上,心跳声开始加速,我手里握住一根棍棒,这是我 的二号病人临走时交给我的。我理解它的用意,在这座原始森林中潜藏着无 以计数的猛兽,简言之,自古以来,原始森林都是巨兽们的乐园,它们远离人类 的生活区域,在这些树冠之下繁衍着家族,纵横着野心并蕴藏着生命的活力。 我感觉到了自己那急促的呼吸声,冥冥之中,我似乎看见那些称之为老虎、黑熊的巨兽就在几百米外的林子里散步,它们一旦嗅到我们的气息,或许就会赶过来的。
我并不恐怖,我只是猜想着, 一旦那群野兽看见了我们的存在,它们会不会嗅着我们的呼吸走过来。
想象野兽的形象,同样是一场生命中的幻象, 一个置身在原始森林中的 人,会很容易地就想象出与野兽对峙的情景。试着想一想这番场景:如果是一 只老虎, 一只金黄色的老虎,如果它走到了我身边,在吃掉我之前,它会不会跟 我长久地对峙并与我用眼神交流后放弃对我的进攻?而如果是一头黑熊来 了,我看见了它笨重的身体跃起的刹那,它会不会也会发现我是它的异类,就 像原始森林中的花朵般平常,于是,它走过来,嗅了我的气味后就离开了…… 之后,我的二号病人就带着另外两个抬着担架的护理员来了,我吁了一口气, 我很庆幸,在老虎和黑熊还没有走到我身边时,他们就过来了,所以,饥饿的困 兽们没有机会吃掉我的肉,并将我的骨头抛在原始森林里成为永恒的化石。 同时,我也很遗憾,我生命中失去了一场在原始森林中与巨兽默默对峙,标志 着勇气和劫难的惊悚时刻,我失去了与巨兽搏斗的生死之传说。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活下来,而我活下来,也许就是为了写这本书。
书,是虚无与现实之间的关联……
我生命中出现的每一场历练都在等待着我。它们从晨曦中露出接纳我的 引力,我这一生都与生命中多种牵引力有神秘的关系,我知道整个过程都是人 间变幻无穷的晴天或雾雨。在彩云之南,这样的天气变幻尤为明显,我将身体 投向于这种历练,全身心地倾注于上苍安排我承纳的一切,它像是伫立或屈膝的一种影像。
以全力之心所投入的必定是我们生命中所渴望的境遇,等待我们的比我 们为之期待的更辽远而寂寥。当深邈的星空注入我们的眼眸时,世界已经历 练过了我们的信念及内心的准则。而我们一生无法穷尽的相遇,是因为我们拥有无法抵达的永远。我之所以出发,是因为确信你在远方等待着我。
依恩已被送到急救室里……又一个昏迷病人需要人唤醒。依恩昏迷了多 日后仍未醒来,我主动要求护理依恩,于是他成为了我的另一个病人,而此刻 也正是我的二号病人即将离开卫生救护站的时间,二号病人因为不能再参战, 所以在他的主动申请之下,同意了他回老家。我前去送我的病人,为了安全他 身穿一套便装,他说,他如果幸运的话会遇到马帮,尽管战乱以后,马帮逐渐地 在中缅的各种路上消失了,但他坚信在热带丛林深处的古道上他一定会与马 帮相遇的。很显然,我的二号病人已恢复了前往故乡的执念,我将他送下山, 他说,他已经问过缅北曾经为中国远征军引过路的向导,他将从侧面的另一条 山道回中国云南的老家。我们告别了,他肩挎着干粮将从战场撤离,我真诚地 祈望他能尽早回到老家,实现他开掘矿产的梦想。人,都要有理想,这理想就 像蜜蜂采蜜是为了回到一只只神奇的蜂箱中去,吐出身心中的蜜糖;就像蚂蚁 们即使身置茫茫荒野,也要带领着家族迁徙并用自己的肢体筑起了土丘下层 层叠加的蚂蚁王宫。附着在人生命中的那些冲动和激情就是理想的源头,而 最终实现理想需要一个人忍受住痛苦寂寥恐怖,以其坚韧的内力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
因为战乱,我的身体时时刻刻置身在告别中,我站在山头,远远地看见我 的二号病人正在往前走,当清晰的画面逐渐模糊时,我知道或许这是最后一次目视他的背影,他撑起在空中的拐杖升起而落下,仿佛在探索着属于他命运中的那条道路,我坚信他一定会战胜归途中种种不测的艰难,最终将回到故乡。
在我的申请下,原有的二号病人的床位上躺着的是依恩,我有一个强烈虔 诚的愿望,我要为好友周梅花做一件事,在她缺席的情况下,替代她好好护理 依恩。就目前来说,依恩的病情很危急,除了一条腿骨折外,最严重的就是昏 迷……我的三号病人直到如今仍在昏迷中,尽管我每天跟他说话都还没有唤 醒他,而现在又增加了另外一个昏迷的病人……噢,昏迷,站长告诉我说,除了 跟昏迷者说话之外,如有可能让我每天用热毛巾为昏迷者擦身,这是激活身体 的另外一种方式,它也会激活身体中长久以来休冥的血液和神经,让它们尽早醒来。
面对两个昏迷病人,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我在后勤部找到了一只铁锅, 然后又到林子里捡到了许多干柴,做这些事很有趣,林子里落满了干枯的树 枝,满地的腐叶,森林确实深藏着巨宝,因为在七十多年前每一座原始森林大 都没有被伐木机器砍伐过。是的,转眼间我已经抱回了很多的树枝,它们就是 最好的柴火。找到了火柴,将铁锅支在我亲自用石头砌制的炉前,用木桶拎来 了山泉水倒入锅内,就这样我又开始了烧热水。我知道水只要温热就足够了, 对于我的病人来说,只有温柔之水才能抚慰肌肤,以此达到唤醒沉睡肌体的功 效。我将水盛在木桶中,在缅甸境内因为原始森林繁茂,几乎所有的生活器具 都采用木制雕琢而成,包括碗盆桶,等等,也就是说在你使用任何一种器皿时,
都会嗅到木制的香味。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用温热毛巾为病人擦洗身体,还在曼德勒城郊外我就 已经开始了这项发自内心的工作。心,无疑是另一种神秘的器皿,在它的里面,我想, 一定布满了地球上所有生物者的血管和暗礁,所有风吹草动和天高云淡都在一颗心的范围内,所以,倾听到自己心的召唤无疑是一件最有意义的 事情。小鸟又回来了,在我面对二号病人的身体时,它飞到了我肩头,我想,它 之所以回来,无疑是为了给我足够多的勇气。尽管我不是第一次为病人擦洗 身体,但每一次开始之前,我都会暗自告诉自己,眼下,你是一个生命健全者,你所面对的是世界上生命最虚弱者,他们需要你以全力前去唤醒他们。
现在,美国飞虎队飞行员依恩又成为了我的二号病人,他的身体很高大, 腿很长,而床很窄小,所以,我看到他的身体占据了整个窄小的床,我慢慢地掀 开了他身体上的白色床单 ……面对这具冥睡的身体,我想象着,宇宙中的元素 应该是白色的,就像战乱中盖在病人身体上的白色床单,就像医院护士身体上 的白大褂;当然也有绿色,原始森林中看不到尽头的绿色,人如果一旦迷失在 原始森林的绿色,那会是怎样的命运?除此外,还有红色,这是我在缅北战争 的中国远征军的某座卫生救护站,在日夜交替之中看得最多的一种颜色,这颜 色除了是从伤口巨创中漫出的液体,还使我想起了进入中缅公路之前,在怒江岸边的小村庄外看到的木棉树的花朵 ……
面对我的二号或三号病人的身体,柔软的毛巾比以往会更柔软,它除了清 洗肌体上的汗水外,还轻柔地到达了每一个部位。身体,我了解了战争一旦开 始,将意味着开始呈现出一批又一批将士的身体蒙难记,从这一刻开始,我就 厌恶了发动战争的侵略者。在救护站的急救室外的一只木桶里,我每天都可 以看见从身体中的某个部位取出的子弹,看见那一颗颗沾满鲜血的子弹,我能 感觉到子弹从空中飞到大脑、胸腔、双腿中的穿梭之患难,每天的每天,从急救 室传来的叫喊,大都是因为抢救伤员时缺少麻醉剂造成的。战争中倒下的伤 员,每一个人身体上所留下的伤口都是活生生的证据,都是审判战争制造者的强有力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