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以想象,我竟然会与母亲相遇……
是的,相遇是我喜欢的一个词汇,面对它,任何战争的恐怖死亡和毁灭都 会失去功效,本来,我已经放下了在缅北战场前去寻找我所挚爱的人们,你知 道的,我已无法离开我的病人们,我相信他们也无法离开我。面对七十多年以 前的那场战争,就是面对黑夜漫长的追思录,而一旦这个窗口打开,所有的往事都像水中苇草在微风中朝着我摇曳而晃动。
那天傍晚,我正陪同二号病人在山坡上散步,夕阳是金色的,好久好久没 有看见金色了,面对战争,我们都在抵抗而流亡,哪怕天空中有冉冉上升中的 金色,也会因此被我们所忽略……而此际,黄昏中最后的一抹金色余晖就像孤 独的漫游者一样来到了我们脚下的山坡,起初,我们都沉浸在这束柔美的光泽 中,仿佛忘却了一切。再后来,我们都同时听到了从山坡上山的喘息和脚步声……
在战争时期,保持警戒是必须的。
我和二号病人停止了行走,观测着四周的动向,从山坡上山的路上突然出 现了几个人,他们离我们的视线已经越来越近了……我看见了母亲,有三个人 离我们很近了,两个男人抬着担架,走在担架前的中年妇女竟然就是母亲,她 已不再是那个身穿黑色高跟鞋和深紫色旗袍的女子 ……上山的母亲走得很 急,脚穿黑色布鞋和布衣……头发剪短了……她是在走完最后一道山坡时才 看见我的……我们相遇了,在之前,我刚刚与那只小鸟相遇过,过去的那只小 鸟又重回我肩头,而此刻,我又与母亲相遇了,母亲惊讶地看着我,这惊讶是对 我突然出现在缅北森林中国远征军卫生救护站的追问?是的,这追问是作为母亲置身在战争前沿阵地做护理员的追问。我们终于又面对面地相遇了,母亲惊讶地走近我,没有问我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所有的为什么都被担架上的伤兵所面对的现实所笼罩着 ……
这是一个刚从前沿阵地撤离的连长,他从头到脚都是血迹和炮火的烟尘……
三十多岁的连长躺在急救室中 ……我陪同母亲站在外面,母亲已经不再 是之前的母亲,她已经融入了战争的现实,她简单地转述着来到缅北的一切, 她的经历与我类似,从昆明出发时搭乘的就是中国远征军的货运车,直赴缅北 前线的母亲后来像我一样进入了前线医疗队,从而成为了一名护理员。除此 外,我们最相似的是母亲同样投入了救护工作之中去,从而忘却了寻找他的将 军。母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这也正是她的生命追求。母亲将随同另 外三个人离去,母亲说前沿阵地需要他们 ……我本想邀请母亲住一晚,我们共叙来缅北的很多感受,然而,母亲他们乘着夜色已经离开了。
茫茫夜色掩饰了来自战争中的硝烟。我目送着母亲和他们的影子远逝于 没有星空所照耀的夜晚 ……世界是奇妙的,也许是充满宿命的,在这样一个被 炮火枪弹所覆盖的国度,我和母亲竟然以不同的命运来到了缅北的战乱中,尤 其是我的母亲离炮火竟然是那么近 ……我没有时间忧伤,临寝前,我又回到三 个病人的营帐,当我用手掀开一角帘布时,那一夜,似乎平静而安详,因为三个 病人都睡着了,我这样谈论睡眠时,首先所面对的应该是我的一、二号病 人 ……他们可以入睡后又醒来,因此他们都知道白昼和夜晚的关系,简言之, 只有在这两者的关系中才能用生命感知生与死的变化。对于我的三号病人来说,只有长睡而看不见白昼……我祈望他能够尽早醒来。
遇见母亲从而也让我产生了与周穆相遇的期待,或许我们会在某个时刻相遇 ……这种愿望驱使我尽职尽力,我要尽可能地让我的一号病人烧伤体面积恢复,目前,只要不让皮肤感染,就能减少生命的危险。我也要尽可能地让 我的二号病人在截肢以后还能寻找到生命的希望,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二号病 人自从有了拐杖以后,似乎就充满了活力。最后,我也要竭尽全力唤醒沉睡中的三号病人,如他能醒来,相信他的肢体语言也会逐次地醒来。
缅北,我所沦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是我青春时代的战地摇篮,也是我生命历程中除了南渡而下的万里长征之外最为重要的社会课堂。
飞机,我们竟然也会看见飞机,那一天,我陪同我的二号病人沿着林中的 小路往前走,我们走了很远时,突然听到天空中有轰鸣声,在昆明联大校园时 我们经常跑警报从而熟悉了飞机的轰鸣声,而此刻,这轰鸣声离我们似乎很 近,在很近的距离中我们可以从树枝中往天空看,确实的,二号病人说,这是飞 机,它就在天空……好像是飞虎队的飞机……飞虎队突然让我想起了周梅花 和她的美国飞行员依恩……有时候,你心灵中的意念越来越强烈时,事实上你 已经离这种意念很近很近……我的面颊在一大片浓密的树叶之间感受到了天 空之上的战争,它告诉我说,这是飞虎队和日军飞机在空中的战争……果然, 我们的头仰起时,就看到了几架银白色的飞机,无论是战机还是客运飞机大凡 都是银白色的,这是在效仿天空之色。飞机并不是为了参与战争,它是为了践 行人梦想在天空飞行的翅膀,只不过后来飞机也被迫参与了战争。而此际,几 架飞机在天空中搏斗,突然我看到一架飞机正在从空中落下来……一架银白 色的飞机正在从空中落下来,我们听到了一阵巨响,仿佛巨大的云朵落在了空 中花园深处,之后又听到了一座空中花园的坍塌……是的,这是从云空砸下地 的坍塌,它就在我们附近不远,大约是三百米的距离。我们站立的地方晃动了几秒钟,之后,森林又恢复了平静。二号病人说,我刚才看见一架飞虎队的飞机从空中落下来了 … … 难道真的是飞虎队的飞机从空中落下来了吗?我们开 始沿着灌木丛往前走,脚下已经没有小路可走了,我们想探个究竟,想走到几 百米外飞机落下来的地方,二号病人的拐杖抬起来又插入了深厚的灌木丛,我 的脚也同时抬入了一大片灌木丛,之后就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了, 一阵阴森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
一天的风景又落下帷幕,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景。创世界以时速的 变幻不断改变着我们的去向。这一时刻,大自然的风景,无论是用炼狱造就 的,还是用天堂历练的,都安静如婴儿的睡眠。确实,这个世界有鲜红、黑色,也 有绿色或紫色、蓝色 ……世界的辽阔给予了我们不同的选择、发现。人面对风 景,那层层叠加的涡流、幼芽、碧水芳草,必将与心灵接壤。这一夜过去,我深信 每个人都有曾经回到自己身体中的风景追忆史,无论它是黑红蓝,还是云絮、 泥土,它都是我们身边或远方的摇曳和雷电,也是春风和惊悚。而在七十多年 前的那一刻,我和我的二号病人正在往前走,他是勇敢的,如果没有他的执着, 就我本人来说,或许会放弃往前走,因为往前走不仅仅是前去面对一座诡异的 我们无法了解的原始森林,更重要的是我们将去往的地方就是飞虎队驾驶的飞机落下的原始森林。
在另一段时间里,对于我来说,没有波澜惊心,这是过渡中的某一段生活。 疗伤意味着在一所房间里要看见世界的话,就必须打开窗户去看见远云游动, 就必须压低声调,就必须推开云里雾里的屏障,就必须面对万能的时间,只有求助于伟大的时间,解除你身体中的窒息和灰暗。
安排我们在夜色中隐遁的神啊,从无数黑夜的星宿中可以看见你正在冥冥中感知我们的存在。因为有了你,任何险恶的梦境我都可以走出去。因为 有了你,忧伤和喜悦成为了我心灵中最大的庆典。因为有了你,爱是蓝色的, 尘土是金色的,时光是可以流逝而拥抱的。因为有了你,嘴唇是玫瑰色的,秘 密是紫色的。因为有了你,任何我所遭遇的、变幻莫测的命运中都会有来自你 的启迪。因为有了你,我坚韧而柔软的肩膀上永远有天笛在召唤我沉睡而又醒来。
当我躺下去时,大地就在我下面,我依稀感觉到你们的召唤,我无法睡去。 深玫瑰色、孤单的蘑菇,所有这些大地之母,指引我再一次日夜秉行,只为了倾 听到远天的晨钟。而此刻,因为缅怀,我像雪一样苍白,是否可以再经历一次浴火重生?
天与地在黑夜中心心相印,而我们人类在这一刻是否已经深深相拥?成为一棵树, 一池水, 一双眼?
我和二号病人使用他胳膊下的拐杖在朝前探路,看上去,他已不再是我的 病人,而是在这座原始森林中带领我勇敢前行的盟友,森林中奔跑着松鼠,它 们确实生活得很自由,天空中撑开的树枝就像天然的舞台,它们穿梭着,同时 也用目光朝下在窥视着我们的行踪。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黑色的大蜘蛛也在 树林中自由自在地行走。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大片被压倒的树枝,它让我们 想起了几十分钟之前飞机从空中落下时的巨响以及周围的晃动,我和二号病 人对视了片刻,我们止步而沉默着,而我们的内心深处慢慢地正在接近一个残 酷的现实,飞虎队的飞机被日军击轰之后就是从高空中坠入这片森林的,可以 想象它那沉重的体身在从空中落下之后,迅速地压倒了它身体下的这些大树枝杆。而它同时也落下去,坠落在那些层出不尽的腐叶之上。当我们决定朝前走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勇气去面对一架银灰色飞机那巨大的残体。往前 走,是必须的,自从我将蓝花布裙叠好,将课本书籍放在箱子里的时刻,有一个神就在暗示我说,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往前走,是必须的。
之后的另一夜在漫长而短暂中开始或结束,下了一夜的雨,空气是湿润 的,黑夜无梦而醒来,所有生命的践行比夜晚的梦更荒谬而迷离,也更具体而 深入…… 白日梦复制着黑夜未呈现之梦,它来自我们个体的灵窍,打开它,通向的是未知的道路,这就是梦之魔书。
有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正在倒下的树枝上引路,它体内潜藏着无数的触须 助它在这个辽阔的原始森林中行走,如果遇到它喜悦的乐园,它就驻足从而用 嘴里吐出的网编织它栖居的王宫,并由此寻找到配偶而快乐地繁殖着生命。 而此刻,它的足迹下遇到的是一头陌生的猛兽,对于它来说,陷落在树干下的 银白色飞机肯定是一头猛兽。它仿佛正在引领着我们朝前走……跟随一只黑 色大蜘蛛往前走,我们会发现什么?首先,我们知道那架飞虎队的飞机已经坠 落在此地,但依然有无数从空中折断的树枝在覆盖着它的原形。只见黑色蜘蛛的身体已开始攀缘到折断的树枝上,它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探索方向。
而我深信不疑,现在的你是存在的。在最黑的夜晚,我们或乘一辆小马 车,因为我们需要的是足够多的慢,用剥葵花子的慢,感受心脏为什么会那样 跳动,血液又为什么是红色的,或者在灿烂的白昼,请让我成为你的速度,并让 我由此深信,即使在天蓝色滚动的地平线上,同样也会有惊悚的闪电,叙述着我们朝着黑夜而探索的时间。
飞虎队的飞机坠落而下,之后,倾覆在原始森林的巨树之下,飞机的力量 是看不见的,当它以整个机身的时速坠落时,可想而知承载它机身的地方的剧 烈阵痛。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似乎注定要被我撞见,或许如果没有二号病人我 也不可能走得这么远,只有在这片原始森林,我也才有可能感受到二号病人不 再是病人,当然失去的左臂和右腿是永远的失去了,它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肢 体。然而,只有在这片森林中,我感受到了他的勇猛坚毅,他一直在带着我前 行,他用拐杖和左腿探索着飞机坠落之地,同时也携带我并给予我力量。这力 量移动在光影斑驳的原始森林中,移动在野兽们曾经隐身搏斗过的战场。人,这一生中如果没有那种从生到死,再向死而生的历程,那么生命就苍白如纸。
生,使我们呼吸到阳光雨露的滋味,首先是由身体感受到的,所以,我们每 天都应该善待并礼赞我们的身体,正是肉身的丝丝相扣,柔韧之波涛造就了我们的灵魂出窍。
死,通常是湮灭之火烛,是灰烬中的灰烬,当生命化为灰烬时,轮回之翼随 即而来,它拍击着通灵的翅膀,将又一个生命唤醒,从而我们会看到冰冷的灰烬中重又长出幼芽。
在战争中,我经历得最多的除了逃亡之外,就是生与死的舞台……很多漫 长黑夜中我躺下来,这时候,床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有那么多忧伤的消息,也必然有明天黎明前夕群鸟的欢鸣。在我肢体疲惫时,亲爱的床,请梦神降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