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是一种迷人的景象,无论是在乡村布满尘土的路上奔跑还是在城市 的水泥道上奔跑,我们制造的都是速度。奔跑,是为了追赶。那种情不自禁的 奔跑是令人兴奋的,因为我们用脚配合着全身的节奏,正不顾一切地往前追 赶。是的,追赶,这是一幅用四肢展现自我的全景图像,没有人知道在全身心 的追赶中我们的速度为什么那样快?为什么那样快地就随同天空的飞鸟穿越 了云彩下的那些凝固的风景。我不知道别人在奔跑时还会想起什么,对于我来说,奔跑的时候,我只感觉到我的心跳。
当我突然在一对守城的缅北老人所开的杂货铺中发现楼角的一副拐杖 时,沉滞间的心跳开始加速。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寻找到给二号病人的拐杖 了。老人告诉我,这副拐杖是几年前他的儿子骨折时用过的,如果真有人需要 它,就由我送给需要它的人吧,老人说得很平静。面对这个目光淡定的老人, 我还是留下了少许费用,接过拐杖默默地离开了。从表面上看曼德勒城似乎 成为了一座空城,但我相信,依然有许多人驻守在城区中。我不敢多滞留,因 为这副从缅北老人转换到我手中的拐杖很重要也很特别,它可以帮助我的二号病人 ……
若干年后我在黎明时自语道:确实,耐心,需要足够多的耐心,你才能在皱 褶中看到波平浪静,这应该是天堂的景色。无耐心者无法抚平皱痕,亦无法用 身体装下一个世界的深湖。在另一个黎明,我在微信中写道(微信是经发明者研制流行于地球的另一种电子速度):水,是从天上下来的,它从不泛滥,是人筑起的城让它成为涝。心,如果像鸽子的羽毛,但可以再透明些,像水,叩齿而 透凉,治着亘古以来,自有生灵诞生以来的皮毛,沿着众生的路,永恒之水,从天上下来的水,多么晶莹,我爱这人心编织的又一天的降临。
回到七十多年以前的那天上午,我手中拎着那一副拐杖,匆匆撤离了曼德 勒城区。我不敢滞留,因为在乱世中我一路上目睹了那么多的伤口,看见了那 么多伤残之躯和溃败的生命在逃亡;我不敢有一分一秒的滞留,每每想到我的 三个病人,内心就再无风景,而我的脚步只想尽快地奔向那条河流,因为沿河 流而去就可以回到我们的营帐。我几乎是在用小跑的速度奔走,炎热的地平 线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后来我才知道,属于曼德勒城市的人们,该逃离的已经逃离了,该留下的已经留下来了。看不到一个人,意味着战事已近……
确实的,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于是,我开始沿着河岸的小路奔跑,我 总是有一种梦魇般的致命的预感,战事已近……也许就在几十里之外……多 年以后,我不再奔跑,而是在从容中醒来,回首着往事……我看到了我的脚,奔 跑在缅北郊外的碧绿色河岸,尽管身后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追赶我,我仍然感觉 到了一种追杀,天空之上有子弹就要飞来。当我终于跑完了三公里之后,我来 到了我的营帐地,眼前是我在奔跑中似乎已经预感到的一切,帐篷没有了,所 有的帐篷都没有了,人们正在忙着出发,我在出发的人群中终于找到了卫生救 护站的站长,见到我她便急切地说道,很担心你,日军已经朝着曼德勒袭来,我们得尽快撤离……我在卫生救护站站长的眼眶里看到了无尽的焦虑……
亲爱的读者,这焦虑你们是无法理解的,尤其是更年轻的新人类,我感觉 到你们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外星人一样,你们每天在手机上刷屏,你们的视 力在下降,你们的心灵却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浮躁……我感知你们时会产生另一种无边的忧虑,然而,凭我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世界的,因此,我认为手机带来的是另外一种战乱……每到那一刻,我移开手机,移开视屏,转眼观看着 我的身前身后,我安详的祖国姿容,有瓜果悬于空中召唤我从梦中醒来,仿佛 面对一场场秋事的过渡、丰盈、凋落并将迎接更多的悬浮和妙律。除此外,有 路通向脚下,我喜欢那一条条充满黄尘沉土的小路,两边是巨大的绿荫迷津, 我乐于走上这条路,它古典的泥土可以容天下,可以引水也可以畅通地气。可 以让我继续走。走到你们身边,是为了共同谋事并取土种植,是为了天下锦绣 扑面而来。每当我驻足面对这些人间平凡奇境,它们像道德一样因质朴而遵 循了天命的准则。我又遇上了那一丛丛替代一场场秋天所呈现出来的虚无主 义精神的屏障,它的红色如此柔软地承载着天空中的一部分秘密,大地上的一部分飘逸,我想说声:祖国,您好!
只有寻找到我的三个病人,我的心才可能安定,于是,我抱着那一副拐杖 开始在撤离的人群中边走边寻找 ……卫生救护站撤离病人的车辆就在前面, 总共有六七辆军用货车。我无法判断我的三个病人到底在哪一辆车上?我只 有跟在车轮后面行走,每个人都走得很快,货车上大都是重病症状者,大多数 伤兵依然只能行走,因为来迟了,我的行囊由一个救护站的大姐为我背着,找 到她,她执意要为我背行囊,我固执地从她肩上接过了行囊,这是我在南渡路 上学到的,自己的东西自己负载,如有可能尽可能再去帮助别人。走在人群 中,我发现了大腿受伤者,他正在艰难中移动着脚步,我走上前,想起了手中的 拐杖,而当我将拐杖递给他时,他的眼睛一亮,我感觉他在此时此刻是多么需 要这副拐杖,它终于在危难中派上了用场,这多少给我带来了一些欣慰,于是, 我就走在他身边,当他用上拐杖以后,就轻便多了。我们就这样撤离开了从前的营帐,由一位缅甸向导引路,我们将迁往森林山谷……缅甸的原始森林,是一座座天然的巨屏,然而,我知道,进入森林以后,我将离亲爱者们更远,在这 场辽阔无垠的缅甸战事中,寻找到我挚爱的人们是多么渺茫 ……原谅我吧! 我已身不由己,陷于这些为战争而饱受创伤的士兵之中,我无法抽身前去寻访你们,无论你们在哪里,都请你们各自珍重吧!
迁往一片山岗时,天已近黄昏,卫生救护站站长来到我身边夸我是好样 的,行走了如此漫长的路从不叫苦,还要照顾别人,并仍然能继续往前走。听 到这些,我内心很得意,而回顾这一切,我得首先感恩西南联大的南渡以及旅 行团从长沙到昆明的路程,这条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路,我恍惚中仿佛又看 见了那只小鸟,正是在那只翅膀受伤的小鸟陪伴之下,我们由此寻找到了 路……不管你信不信,我深信那只小鸟是一只精灵,我相信它还会在我生命的天空中出现。
从丘陵进入森林,天空中的巨树撑开了厚实碧绿的叶枝,这是我首次领教 缅北的原始森林,这也是战争的避难地……受伤的兵士们将在这里接受疗伤 的过程。满载重症病人的车开到丘陵地带就无法前行了,接下来,我们将搀扶 病人进入林区,我开始寻找一、二、三号病人,所有的重症病者都暂时躺在林区 的担架上,没有人可以叫出他们的姓名,所有病者按照编号归案,在他们的白 色病服上都用银亮的别针佩戴着自己的号码 ……随着已经开始下降的温度, 我寻找着我的病人……此时此际,我已经忘却了全世界,我只有在忘却世界的 时间里,才能迎着黄昏中模糊的光线,寻找到我亲爱的,因为世界大战而躺下 的战士。分辨不同症状的病人,是了解战争残酷和野蛮的最好时机,我真的没 有想到缅北丘陵深处的山坡上躺下了那么多的中国士兵,他们之前满怀着壮 志冲锋陷阵,在他们躺下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缠满了绷带,有些人的身体还来不及包扎救护……那个使用拐杖的士兵将拐杖还给了我,他很感谢这副拐杖在最为艰难的时刻帮助他逾越了迁徙之路。
我怀抱着拐杖,环顾这片丘陵,不远处就是原始森林,我们得尽快将病人 们迁移到前方的林子里,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搜寻到了一、二、三号病人,无论战 事怎样混乱,借助于天与地朗照中的最后一点点光线,我还是很容易就寻找到 了他们。我蹲下地, 一只膝头着地,伸出手,我真想拥抱每一个病人,此时此际, 我的目光又再一次地与一号病人的目光相遇,在迁徙之前他们已经给他烧伤 的身体穿上了病服,白色的病服罩住了他像荒野般的身体,他的眼睛望着我, 仿佛告诉我,见到我真好,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很厉害,然而他似乎知道我太 忙,眼神中便省略了对于水的渴求。我来到二号病人面前,让他首先看到了我 手中的拐杖,这时候他显得很激动,他说:“你真好,你帮助我实现了一个梦 想。”亲爱的读者,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你们,能感受到一个失去左臂右腿的中 国远征军的士兵,对于拐杖的需要吗?他说因为我帮助他寻找到了一副拐杖,
从而实现了一个梦想……
最重要的是我还将面对第三号病人,他也许是三个病人中让我最为无助 的,因为他的大脑细胞还处于昏迷状态。我告诉自己,待我们安置好以后,我 一定要多使用语言前去唤醒他沉睡的脑细胞。而此刻他紧闭双眼,他已经冥 睡了几十天,他是在梦游吗?在另外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开始将重症病者 们迁移到一公里深处的林区。卫生救护站在进入林区几百米之后就开始筑居 营帐,缅北的原始森林是全世界最为复杂而诡异的地貌,如果往深处走不仅仅 会迷失方向,还会遇上许多纵横在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当黑夜降临时,我的三 个病人已经住在了军绿色的营帐中,我终于又吁了一口气……寻找水源成为了那天夜里最为重要的事情,救护站在缅北向导的引路下在营帐地不远处发现了一条溪流,这条溪流可以直接饮用。在休息之前,我务必给三个病人准备好干净的饮用水。
水,值得在今夜的星空下礼赞,在二十一世纪,人们陷于水的忧怀越来越 深……水,成为了最头等的质疑,当城市的自来水无法供人们饮用时,城市正 在流行送桶装水……水的忧患使我想起缅北森林中那条清澈的山涧溪流,卫 生救护站的所有人饮用的都是这条水流,当我将调羹里的水喂进烧伤病人的 嘴里时,我意识到了他品尝到了甜美之水……相比曼德勒城区,这座林区要显 得凉爽多了。我开始喜欢上了这里的林中小路,第二天一早,我最想做的事情 就是陪同二号病人到林子里去散步,当我走到他们的营帐时,二号病人已经起 床了,他正在用右臂撑着拐杖朝前走……我感到了少许的欣慰,这副拐杖中有 我的足迹,因为它我曾经沿着那条河流独自往前走,中途曾遇到了马锅头, 一些事情总是要有开始的。
是的,另一些事情总是要到来的。我来不及前去寻找的事情总是要出现 的,这一天,我正陪同三号病人说话,事实上只是我独自在说话,三号病人是不 会说话的。三号病人的床靠近帐篷里的一道窗口,我跟他说话时就听到了鸟 鸣声……我说:“知道我是谁吗?我叫苏修,你就叫我苏修好了,我是西南联大 的学生……因为社会调查来到了缅北,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想,你是从哪 里来的?你好年轻啊,为什么不醒来呢?无论你从哪里来,家里一定会有父母 姐妹,他们都在等你啊…… ”我想说得更多,但不知道要怎样说下去,我反复地 说着上面的话,并伸出手来为他按摩脖颈手臂,常识告诉我,经络的畅通会有利于脑神经的恢复。
鸟鸣声过来了,我侧耳细听并对三号病人说道:“听我说,在窗外有一只鸟像我一样正等待着你醒来……醒来吧,你一定认识这只小鸟吧,我想,它是来看你来了 …… ”
侧耳细听中的鸟语首先到达了我耳边,这鸟语声是多么熟悉啊!我站在 窗口,看见一只小鸟栖在窗外的树枝上,绿翅膀的羽毛,它看见我显得有些惊 喜,竟然从窗口飞进来了……确切的,那只绿翅膀的小鸟竟然就那样从窗口飞 进来了,而且栖在了我的肩膀上,这一刹那间,我感受到了邂逅。我深信,这就 是那只栖在晾衣绳上的小鸟,这就是那只陪伴我们旅行团从长沙到昆明的小 鸟,这也就是那只栖在我们肩头上的绿翅膀小鸟 ……它又回来了。栖在肩膀 上的鸟发出的鸟语声,我相信会传到三号病人的耳畔,也会传到一号病人的耳 前,果然,这个烧伤的病人竟然微微地转过头来,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晶莹,那 当然不是泪水,而是感动或想象。神灵所赋予我们的一切,在适当的时候,都 会启发我们的心智,由此,让我们面对人生的挫败时,寻找到勇气 ……毋庸置 疑,所有躺下的病体、医生和护卫者在这个现实中都需要从柔软双肋中渐渐上 升的勇气,这勇气需要多种外力,就眼下而言,这只鸟过来了,栖在了我肩头, 它发出的鸟语对于人类是无法复述的,然而它却给我们带来了世界上一切精灵们所幻想的自由和飞翔。
我将小鸟捧在手心,来到了烧伤病人的床前,我拉起他那黑炭般枯干的手 让他抚摸到了一只小鸟柔软的身体,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却在无声中弥漫着一 种温柔的旋律。我深信,人类是需要从内心深处相遇这种温柔之旋律的,相比那些长矛和剑弓,烈炭和子弹,这旋律更能造化人类的灵魂和自然的生活简史。
烧伤病人的手坚硬荒凉,令人伤心,然而,我深信它的手骨节能在小鸟柔 软的羽毛上,感知到生命中的一种温柔的召唤。恰好这时,二号病人撑着拐杖
回来了,当他看到我肩膀上的这只小鸟时,我看见了他眼眶中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