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二号病人就是面对截肢的肉体 …… 因为天气太热，二号病人身体上 只盖着一块白色的床单。我走近他，他的头上还有血迹，最严重的就是他失去 了左臂和右腿，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天气炎热又缺乏抗炎药物，受伤的左臂和 右腿交叉感染后已经危及生命，不得不为病人截去了左臂和右腿。他可以跟 我交谈吗?然而，他似乎睡着了，身子朝向里面，我拍拍他的手臂，他竟然真的睡着了，我不忍心将他唤醒。天气炎热，他能睡着就进入了最好的疗伤状态。
现在，我将去面对三号病人……后来，我才发现在三个病人中，第三号病 人因为大脑受伤已经昏迷半个多月了。他的身体上依然盖着素白的床单，他 躺着，身体看上去无任何知觉 ……面对他，我该做些什么?我前去请教我们的 女救护站长，并向她汇报了我的种种感受，她告诉我说，三个病人都非常特殊，又面临着严峻的战事……女站长嘱托我说，护理人员很少，三个病人眼下只可能交给我了，相信我会用爱心去为他们疗伤。我谈到了第三个病人的昏迷状 态，站长说，三号病人的脑昏迷最需要的无疑是你的声音……他需要你的声音 去唤醒他的意识……我似乎明白了很多东西，而在旁边的白色救助室里，此刻 又输送来几十个从前沿阵地的伤员，他们军绿色的军装上布满了血迹……很 久很久以后，我还想起这一幕幕战事伤亡录，每寸焦土上都蜷曲着疗伤的人们忧伤而疼痛的眼神……
很久以后，我想起了水在壶里沸腾后必须进入另一容器保温的常识；我想 起了剑锋随同佩剑者历尽隐或露所折射的时光；我想起了书写者在不经意间 将自己出卖后的种种败局，或者借助谎言来亲自消灭自我的一种幻念；我想起 了一滴水直奔大海的旅程，以及它在汪洋中的哀鸣；我想起了展翅高飞者与守望者不相同的庆典，以及他们等待的焰花在远天四散后所面临的茫茫长夜。
之后，面对缅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炎热，同时也面对坐落在曼德勒城郊 外荒野上我们卫生救护站的几十顶绿色帐篷，我似乎已经开始放下了在社会 调查实践中，寻找他们的目标。我突然发现我是能够放下许多东西的女 人……首先，我放下了小小的自我，相比缅北天空上飘忽不定中的战火，我的 自我只是一种意识，然而，不得不承认正是来自自我中那些忽明忽暗的意识将我召唤到了缅北战场。
缅北，自从开战以来，都是以肉体的死亡和伤残而揭开的一场又一场战 役，我来了，原来的初衷只是完成三个月的社会调查，以此为理由在寻找那些 这个世界上我最为挚爱者，但我没有想到自己到达缅北以后就开始选择了做 卫生站护理员。我想这是我心甘情愿选择的，在我看来这同样是最直接深入的缅北战事社会调查录。
作为来自西南联大文学院的一名学生，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上苍安排给 我的使命，当我穿上了站长给我配发的白大褂时，我接受了这场严肃的使命， 这使命就是通往三个病体的疗伤过程。作为读者的你们，请通过强劲的想象 力看见缅北战场中的我，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我。我当时的眼睛一直是潮湿的， 我每天都在告诉自己，切勿流泪，切忌面对疗伤的病人时流泪，因为我要抑制 住悲伤，让我的病人们感觉到生命是有希望的。而等待在缅北不可能是虚拟 的，而是从每个细节开始的。我之所以重视细节，是因为我曾经是那个穿着蓝 花布裙逃亡的女孩，从那一夜开始，或者是从母亲送给我那条蓝花布裙时，我 感知到了那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裙子，母亲对我的爱都缝制在了那条蓝花布 裙中，它上面的花朵显现出的分明是我青春的符号，是母亲为我幻想的远景， 这些细节使我喜欢上了那条裙子，此次来缅北，在我箱子里就携带着那条裙子，因为我深信总有一个来自现实的时刻，我会穿上那条蓝花布裙的。
生命是由诸多的细节构成的，南渡路上当周穆在那座叫桃源的小镇银器 店里买下那只银手镯时，是为了送给未来的女朋友……而此刻，我手腕上就戴 着这只银手镯……噢，夜已深，我躺下了，躺在这绿色的帐篷里，晚安，我爱我 自己，是为了更好地爱你们。明天有雨，后天有风，再后来有回忆。仅凭这些理由，已足够我热爱这漫长的夜色。
战乱中的生活，每结束一天，就想洗一个热水澡……倘若能有沐浴间…… 再后来，这些愿望在战后和平的日子里都实现了，我有了自己的浴室，随同时 光流逝，在每天就寝前的浴室里，可以尽情地观察自己受挫或欢喜之后是否老 去。花，只有被自己观赏过，才称之为花。时间，让棉絮床单中有自己的肉体，而灵魂如果不想生锈，最好的办法就是经历一场场风吹日晒。夜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让身体散开架，让那个称之为灵魂的小东西取悦自己。
面对一号病人，水非常重要，他的身体中似乎永远需要水，我每每与他的 眼神相遇时，才能感受他的年龄，只有他的眼神才可能保持着他的年龄以及他 的青春，而他的肉体之枯槁就像历尽了数场风暴的洗劫，显得如此的衰竭和破 败。他的每一次眼神无疑都在呼唤着水，我已习惯倾听这召唤，将一勺一勺温 水喂到他干裂的嘴唇……我倾听那吮吸声，他需求水和米糊，简言之，由于长 久躺在床上，他的饮食结构就像婴儿。我给他翻身时发现，他的身体肌肤已完 全被改变，再无法看见原有的肌肤，他忍住的痛使他渴望着睡眠，医生给他服 了安睡的药汤后，他便睡着了，在他体温的里面，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许多器 官，包括心的跳动。我去门外给他采撷了一些绿树叶放在他枕边，我想树叶的 绿颜色同样能减轻他体内的疼痛，这是我的想象，而对一号病人，我尝试着做 许多事情，将他的身体侧翻，用湿毛巾轻柔地覆盖他的眼眶……他，无疑是我 一生中见过的最能忍受疼痛的人。我尽可能与他的眼神相遇，以此解读一个 烧伤病人的痛苦和愿望。我的存在对于他是温存的，只要我坐在他身边，他总想给予我微笑，然而，他脸上的肌肤已烧伤，他只能用眼神向我表达问候。
我侧翻他身体时，他总是很愿意配合我的手和力量，当他的头斜靠在枕上 时，他看着绿色的帐布，仿佛荒野上的孩子，在看候着他的群羊。于是，他就慢慢地睡着了，如果光线明亮，他的睡姿就像隆起凹下的小山坡。
面对他，想象他未烧伤时的模样是艰难的。
我开始搀扶着失去左臂右腿的二号病人下床，是在一个凉爽的雨后的黄昏。这时候他从床上坐起来……这是好几天以来，我所看到的变化，他说他想走一走……这是来自云南某个区域的声音，我想起来很久以前在蒙自时倾听 过的地方口音，我的判断力不错，他告诉我他是个旧人。因为蒙自离个旧很 近，所以声音很相似。我搀扶着他下床时才感知到他非常需要一副拐杖，如果 有一副拐杖能够夹在他的右胳膊下，他会很省力。身体，我们的身体是完整 的，缺少哪一部分都是一种痛苦和遗憾，而一旦身体的某部分残缺了，那么，面 对现实很重要。这现实，是一种过程，就像洗脚洗脸也是一种过程，人活着的 每一种方式都是过程的累积和抵达。我的二号病人，看上去已经渴望下地很 长时间，他的身体在窄小的床上移动，如果手脚未残，像他这样的年轻战士下 床就像松鼠，因为松鼠的目标不是长久地栖于一棵树上，而是用我们目力无法 达到的速度超越它眼眶下的世界。他的左脚终于落在了地上，我看见了他前 额上的汗水……这里是纯粹的热带，之所以说是纯粹的热带，是因为我们每个 人即使不说话不干活，浑身也都是汗淋淋的。因为热而催生了汗水，因为热， 你看见一只青涩之果转眼间已经成熟而饱满。我用力地搀扶他的胳膊，他说， 待在床上真难受，又不能走又不可能跑……我安慰他说，这只是暂时的……没 走几步，他脸上的汗水不停往下落，他看见自己的汗珠子落在了地上，他充满 希望地说，希望这是暂时的，因为他还想回个旧做矿工，个旧是锡矿之地，他的 最大梦想就是去做矿工，等战争结束他就去实现这个梦想。我边搀扶边倾听 这个青年的声音，他的个旧口音很浓烈……我倾听着一个已经失去左臂和右 腿的士兵的梦想，我的泪水再次往眼底深处迂回，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悲伤。 黄昏的光线中，我艰难地搀扶着他往凉爽的地方移动，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
这是之前连我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一条河流，它在白天一定是碧色的，而现在河流被黄昏笼罩着……河岸有高大的枇杷树，如果是秋天，这树上一定挂满了金黄色的枇杷……
他的背倚依在枇杷树上，巨大的枝叶重落下来，几乎可以覆盖他的身体， 这确实是一个好地方，似乎也是他的避难之地。我相信，这个地方也一定适合 一号或三号病人。然而，我将怎样将一号或三号病人带到这棵树下，倾听河水 的汩汩之声呢?他显得很激动，他说在他的故乡有很多河流，沿岸都有村庄。 他说，这是入战以来，他看到的最美的景色之一，他还说，这也是他受伤截肢躺 下以后，第一次从床上下地寻找到的一条河流……他的眼晴有许多憧憬，是的，他那双望着河水的眼睛中似乎也有层层叠叠的漪涟……
我想去城里为二号病人买一副拐杖，如果有拐杖，他对自己伤残的肉体会 更有信心。于是我到卫生站申请并说了自己想进入曼德勒城的理由，这个理 由被同意了，站长告诉我说沿着帐篷外的那条河流往前走三里路程，就是曼德 勒城区了。天刚晓，我就出发了，人这一生有各种各样的出发，有各种各样的 理由开始出发于某个栖居地。我之所以来到缅北，最初完全是被爱驱使，做社 会调查活动本来有许许多多背景，而我却偏偏选择了前往缅北的前沿阵地，因 为我所爱的人们都以各种理由投奔到了缅北战场。以此理由，我的足迹开始 沿着河岸向前行走，这是一条不宽的河流，但在这个早晨沿着河岸行走，你会 忘却掉战争正步步逼近这座城市，河岸之上的宁静是多日来我未曾享受过的， 这一天我穿着便服，因为临出发之前站长提醒过我，城区已开始混乱，让我一 定小心，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穿上了随身携带的一套便装，踏着黎明脚下 草丛的水雾，在中间竟然没有碰到任何人。我明白了，战乱时期，必然会让城 区或郊外的人们停止任何工作和劳动，能逃亡的人已经开始逃亡，无法逃亡者 会留守城市。三公里路笔直清晰，随同白昼降临，河水像绸缎般铺开，如果没 有战乱，我想，这河岸的野生枇杷树下，就是人们最好的乘荫地。三公里路在我脚下已穿梭而过，之后，是渐次逼近眼前的曼德勒城区。
人生细如密织，如花瓣儿那样柔软，在更多时辰，我们以编织而度年华， 一 个缺少编织术的人生是悲哀的。但是一个拥有编织术的人生同样是忧伤而坚 定的。我发现，无论是在祖国还是异域，在每个朝暮相接壤的地平线上，都生 长着像我们的灵魂一样孤独的树，生长或枯萎总是会息息相依，而它们共同的 盟友和敌人，永远是无所不在的时间。这时间下出现的我，走完了那条河段， 开始偏移的一条朝向城区的小路出现在眼前，我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这是 唯一的一条小路。路两边几乎都是深绿色的热带灌木，突然我听见了马铃声， 我看见了马帮，传说中的云南马帮 ……这有点像神话降临，在这样一个兵荒马 乱的时代，竟然还有传说中的云南马帮将与我相遇。马铃声从风中荡漾过来， 我站在小路边，走在前面的应该是马锅头，他头戴麦秸草帽，这是已经西化的 草帽，帽檐上还镶嵌着黑色的丝绸，首先是走在前面的马锅头看见了我，他三 十多岁……他看见了我，虽然我没穿着中国款式的蓝花布裙，他似乎可以判断 我来自中国，他走到我身边，我感受到了他的滇西口音，我们联大有许多来自 滇西的新生，所以，我熟悉这些在群山绵延中被高山和峡谷所创造的声音。云 南每一个区境的声音，都会让人想起他们的饮食、灶具、衣饰和山水自然，就像 自然界的兽和飞禽们的声音，潜在中催生出一种自然之力。这个三十多岁的 马锅头站在我面前，金黄色镶黑边的帽檐压住了他宽阔的前额，他微笑着问我 是不是中国人。我点点头，他说，日本人就要入攻曼德勒城了，为什么还不尽 快撤离?我没有多言语，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从哪里 来，将到哪里去。是的，我想离开了，小路却是那么窄小，几乎被他的马帮队伍 所占据，马锅头挡住我的去路说，妹子，缅北太乱了，你独自一人为什么还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你想到哪里去?如果你想回中国，就请你跟上我们的马帮回去，请你相信我，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会伤害你的。
我摇摇头，我不想过多的暴露我的北方口音，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身 份……我只想离开，尽快去到城区，为我的二号病人寻找到一副拐杖，相比所 有肢体健全的人来说，他确实太需要一副拐杖了。不过，他们看上去都没有恶 意，尤其是挡住我去路的这个三十多岁的马锅头的眼神确实也是善意的。然 而，不说话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挡住了我的去路，如果他不让路，我看上去是 无法离开的。我说，我想去城里看亲戚……他点点头说，看来你还有亲戚们在 城里，好了，那你就过去吧，请你告诉你的亲戚们如果能离开就尽早离开。因 为日本人就快要入侵曼德勒城了。他一边说一边让道并嘱咐道，妹子，我的家 就在腾冲高黎贡山脚下……如果你们撤离回家的路上，碰到什么麻烦，请去高 黎山脚下找我，我的名字叫任小二……他让开了道，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 眼神善良而热忱，面孔因为风吹日晒显得很黝黑，鼻子坚挺，使他显得很生动，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一时刻开始就铭记住了任小二这个名字。
他们的马帮队伍为我让开了道，我直奔曼德勒区时，整个身体仿佛被笼子 罩过，满身的汗水正在往脚下流动，尽管如此，我的血液畅流着，我开始寻找城 区所有的店铺……许多店铺已经关闭，在一条街头，我终于看见了一家杂货 铺， 一对老人守着杂货铺，在来缅北之前，我做了些准备让自己学了些缅北口 语，而现在这些口语竟然派上了用场，当我在店铺中寻找拐杖时，我看到的都是来自中国的丝绸布匹，盐和茶叶……我根本就看不到拐杖的影子。
损伤的肉体，这肉体是从战争的前沿阵地所撤离过来的；这肉体布满血痕，尽管血迹百分之八十已被黑色的烟尘覆盖。
肉体是我们的另外一个家，里面有支撑整个生命结构的骨骼和血液的畅流，而肉体中的每一个器官都是为了安置生命存在的秘密之穴。
这赤裸裸的时间之下的是时间……
我喜欢时间已经很久，这样说显得很含糊，事实上时间就在我们穿衣、睡 眠、梦游、走路、吃饭的任何空间里，萦绕在我们周围。时间无时不在，时时刻刻 相伴我们。而我体会的时间，是那种被我意识到的从感念深处慢慢渗透过来 的时间。这样一来，我充分感受到了时间的无常时刻在改变我们个体的命运， 它就像云南原始森林地带上那些蚂蝗，以不可思议的潜在力量，钻进了我们的 肌肤，以此吮吸我们的血液。尽管如此，我喜欢上时间已经很久很久，就像我 此刻默默中注视着百合的那种深玫色，我知道它盛放中的那种红，观赏花瓶中 的鲜花，从花骨朵开始期待，时间在替它复述一朵花一束花从凌晨到下午的命 运。我在早晨观赏它时，也感觉到了它想张开花瓣时的那种热烈的渴望。下
午，在不经意间，它们就集体地怒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