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或快都要过去,远古的脚步声已过去,我们是否可以在一天的某些时 刻,坐下来倾听自己的声音,它避开了外在的讨伐,正像地球是浑圆的,我们是 否可以重温自己的许多地球记忆,那是属于一个我们与地球构成的私密往事, 也许是片断似的,却是我们用慢或快的节奏安抚下的一种诗意之怀。我们的 地球记忆是由从母体坠地开始的。从那一刻开始,随同我们独立的行走,我们 出发的地方也正是我们与地球产生多种情景融洽的地方。无论是我们的爱与 恨,还是生命的搏斗,痛苦的滋味,都与这个地球系为一体。而如今虽然地球 越来越破碎,正像我们的历程越来越苍茫,纵然生命尽头只是一场虚空,而我 们在此重温着自己的意念,无疑是在进一步地筑铸我们的信念。何谓信念,它 是你疲惫和无望时,坚信自己在黑暗中会点燃的一盏灯,它是你在孤独中已经 看见的一片繁花……重温自己会让你了解爱,爱是无可名状的触摸,是出自你 与这个地球厮守维系的给予。爱同时也是迷离惆怅和疼痛,正是它们捍卫了地球人心灵的磁场。
七十多年以前,在通向缅北的路上,我的心灵磁场正通向离战争越来越近 的前方,当空中的热浪飘来时,我开始隐隐约约地倾听到了前方的炮火声…… 我几乎一直在睁着双眼,用眼睛接受着从滇西到缅北的路线,只有在黑暗中我 会闭上双眼,小憩片刻,尽管如此,自从离开昆明以后,我只是在车轮的漫长颠簸中以断断续续的小憩迎来了新的一天。
而当新的一天到来时,我仍然同几个年轻的远征军战士坐在车上随同车 轮继续奔赴前方的战场。那天半夜,当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曼德勒时,我有一种无法说出的疲惫和激动交织一体的感受。他们将我送到了中国远征军在曼德勒城的指挥部时,我下了车,随即军用物资货运车就开走了。我有一种空荡 荡的幻觉,在眨眼间,载着我从昆明进入异域的那辆同样是疲惫不堪的运输车 就这样消失了……这真实而恍惚的一幕使我似乎失去了方向,如有可能,我愿意随同那辆摇晃颠簸的军用物资运输车走向通往战争的每一个地方。
我站在午夜的曼德勒城的黑暗中,正在等待着什么?
感恩你,感恩在我的全部故事里,你为我而激起的波浪。感恩战乱中飞来 的流弹和通向海洋的深度。感恩你,感恩流走的时光。感恩我们在短暂时间 里的拥抱,感恩月亮的皎洁,雨帘外的惆怅。感恩你,感恩正在叙述的故事中, 你像插曲、火车,风一样的呼啸着我的命运。感恩你,感恩细雨,感恩你的坚定, 感恩我们的距离和思念,感恩你……感恩明天,感恩摇曳之烛,感恩月亮和太阳的轮回,感恩世间的秘密,水和火的分离,夜和昼的漫长。
他们将我安排到了指挥部做战事记录,只因为我是西南联大中文系的学 生。而我更愿意深入基层去,恰好卫生救护站的站长前来指挥部汇报工作,在 短暂的时间里我听见了许多伤亡的人数,那是来自卫生救护站的女站长口头 转述的伤亡数字 ……我默默地倾听着 ……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召唤着我。终 于,我醒来了,我产生了想去卫生救护站的强烈愿望……那夜我同女兵们睡在 营帐中,这些女兵大都是话务员、卫生员等,她们与我年龄相似,在营帐的地铺 上我睡在她们中间,由于时间太晚了,大家很快就进入了睡眠,我也许是最后 一个进入睡梦中的。在入睡之前我告诉自己,天亮以后我一定要去指挥部申 请到卫生救护站。我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竟然是离开昆明之后我睡得最 为踏实的一个夜晚,尽管短促的三小时后,天就亮了。是的,天亮了,我听到了女兵们起床的声音,那些通过衣襟和整理床铺时所散发出来的声音,是一阵阵的速度,是入战之前被中国远征军所训练出来的速度。它使我想起了昆明北 校厂中国远征军的训练基地,周穆用自行车载我穿过翠湖的周边小巷,前往北 校厂站在山坡上观看远征军训练时的操练声,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周穆暗自产生了参加中国远征军的愿望。
女兵们转眼就不见了,这是中国远征军训练出来的速度,类似我们在校园 中跑警报的速度,如果你没有这个意识和速度,你就会成为被摧毁之物。在战 争中训练出来的速度是为了全力抵抗从空中飞来的流弹,是为了快速地拯救 一个人。我开始明白了速度地重要性,走出了营帐,这是曼德勒城郊外的一片 旷野,早晨的空气也许是一天中最好的,你根本就感受不到白天的那种炎热 ……我加快脚步走到了指挥部诉说了自己的愿望,我没想到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等着我吧,当警戒线越来越明亮,天空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抒情,道路离你们越来越近……我就会寻找到你们的行踪。
所谓日常生活,就是用手触摸到的毛巾、水龙头、菜刀、药水、枕头、书籍、阴 影、滑杆和抛物线……在所有日常生活的里面,都有我们的存在和逃离。日常 是必须的,伴随你的,每个人的日常性,构成了简谱式的梯级: 一二三四五六七……
而所谓信仰,就是用自己的灵魂之旅探索世界。简言之,在行走中,在路 上的泥洼中看到辙迹之舞所抵达乡壤。在梦境的屏息中,不辜负自己身陷渊 薮时的精神之跃起。在寂寥的山水中,也能倾听到潜伏于内心城壁上的那一束束青黛色的音韵……它们召唤你,如召魂者已在四野平川中回到了焰花四闭时的静息与冥念……
卫生护理站坐落在离营帐三百米处,几十座纯白色的医用帐篷内的军用 床上躺满了受伤的兵士。我想去承担几个受伤兵士的护理工作,因为我感觉 到护理人员明显欠缺。大约是被我的虔诚所感动,站长同意后,将重病区的三 个病人交给了我。这三个病人都躺在一间白色的帐篷里 ……我轻轻掀开布 帘,我暗示自己,从这一时刻开始,我要忘记全世界,包括我要暂时忘却寻找周 穆和母亲,以及周梅花的计划……我要尽我身心全部之爱专心致志地护理这 三个病人,看上去,他们三个人似乎都已经变得奄奄一息。我开始走近他们,这是三个非常年轻的士兵,如果不是战乱,他们应该正在学校里念书。
对于我来说,描述三个士兵的受伤是残酷也是令人悲伤的。尽管如此,我 仍然想用目光勇敢地面对他们。炼金术格言说,走向隐晦和未知,要通过更为 隐晦和未知的事物。而此刻,我即将面对的是赤裸裸的战争,充满了梦一般的 链接。时间是万能的,唯有时间可以改变我们身体中那些坚固的东西,那些金 属般的、石头般的幻念。只要遇上时间,比如遇上了触摸和拥抱- -因为触摸 可以让金属和石头留下新的理念和痕迹,而拥抱可以让坚硬的心变得柔软。 时间,亲爱的时间,在流水中生成的时间,满世界滋长仁慈和芥蒂的时间,与我们心底的时间有什么区别?
我就在这些时间中沉沦着。回望我的过去,仿佛理想主义的精神在不眠 之夜远行着。远行,永远是我生活的主题,更多时刻当然是在写作之中远行 着,我的语词负载着这一生不可能完全用生活来再现的理想主义的精神,同时也负载着我对这一世以及来世的思索和穿越,并引领我生活在远方之中。
在那个燥热的上午,我终于揭开了白色的幕帘,前去面对三个年轻的中国 远征军的身体,难以想象他们在倒下之后是怎样被护送到这里的,我说过,描 述他们躺在窄小床架上的病体,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然而,在七十多年前 的缅北,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沦陷此地。先是使用眼,这双眼睛除了是父母给 我之外,更重要的是神给我的,它们赋予我明亮和光泽,更重要的是赋予我洞 察一切的能力。使用眼是为了向你们,向这个世界的灵魂,向这个世界的审判 者们,向未来轮回中的你们,描述我所亲眼目睹的这一切:先来说一号病人,直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可以想象在当时的战争背景之下,部队已无法 核对他们的姓名,因为战事意味着残酷的血腥和混乱,你根本无法知道,在哪
一秒钟你会倒下去。
一号病人已经百分之九十的烧伤,面对他不知道需要多少勇气,他的头颅 看上去就是一只烈柴快烧尽又突然被灭寂后的现状,那灰黑色的头颅枕在白 色的枕头上,脖颈以下的部分同样是灰黑色的,由于炎热,他的身体需要完全 的裸露,如果从远处看过去, 一号病人的身体就像一截烧毁的黑木头。我之所 以先来面对一号病人的身体,是因为他的病体是最先进入我眼帘的,这眼帘就 像缅北的雨季出奇的潮湿,我将省去泪水,省去更多的悲伤和无望,前来面对 这一切。我来到了一号病人的床边,紧挨着床边坐下,是我的本能中温热的磁 力,那磁力使我伸出手触摸着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垂在床沿,我将他的手心抓 住,以我未曾有过的力量——我知道,触摸一个人的手,实际上就已经寻找到 了通往他心的路线,这路线如此灰暗,宛如我独自行走在原始森林中突然就嗅 到了焦枯味……刹那间,我又突然用指尖触到了来自他手心的热,那不是整个 缅北开始上升的气热,而是从他烧焦的手心中传递的身体之温度,他的眼睛竟然与我的目光相遇了,感谢神保留了他的眼睛,尽管那双眼睛是多么无力,我仍然感受到了在这双眼眶深处有无数想倾诉的语言。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知道,谈论忧郁是可耻的,因为纯粹的忧郁是无 法谈论的。纯粹的忧郁,它们像光影移动在植物和流水的时速中,或者像我们 身体的血液中只为了那些不舍昼夜的循环而低吟。谈论忧郁是可耻的,在更 多的日子里,天空那么蓝,流水那么清澈,花朵那么绚丽……谈论忧郁是可耻 的,所以,我今天要将忧郁的情绪深埋在土里。真正的天堂应该在泥土里,只 有它可以容纳我们在尘世间疲惫不堪的肉体,只有它可以收藏我们的忧郁。 当忧郁开花结果时,它们是什么花?什么果?对我而言,最忧郁的花应该是红 玫瑰,越是艳丽的红玫瑰,越是忧郁。而最忧郁的果应该是紫色的葡萄,当它们在秋色中结果时,显现了忧郁的大地之果母……
而我们的生是围绕着一场又一场的相遇而展开的,当我此刻静坐,是为了 等待。守候并等待,并不意味着无事可做,相反,所谓等待就是去面对风云变 幻。当一条鱼在水里旅行,遇上的急流险滩,数之不尽的万里征途变幻出了它 们的水中风云。 一条鱼要被岩石撞伤多少次才能看见大海?而一个人的风云 变幻就像咒语般无穷无尽地滚动,它改变了我们的笑脸和初衷,改变了我们的 意志力和造梦的图像,改变了我们修行的路线和目的地。即使是这样,我也不 再害怕那在路上等待我的一切。啊,这一切难道又是精神支撑着一切吗?精 神实际上同样是一个空洞的词汇,是人的存在或幻念赋予了精神以更广袤的空间,在每一次出发之前,是幻念在先,然后才产生了精神。
我的精神之幻念在眼下就是一号烧伤病人的头颅、面孔、脖颈之下的肉体,他能感知到疼痛吗?可他就连呻吟都没有,他那具烧伤的赤裸的肉体,更多的令人想起一片野火荡尽的荒原,然而,他是荒原中的哪一部分?是麦秸草 还是枯槁的石榴树 ……我在他眼睛里似乎发现了饥渴,我务必面对他的饥渴, 本能告诉我说,他是三个病人中最严重的,也最应该尽快得到关怀帮助。我很 快返回卫生站要来了一碗水,我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坐在床沿,开始小心翼翼 地使用调羹,这调羹的水微不足道却已经来到了他嘴角,那上下两片干裂的嘴 唇黑得像灶灰,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确实已经很渴了,那点点滴滴的水正沿 着他口腔而下,我相信对于一个烧伤的病人来说,水就是最好的疗伤剂。他接 受了这来自人类的水,通过调羹输送到他口腔再进入他身体的器官,从此刻开 始,面对我的一号病人,我发现了用水的妙处,我发现了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了 ……我绝望中的意识深处突然有了一丝丝的欣慰。